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是天上的羊,
羊是地上的云。
三娃蹲在羊圈里,他破了的蓝水靴,一蹲一起一动都会唧唧地响。吸烟,眯着眼,他有点醉态地望着1000只胖胖的羊。羊很白,仿佛是三娃从天上扯下的一朵又一朵云被他那大手按在了这大棚羊圈里的。一会儿,三娃又觉得自己飘在天上,踩在云上。1000只新疆大尾巴羊,育了快一年了,1000只羊个个像吹了气,胖成云。望着云似的羊,三娃有了一种能呼风唤雨的感觉。
“方头吃饱了吗?玻璃眼料好吃吗?呵呵,呵呵。”三娃干着活,时时把自己乐得合不上嘴。三娃这一年,早起晚睡,恨不能睡在这羊圈里,一声声咩咩的羊叫,组合起来,就是一场气势恢弘的音乐会,时时令三娃陶醉。
“娃他爸吃饭了!”妻子的声音悠长,令人陶醉。三娃是醉醉地走回屋里的。回屋了三娃子也没有换衣服,默默地笑着,不说话,水靴伴着音乐似地照样唧唧着。他浑身的羊臭气在一瞬间就将屋里充满了。在这个早上,三娃子听到了一个人使劲吸鼻子的声音,循声望去,三娃才发现了自己黑洞洞的屋里是多了一个人。
紧接着,三娃子又发现:桌子上放了酒,更放了一盘猪头肉,那猪头是卤的,闪亮闪亮的,像在他这昏暗的屋里点燃的一堆碳火。三娃子看了这些后,终是看到了沙发上坐着的人。这个人也正盯着他看。其实,这个人三娃是认识的。他是邻村的一个养猪专业户。他来干什么来了呢?并且还拿了酒和肉呢?正寻思着,那人说话了。
“三娃会养得很,羊都喂成皮球,能滚了!这下可发大发了!哈哈哈……发大发了!”来人笑着,一缕烟从歪七斜八的黑牙中间冒出,袅袅的。
“会养个毬毛哩。一年了,还出不了圈。能发个屁胡子。”三娃随和着说,但心里还是暖呼呼的。
“发了,真发了。我这会就叫你口袋里装满票娃子,卖不卖?”来人又吸了一口烟,将两个腮子鼓得饱饱的,并且伸长了黑脖子,仿佛一只脖子卡着的老鹅。那眼神三娃能感觉出来,他要一口把他和他的羊全吸进肚子里去的狠。
三娃眼盯着桌上卤肉,举起大手,一直晃着,晃了好久。
“不卖。听说市场价不行了。”
这些日子,三娃恨不能把钱都省下来换成料,让料再吃到羊嘴变成羊肉,为此,他们一家人已经三个多月没有买一斤肉过过嘴瘾了。馋得三娃不时地可以听到自己的肠胃那轰鸣的声音。一听到这声音,三娃就拍拍肚子解释说:急啥呀,你不看有1000只胖得走到走不动的羊等着吗?三娃很满足,那1000羊说说也能止饿止馋的。
“市场是市场,我是我,我给你个价,你听听。”来人不紧不慢地随着烟雾吐出这一截子话来。
“啥子个价?你说说。”三娃没有礼让猪贩子,先双指夹了一大块肉丢到口水已经无法堵截的嘴里,啪啪地嚼起来。
“一只二千五,你看行不?”来人又吸了一口烟,紧接着吐出棉絮一样的一股烟来,那烟恰好遮住了来人的大半个脸。三娃想从来人脸上探个虚实,可那烟就是不停地从那黑洞似的嘴里出来,叫那张脸模糊得更加厉害,也令三娃无法从来人脸上辨明这个价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大。
“二千五?!”三娃停止了咀嚼,心里咚咚地跳,他甚至有拿手掌按住心口的举动。这个数字叫他一下感觉到“呼”地一声长高了,戳穿了屋顶,到云里了,顶天立地了。前些日子,几个贩子来,才一只给了一千五呢。三娃肉也不往下吃了,又一声不响地踏着那双唧唧不断的雨靴来到了羊圈门口。他竟然不敢进门,看了羊圈门好几次,觉得那门好小好小。又看自己,觉得自己大得无法形容。最后,三娃笑了笑,还是弯了身子。三娃从来都是稍稍低一下头就可钻进那钢门的,今天却不同平常地弯了好几次腰,最后,三娃觉得自己的头弯得都低过了屁股,才好不容易弯进那铁的羊圈门。进去了,三娃的感觉是腰好疼,羊也看不到多少了。于是三娃又把身子慢慢的弯直。这个过程是极其缓慢的,也是极其幸福的,这种幸福三娃从来没尝过,从这一刻起他三娃可就是手握百万的百万富翁了啊。