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柱医生刘海鹰,打开大山里“被折叠的人生”

2020-10-27 09:45陈霖许陈静
环球人物 2020年20期
关键词:海鹰义诊拉姆

陈霖 许陈静

2020年9月22日,劉海鹰在北京大学人民医院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摄)

“战场,其实在手术室。”中午,刘海鹰送走最后一名门诊患者,挺了挺背脊,说道。他的背脊其实有点儿挺不直了,头颈前倾,微微驼背。他是著名三甲医院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的脊柱外科主任,来自全国各地那些挺不直背、背脊疼痛的患者走进他的诊室寻求治疗。而他自己做了上万台脊柱手术,常年低头操刀,渐渐驼了背。

“对,上万台手术。他30多岁就是主刀医生了,也就是我们现在这个当住院医生的年龄。这20年他从来没有离开战场。”刘海鹰的助手刘辰君向记者说着,比划了一个更大的圈,“他还有一个更大的战场,在大山里”。

在现代医学难以深入的大山里,脊柱疾病更加高发,许多家庭因病致贫、因病返贫,刘海鹰前往义诊,花15年光阴走遍了“三区三州”——这是记者在整个采访中最意外的地方,一位医生脱口而出脱贫攻坚的专业术语。“三区”是西藏自治区,青海、四川、甘肃、云南四省的藏族聚居区,新疆南部四地州;“三州”是四川凉山州、云南怒江州、甘肃临夏州。这是国家层面的深度贫困地区,也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最难啃的“硬骨头”。刘海鹰提到自己走遍了“三区三州”时,头一抬,充满了自豪。

当“折刀女孩”变成“天线宝宝”

“折叠”是一线城市的流行词,“北京折叠”“SKP折叠”“被爆款折叠的人生”……包含着生活复杂、人生不易的喟叹。但到了“三区三州”,在望不到边界的大山里,“被折叠的人生”只剩下最原始、最沉重的定义——他们被重症脊柱病折磨,身体像折起来的弯刀,头能抬到膝盖的高度已是极限,成了俗称的“折刀人”。

很难统计在大山深处具体有多少“折刀人”,只能根据全国的数据来估算——中国现有脊髓损伤患者至少200万人,每年新增10万—14万人,可以想见,深藏在贫瘠中的“折刀人”绝对不少。

刘海鹰把他们从大山里“挖”出来,带到北大人民医院的手术室里,用椎板咬骨钳咬取他们的致病椎骨。椎板咬骨钳是咬取致病椎骨或修整骨残端的器械,许多医生是两只手使用它,但56岁的刘海鹰用一只手,另一只手拿其他器械,这样能更全面地把握手术过程。这也意味着他要用双倍的力气,手掌便留下了厚茧。《环球人物》记者特意要求握了握他的手,那厚茧的存在感太强了,粗粝硌人。

这些粗粝的厚茧,却是“折刀女孩”得西拉姆真切触碰到的温暖。得西拉姆出生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理塘县,长着可爱的小虎牙,“拉姆”在藏语里是“美丽的仙女”。但她患有先天性脊柱侧弯,这是儿童和青少年中常见的脊柱畸形病症。10岁时,父母带她去成都看病,被告知一场手术至少要花20万元,全家种菜打工,一年收入才1万多块。治病的事从此没再提。同学嘲笑她驼背,是怪人。她自嘲“是不是我们长得太漂亮啦,王母娘娘嫉妒了,给我们这样一个惩罚”,说着说着,却流下了眼泪。

转折发生在2017年。刘海鹰在理塘义诊时见到她,后来她腰背弯到100多度,肺功能开始衰竭,刘海鹰赶紧把她带到北京,由自己成立的基金会承担其手术费。

第一步是头盆环牵引治疗。得西拉姆的头和腰上安装了支架,把侧弯的脊柱拉伸开,以提高脊髓的适应性。她不能弯腰、转身,看起来就像个“天线宝宝”。6个多月后,她等来了手术。刘海鹰在她的脊柱里钉入19颗小手指粗细的螺钉,让脊柱挺直。脊柱周围布满神经和血管,每一颗螺钉的钉法、位置都不同,只要一颗钉钉入时有丝毫偏差,得西拉姆轻则瘫痪,重则死亡。

得西拉姆进行手术前要先做头盆环牵引治疗,戴上支架后宛如“天线宝宝”。(视频截图)

