《平凡的世界》曾遭遇退稿(下)

2020-10-28 06:48周昌义
金秋 2020年13期
关键词:茅盾文学奖花城平凡的世界

文/周昌义

因为读不下去,所以退稿

再经典的名著,我读不下去,就坚决不读。就跟吃东西一样,你说鲍鱼名贵,我吃着难吃,就坚决不吃。读书跟吃饭一样,是为自己享受,不是给别人看的。无独有偶,后来陈忠实的《白鹿原》,我也没读下去。得了茅盾文学奖,我也没再读。

出差前,我就知道,正发稿和待发的长篇不少:张炜的《古船》、柯云路的《夜与昼》、陆天明的《桑那高地的太阳》,还有李杭育那部后来被封杀的长篇。以我当时的眼光看,都比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更值得期待。就算《平凡的世界》被看好,也不可能保证头条和几号大字,更不能保证全文一次刊登。路遥三大要求倒是退稿的好理由,这就不用说你看不下去了,还给路遥留了面子。严格地说,不是我给路遥留面子,是路遥给我备好了台阶。很多著名作家提出过分的要求,并不一定非要实现,而是特意给编辑退稿准备台阶。避免编辑难办,大家难堪。否则就只能说看不上或不够发表水平,那就太残酷了。很多时候,表面看是过分,其实是厚道。创作《平凡的世界》的作家,就不该是提过分要求的人。

退稿的时候,如果是无名作家,我们肯定就再见面了,我一定会把我的感受如实地告诉他,希望对他有所帮助。路遥是著名作家,轮不到我帮助,他要不主动听我的感受,我不会找上门去,自作多情。那位副主席希望我千万要保密,对文坛保密,对陕西作家尤其要保密。那是应该的,稿子被你一个小编辑随手就退了,传出去怎么也不好听。

我在西安期间,还真有人不时问我一句:看路遥的稿子吧?那神情,有时会感觉古怪。

路遥创作这部长篇,费时多年,应当是陕西文坛的一件大事,受大家关注很应该。可我的感觉是问及这事的作家都不看好这部稿子,似乎都不相信路遥在《人生》之后,还能写出更好的东西。要泄密出去,会有人幸灾乐祸吗?不会有这么严重。尽管到哪儿都会有文人相轻,到哪儿也都会有兔死狐悲、同病相怜。当时陕西有贾平凹和路遥两杆旗帜。贾平凹鬼才横溢,无人能学。路遥才气平平,但有生活,能吃苦,肯用功。他和大多数陕西作家有相同的创作路数。他的成功和失败都会对陕西作家有巨大的影响。所以,从这个角度说,大家也不会盼着他失败。

陕西地处西北,远离经济文化中心,远离改革开放前沿,不能得风气之先。故想要创新,不行;想要装现代,不行;想要给读者思想启蒙,更不行。所以,那些年,陕西文坛面对新知识爆炸、新信息爆炸、新思想爆炸的整个文坛,都感到自卑。上世纪80年代中期,是现代主义横行,现实主义自卑的时代。陕西恰好是现实主义最重要的阵地,也该承担起现实主义的自卑重担。一是在陕西文学最自卑的年代,二是在路遥最脆弱的刚完稿之时,我那一退稿,的确很残忍。可惜我一个毛头小伙,愣头青,哪儿有这么心细。我退完稿,出门逛街,看上一辆有铁丝网还有轱辘的婴儿床,向孙见喜他们借了钱,高高兴兴买到手,扛上火车,就去了成都。当时我闺女她妈身怀六甲,我正准备给我闺女当爹。

回《当代》遭到最高级别的批评

回到《当代》,好像还有些得意,因为自己替领导化解了一道难题。那时候主持工作的副主编是朱盛昌,我们叫他老朱。老朱是个厚道的人,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应该把稿子带回来,让我们退稿。那样,对作家也好些。不过,我还是扪心自问:我怎么忘了带回北京,让领导处理呢?这么著名的作家,我怎么就这么擅自处理了呢?退稿之前,我怎么不打长途电话回编辑部请示领导呢?路遥说是给我看,其实是给《当代》看,我怎么就擅自代表《当代》了呢?别的老同志,像刘茵、老何、老章他们,知道这事儿以后,也都提醒我,应该把稿件带回来,让领导退稿。在《当代》,提醒几乎就是最高级别的批评了。我在《当代》错误不少,有些还是政治错误,连提醒都很少遭遇。《当代》的老同志,都习惯言传身教。