三娃家祖祖辈辈,有谁钱儿存过过万,他三娃这会可是有百万啊,百万富翁是三娃啊!三娃因为怕身子直得太快,真会把羊棚顶个巨大的窟窿就倒霉了,那羊可就受冻了。三娃直了身慢慢发觉自己还是原先的自己,并没有顶天立地,于是就自嘲地笑了。这个百万富翁几乎是一只一只瞇着眼把1000只羊都量看了一遍,把每只羊都又逐个掂量了几下子。然后就全部估算出来了。如果是以这个价格一次出手,他这些羊可真就赚大了。每只除羊羔成本400,外加一年吃的草料,药费,其余可都是他的人工费了。大致一估每只少少赚1000呢!这个数字让他吃惊不小,一时竟转不过这个弯来。前一段有人说,他这样膘份的羊,最多每只1500,可不成想几天就这么厉害地涨了。这浪可是狂猛得高过屋顶顶了。三娃在圈里几乎蹲了一个多小时,才将那颗跳得无法收拾的心放回肚子里去。赶他再一次回到屋里来,那盘肉已经被那个老家伙吃得所剩无几。酒喝得脸都发紫了的猪贩子此时一言不发,一个劲地望着天笑。
“卖吗?”烟雾中来人又问。猪贩子似乎有意不让他看到脸,又低了头捻了烟,架到嘴上,喷,喷得烟雾腾腾。叫三娃如腾了云驾了雾。
“等,等等,我想再等等。”三娃嘴里的肉不知到哪里去,竟然有点结巴了,说话也接不上气,舌头有点发僵,支吾。
“小伙子,不能再等了。我给的价就是这世上顶好的价了。不信,你提上斤棉花到处纺纺,哈哈……”猪贩子又笑了。三娃透过烟雾,感觉到房屋的顶棚在欢快地跳。三娃觉得飘,如果不按住一点,自己真会飘到天上,下不来。买卖这东西,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可他三娃今天的嘴好像不是自己的,张不了呢!三娃要等猪贩子走了,好好算一算。三娃和许多人一样野心不小,一口吃个大胖子的贼心谁没有啊?三娃才不愿来个人,没有经过一番心苦的讨价还价,就把自己的宝贝疙瘩全拱手送人呢。
不用急,放出口风,贩子接茬儿来。一个一个排着来,他三娃要像检阅军队一样来和他们谈价还价。捡瓜捡个最大的谁都知道。三娃又唧唧了一阵,才下了决心。听人说,有贩子把羊一手揽下,一车装了,不图多,一车挣个千二八百就行。他这1000只羊,是能够装二三大车的。为啥千二八百的自己不挣,拱手送人呢?这么高,肯定是个装车价。又听说,好的羊肉现在每公斤都在60元上下呢,若把羊变成肉卖,不更好吗?说不上还会落1000张皮子呢!三娃越想就越觉得二干五都太低太低了,真是亏大了。
接二连三,一个又一个贩子真来了。一个竟然破天荒了,每只给出了二干八。但三娃还得等一等,这些贩子人人想他这群羊,这说明他这羊是好羊,是有赚头的。就让他们急,就让他们像拍卖行拍卖珠宝一样,争一争,争成一团糟,或许还能高哩。三娃一天比一天勤快,一天比一天高兴。他几乎是每天天不亮就钻到羊圈里去了。给羊喂料,给羊洗澡。羊这东西,卫生不好也不行,要白,像漂亮的女人一白三分美。惹人爱,人才能抬价哩。三娃是天天给羊洗热水澡的。三娃的羊又胖又白,像云朵,更像一个个屁股大大的,脸儿白白的姑娘呢。
在圈里,三娃忙着欣赏着羊,就似一个女人在珠宝店欣赏珠玉一样,每一件都是可爱的,价值连城的。三娃站在羊圈里,满眼喜气流转,嘴里哼着歌,看一看,掂一掂,比搂着女人还醉人。他的每只羊都是那么可爱无比,如金似玉。
三娃俨然成了百万富翁。这种百万富翁的日子一直将三娃的醉延续到了腊月。三娃如一只汽球也一直飘飘乎乎的到了腊月。有时梦中,三娃就梦见自己坐在一只汽球样的飞船上,在天空中飞,还摘到了一颗又一颗星呢。三娃唯一不明白的是梦中他就是飞不到头,也停不下来,满天飘。
有钱没钱,等到小年。小年可是乡下最讲究的,每年这天不仅要给先人烧纸一一送过年礼。过了小年一切买卖的热劲儿就悄悄地像冬天的河水慢慢凝滞下来了。可今年三娃却不同,屋子里一天到晚总有贩子来和他谈事儿。不就是自己那些羊比姑娘还金贵的结果吗?