对许多重症脊柱患者来说,后背像个沉重的背包。图为患有脊柱侧弯的患者,患有此病还容易压迫心脏和神经,导致多病齐发。

结果,5个小时的手术很成功。得西拉姆“长”高了30厘米,成了1.6米高的漂亮姑娘。不过,给她做完手术的第二天,刘海鹰也躺到了手术台上。刘海鹰常年操刀,长时间站立,静脉曲张,腹主动脉血管堵塞,血压处于紧张状态,每天还要吞几种药维持血压。为了给得西拉姆做手术,他推迟了自己的主动脉血管手术。得西拉姆出院时,哭着抱住还是病号的刘海鹰。刘海鹰掏出文具盒递给她:“这是给你的,回去好好读书。”

得西拉姆是刘海鹰“挖”出来的无数“折刀人”之一。中国的医疗系统有进修医生制度,在地方工作的医生被推荐到著名的大医院进修,之后回到当地,反哺家乡。2001年刘海鹰创办脊柱外科后没多久,科室里有一名进修医生回到老家云南曲靖,发现当地生产烤烟,环境受到污染,脊柱病人很多,不少人还有严重的并发症。刘海鹰便决定带团队去一趟西南山区义诊。

提起那场义诊,刘海鹰用“触目惊心”形容。“在藏族聚居区,特别是昌都一带,有的孩子身体畸形,当地人就点个火,用类似艾灸的东西烤孩子的背部,他们管这个叫火灸。这种病人都在大山深处猫着呢,只有去义诊,才可能‘拎出来。”

但最初的义诊举步维艰。大山深处的百姓有些怀疑甚至惧怕他们。刘海鹰的同事、搭档金朝晖回忆,有一次到青海义诊,发现一名50多岁的老人腰椎滑脱,还有其他并发症,义诊团队赶紧把他和他儿子接到北京。金朝晖在火车站接上父子俩,直奔医院,却发现父子俩一路上紧紧抓着包。后来治愈了,老人才说了实话:“当时以为你们是搞传销的!我们村里打明朝后,几乎没人离开村子去看病。我曾鼓起勇气出村看过一次,让人偷走了钱和身份证。乡亲担心你们是骗子,‘哪有这么好的事,看病不要钱,还亲自接咱去?”老人坐到病床上才相信,“他们真是给我们看病的!”

“直起腰板看见了天,他们挺起来的是尊严”

2006年的一天,刘海鹰接到消息,四川大凉山有个彝族孤儿,患有重度先天性脊柱侧弯,拍了X光,片子十分复杂。刘海鹰看了眼片子,果然严重——心脏被挤到胸腔右侧,肺也出现问题,还压迫到神经,下肢肌肉不断萎缩,他连忙赶往男孩家里。

刘海鹰在中西部贫困山区为脊柱病患儿做筛查。

马秀才把刘海鹰当亲人。图为他治愈后回北京看望“刘叔叔”。

“到他家一看,茅草屋,家徒四壁。”刘海鹰忘不了那天的情形,“父亲因矿难去世,母亲积劳成疾也走了,他家只收到2000元赔偿金,是唯一的财产。家里最醒目的是墙上贴着的两张三好学生奖状,上面有他的名字:马秀才。我就想,这名字真好。”刘海鹰心疼,掏出钱递给马秀才:“买车票上北京,我给你想办法,记得买卧铺,舒服点。”马秀才那时还不太会说汉语,就“咚”的一声跪在地上,给刘海鹰磕头。

那年11月,马秀才被接到北京。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全院职工为他捐款5万多元。“刘叔叔每晚下了手术就来看我。手术中要穿很重的铅衣,他过来时都满身大汗,会先靠在门边歇一会儿,然后进来,也不说什么,就是看一下我,又怕我无聊,拿书给我读,然后安排人陪我聊天。”马秀才向记者形容,“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知道感恩的感觉,连一棵小草我都觉得可爱了。”

手术很成功,马秀才挺直了背脊,长高了7厘米。在当地政府的关心下,他回到家乡复学。几年间,他带给刘海鹰极大的惊喜:他考上了成都理工大学,还辅导弟弟考上了北京交通大学,妹妹考上了西南交通大学,三个大凉山孤儿都成了大学生。

如今,马秀才是彝族聚居区甘洛县的一名公务员。2014年大学毕业时,他回到大凉山。甘洛县是深度贫困县,马秀才除了对接贫困户、走村入户帮扶困难群众,还在当地一个基金会里做公益,为贫困户捐钱捐物。“当年刘叔叔救了我的命,我要把这种爱再传递给别人。”

“这是一个轮回。”刘海鹰这样理解,“医疗扶贫和其他扶贫不一样,它不给钱不给物,给的是希望。一台手术救了一个年轻人,也改变了他全家的生活,诞生了3个大学生。我们扶起的是脊柱,更是希望。”