《平凡的世界》的倒霉,还没完。听老同志的批评,我还感到点欣慰。老同志们批评的仅仅是退稿程序,没有人说不该退,只是说不该由我退。1986年的文学期刊,包括四大名旦,都已经开始了长达20年的漫长衰退期。《花城》因为地处边远,危机感比《当代》《十月》《收获》都强。他们的编辑组稿愿望非常强烈,为作家提供的服务也特别周到。打个比方,他们常常把作家请到广州,住当时最豪华的白天鹅宾馆。不是住三天两天,而是三月两月,住里面写小说。《花城》不拥天时,不占地利,只好努力寻求人和。当《花城》编辑,注定了一个命运:比《十月》《收获》《当代》付出多,收获少。无论他们为作家付出多少,作家给他们的稿子,多数是作家本人的二流稿子。有好稿子,作家还是要留在京沪,住白天鹅宾馆也不管用。作家不论个人性格如何,品行如何,在作品问题上,通常都是“势利”的,就跟家长总恨不得把孩子的脑袋削尖了去钻名牌学校一样,作家也希望给自己的作品寻求更有影响力更有话语权的刊物。整个中国文学包括期刊,都开始了边缘化进程,而地处边缘地区的文学和期刊理所当然是在边缘化的前站。正在经济中心化的广东也不例外。《花城》同行的努力,其实是在同边缘化的命运抗争。那些“势利”的作家,应该是先于我们感觉到了《花城》的边缘化命运。

《花城》从《当代》得知路遥有长篇新作,他们的新任主编谢望新立刻从北京飞往西安,把《平凡的世界》带回广东,很快就刊登。而且,很快就在北京举办作品研讨会,既雷厉风行又轰轰烈烈。那时候,《花城》和《当代》的关系很亲近,花城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关系也亲近。《平凡的世界》的研讨会,就在我们社会议室开的。很多《当代》编辑都去了。我没去,不是不好意思,多半是因为没受到邀请。如果邀请到我们小编辑层次,会议室需要扩大两倍。我记得散会之后,老何率先回到《当代》,见了我,第一句话就说,大家私下的评价不怎么高哇。听了这话,我松了一口气,还不止松一口气,《花城》发表了这一部曲之后,居然就没发表以后部分。后面部分居然就没了音信,几年以后,才在《黄河》上登出。《黄河》好像是山西文联或者作协的,比《花城》还要边缘啊。有传说,在《黄河》上发表也不容易,也费了不少周折。对路遥,对《平凡的世界》,算不算落难?

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是1990年评选、1991年3月9号颁发的。那是评价最低的一届茅盾文学奖,比较起来,《平凡的世界》还是获奖作品中最好的。我知道的一种传说说路遥得到的奖金远不够到北京的活动支出。注意这个传说背后,其实是路遥的悲凉。要知道,路遥在世的时候,所得稿费可以忽略不计,他是生活在贫困之中,根本不可能拿出什么活动经费。就算他真的拖着病体在北京活动过,也不是他的耻辱。要知道,别的作家活动茅盾文学奖,都不用自己掏钱,都由地方政府买单,一次活动经费要花好几十万。即使在谣传中,路遥的所谓活动,也是微不足道,只能衬托出路遥的悲凉。实话说,当我听见那些传说的时候,我也是欣慰的。路遥就在那些传说中突然去世了。路遥是死于肝病,陕西的朋友说起路遥,都叹息他的心事重,他的病跟他压抑的性格有关系,跟他的心情有关系,他的心情当然跟《平凡的世界》的遭遇有关系。

《平凡的世界》迎来转机

路遥就这一部长篇,如同《白鹿原》耗尽了陈忠实毕生功力一样,《平凡的世界》也耗尽了路遥毕生功力。《平凡的世界》一生坎坷,路遥没法高兴。假如我当初把稿子带回《当代》,假如《当代》分两期刊登,人民文学出版社自然会出书,自然会送选茅盾文学奖,同样会得奖,而且不会有活动的传说。就算要活动,也该是人文社出面。我不知道外界怎么传说的,据我所知,人文社都不活动。这么说很难让人相信,甚至会让作家失望。但我敢保证,我们“周洪”成员——包括洪清波、脚印——参与责编的那些获奖长篇,比如《尘埃落定》,比如《历史的天空》,都没有所谓的活动。假如我当初把《平凡的世界》带回北京,真有可能一帆风顺,而且堂堂正正,路遥的创作心境和生活心境都会好得多。路遥和《平凡的世界》的命运是天定的。我老周也是受天意指使。说来很残酷,上天给了《平凡的世界》转机,但这个转机却是路遥的英年早逝。

在路遥逝世之前,《平凡的世界》1988年先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然后在全国很多地方都广播过,已经很火了。那是耳朵的感受,不能代表眼睛的感受。小说是写给眼睛看的,要看作品在图书市场的反应。因为路遥的去世,才带动《平凡的世界》的销售。

当时,我还真有这样的想法:人都死了,还不让书火一把?问题是《平凡的世界》不止火一把,它成了长销书。去年,我们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版权买到手,现在还时不时重印。

我感觉路遥的性格,是不善于和人交往那类,决定了他不会有很多朋友。《平凡的世界》的长销,就不可能是文坛什么人两肋插刀的结果,而只能是它本身的力量决定的。一部作品,颠沛流离,20年以后还在走好,没有力量能行吗?我承认不承认,事实也摆在那儿。而且,20年前,我这个刚进北京不久的外省青年被路遥引为知己,那是路遥的误会。但在今天,无数和我当年一样的外省青年,真成了《平凡的世界》读者,成了路遥的知己。坦白地说,《平凡的世界》已经成了外省和外地青年的经典读本。前不久,出差去外地,在火车上坐了两天,下决心带了《平凡的世界》读,突然发现,跟当年的感觉不一样啊,不难看啊!当年改革开放,思想解放,文学的价值在于启蒙。20年过去了,文学启蒙的任务也过去了,价值标准也不同了。现在的文学,注重体验;现在的作家,有机会平等地讲故事了;现在的读者,有心情心平气和地感受人物的命运了。作为编辑,退掉了茅盾文学奖,退掉了传世经典,怎么说,也是错误,怎么开脱也没用。当然,我也不后悔,后悔也没用。我个人不可能超越时代,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得犯同样的错误,不可能更改。当然,除了星移斗转,时过境迁,我个人的阅读习惯也顺应了潮流。当年毛头小伙,心浮气躁,如饥似渴。现在老了,知道细嚼慢咽了。

《平凡的世界》最早的版本是1986年文联出版公司的,责编是一个姓李的编辑,是那位在西安苦等了一月的女编辑,她后来写有文章,说拿回到出版社以后,也还遭遇了不小的麻烦。领导也缺乏信心。领导知道《当代》和人文社曾经退稿,就更缺乏信心。当然没有点名,她在文章中只说“一家很有影响的大刊物和大出版社”,真给留情面啊!

还要补充一点,路遥是1992年11月27号凌晨因肝病逝世,终年差16天43岁。这一点补充完毕,《平凡的世界》的故事就差不离了。我想应该做一个总结,我讲自己退稿《平凡的世界》的故事,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检讨。严格说,跟我个人得失无关,跟我自己的好恶也无关。有句古诗说:“尔曹身与名俱裂,不废江河万古流。”我就是那“尔曹”,《平凡的世界》就是那“江河”。我的意思是我只是作为一个见证人,讲述一部经典名著在文坛的命运。我们再重复一次故事的要点:一部经典名著,作家呕心沥血成稿之后,被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没看完,就草率退稿,然后开始在文坛边缘颠沛流离。好不容易获得茅盾文学奖,还被传说是活动的结果。好不容易畅销,又被认为是死亡效应。等到它终于被文学史认可,作家本人早在黄泉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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