在藏族聚居区义诊10多年,刘海鹰收到了无数哈达,是患者送他的。

自那之后,刘海鹰决定成立基金会,专门救助偏远山区的患者。著名体操运动员、企业家李宁曾是刘海鹰的病人,带头捐了钱,又有知名人士相继捐款。2011年,北京海鹰脊柱健康公益基金会成立,他们定期到山区义诊,将无力负担费用的贫困患者带到北京治疗。至今,刘海鹰带团队赴贫困地区义诊超过70次,诊治了6000多名患者,为100多名贫困重症患者进行了手术。

医疗扶贫,扶的还有生而为人的尊严。“我是脊柱医生,职责就是让患者挺起脊梁。这个脊梁有两个意思:让他挺起身子,也让他重建尊严。”

曾有一名脊柱侧弯患者,常年弓着腰、“折叠”着身子走路,得把门锁安装在腿弯那么低的地方才够得着。手术后,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门锁向上挪,像普通人一样开门。这是一种久违的尊严感。“他们是真正的‘重见天日,能够直起腰板看见天,看见阳光,而不只是脚下的土地,挺起来的是尊严。”

除此之外,“医疗救助有一些人文的东西,它会保留、还原患者的文化和习惯”。脊柱手术过程中,要做唤醒试验,就是让患者动动脚,动了说明矫正到位,手术成功。有一次,刘海鹰为一名藏族患者做手术,特意让人去找他父亲,说几句藏语录下来,放到患者耳边反复播放。患者听到熟悉的语言和声音,脚动了,手术室里才松了口气。

“我的脾气就像外科”

“在北京有看不完的病人,为什么还要去大山里?”记者问。刘海鹰讲了从藏族聚居区到哈佛医学院的故事:“这些病人很罕见,不可能去门诊找你,只有你去一个个找才能拿出一大沓片子和病例,才有底气到先进医疗平台上介紹我们国家的脊柱外科医疗水平。好几次,我们从藏族聚居区义诊完,立即飞往哈佛,进行学术交流。”

刘海鹰是个急性子。9月22日上午,刘海鹰出门诊,有名患者重度腰椎管狭窄,行走困难,但怕手术效果不佳,迟疑不敢接受开刀,僵持了15分钟。刘海鹰说:“不要讨价还价!”他知道门外还有更严重的患者等待问诊。有时他在山里碰到不敢接受治疗的病人,语速不自觉加快:“再过两三年,那(侧弯的)度数就不得了了!”

上世纪80年代,脊柱外科还不是一个独立的科室,刘海鹰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肿瘤内科,他不喜欢。“内科可能要治很久,我的脾气就像外科,开刀后,好还是不好,一目了然,干脆利落。”他考取北京医科大学的研究生,专攻外科,1995年成为第一个拿到德国布莱恩奖学金的中国人,到德国黑森骨医院和德国脊柱外科中心医院学习,师从脊柱大师马特森教授等人。

德国人一丝不苟的治学精神对刘海鹰影响很大。“给关节锯剖面,有的中国医生经历丰富,会目测距离,但德国人必须拿卡尺量;做一台脊柱侧弯手术,德国人要拿透视机器拍片六七十次,要求绝对精准。”人体第一节脊椎骨位于生命中枢的延髓,对这个地方做手术稍有不慎就导致患者窒息、瘫痪甚至死亡,被称为“生命禁区”。刘海鹰不仅学会在此处做手术,还成了德国少有的中国主刀医生,1998年回国,后在北大人民医院支持下,将脊柱外科独立出来,建立了新的科室。

直到现在,刘海鹰几天不上手术台,就会觉得“寂寞”,他热爱站在手术台上的感觉。15年前,刘海鹰的父亲重病住院,老人一生节俭,那时才想要个手机,以便和儿子联系。刘海鹰买了新手机准备赶回去,但碰上一名重症病人,就留在医院做手术,没能赶回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回到家时,很少表露情绪的他趴在父亲遗像前,第一次泣不成声:“给你买来手机了啊!”后来,他把手机埋在墓边的土地里,“我想一直站在手术台上,老爹会理解的吧?”

今年8月,刘海鹰获得第十五届“爱心奖”,以表彰他在中国43个贫困县市进行医疗救助,获奖的还有台湾地区的星云大师等。刘海鹰把15万美元奖金用于贫困地区脊柱病患儿的救助与筛查。他家里有许多哈达,有白色的、金黄色的,是藏族聚居区患者送的。每条哈达背后都有一段关于孩子、关于大山、关于重生的故事。

刘海鹰 1964年出生,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北京大学人民医院脊柱外科主任、北京海鹰脊柱健康公益基金会理事长、中华预防医学会脊柱疾病预防与控制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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