一天,同时来了一老一少两个贩子。
贩子见贩子除了眼睛斗,心思更斗得厉害。贩子挣钱凭的是心思,是空手套白狼。三娃高兴看他们吹胡子瞪眼地斗。只要斗了起来,有一方如果一激,另一方再显个英雄样,价钱保准刷一下就涨起来好多好多的。
老胖贩子说二千九一车装,而瘦小贩子一举手就是二千九百伍,一把抓。于是两个人就不依不饶地斗起嘴来。可令三娃没有想到的是两个贩子谁也再没有往上再抬一点儿价,靠到三干上。只要到三千,他三娃这1000只羊就是1000个真的美人,三娃肯定也要一锤定音,卖!一胖一瘦两个人坐在一起,胸膛都挺得很高,唇枪舌战,脸上杀气腾腾,就是谁也舍不得掏票子。两人不时将手伸到对方宽宽的袖筒里捏来捏去,最后,竟然忽地一下跳了开来,如两只斗鸡似地吼着跳到了院子当中。三娃估计,两个贩子肯定捏出了一个大数字。
三娃才不急呢,笑着跟到院子当中。三娃这一下像身体真吹上了汽,飘飘欲仙了。因为,俩贩子斗的结果最终是他受益。啥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现在就是,他就是渔翁。
“你,你有本事,装,装啊!”胖贩子开始激了,眼睛睁得全白了,有二个大。
“你有本事,你装!”小瘦子反激,脸气得都要紫了。
最后两人揪着领把子竟然准备摔一跤,谁胜羊就是谁的。三娃跟着他们前来后去,心像蝶儿一样扑楞楞地动,他唧唧不断的靴子也更是得意地要唱了。三娃在两个贩子中间跳来扭去,竟有一种过年扭秧歌的感觉被他扭出来。三娃扭的结果是两个贩子停止了摔跤,三娃还在手舞足蹈。最后两个贩子不脸红脖子粗地发誓了,竟笑着看三娃跳了。
“你买,你买了,我看你汽车有几个轮子。”三娃的舞蹈叫他们显得和气,但话中仍是锋芒多多,这三娃能听得出。
“我不相信,你能开个飞机拉走。”胖贩子不依不饶。
这态势完全说明两个贩子都是定了心要买三娃羊的了,不然为何这么斗呢?这可把三娃高兴得要跳个不停了。
两个贩子好好地骂了一架,最后结果却令三娃扫兴,他们竟然是谁也没有买,拍拍屁股走了。这使三娃很是有点不爽。
“猪八千,牛过万,羊儿只只五六千,老母猪吃上雪白的面,苹果梨儿垫了圈,垫了圈!……”有这1000只宝贝疙瘩在,怕啥?三娃竟然填起了歌词。哼着,他蓝色的水靴子也跟着唧唧得更响,也像是唱着。他的两条腿像火车的连杆,甚觉坚实。他一笑,将一袋料像甩一个装钱的绣袋一样轻松地甩上肩头向圈里挺进。心说,骂吧打吧。今天你两个不要,明天就会有一百个人抢着要爷的羊。噔噔噔,唧唧唧,“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飘,白云下面马儿跑跑哟……”三娃几乎要喊了。误了喂羊,羊要掉膘的。三娃像一只汽球飘到了高空中,他三娃现在可是有了百万的人啊,是完全可以俯视一切的。其实,这天三娃已经因过分高兴多背进羊圈七八袋料了。
让三娃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两个贩子这一走,转眼就是一个月,年过了,连正月十五也过了,却仍然没有一个贩子来登堂,让他三娃审过一次,倒真像是三娃的羊臭了。
三娃在这个春天,宛若做了一个大大的梦,等到这个梦醒来。已经是九九加一九,黄牛遍地走的春天了。这个时节,连老人也脱去了厚厚的棉袄。三娃还有点美梦未醒的感觉。他几乎是在拼命地喂着他的羊的。正是因为三娃拼命地喂,计划用半年的料,不到三个多月的时间就全填进了那些咩咩叫的嘴里。他要找银行借钱买料了,银行的人才告诉他羊早跌价了。并且先前的贷款不还,不但再不能贷款,还罚息的。他可是借下了30万呢!
羊无料可吃,三娃再看羊就有点不相同的内容了。三娃急急地去找一個个贩子,可贩子们却都不愿来。说黄花菜早凉了。外面收羊的车不来了,羊根本值不了那个价了。
“卖吗?”一天,一个贩子找上门来。
“卖!”三娃肯定地说。这时三娃的眼睛盯着贩子,是血红的,三娃像盼到了救星一样,恨不能给贩子磕三个头,把他的羊快快买了去才好。
“一只羊800元!”三娃一听到这个价就跳了起来,“滚,滚吧,再等上一年,你来赶,一赶一群,不要钱。”三娃简直要气得肺都炸了。
“好的,再过一年我来赶,真要赶了,白捡了,你就别再骂我?”贩子坏坏地笑着,转身走了。贩子戴着一顶白帽,白帽像一朵云,真正的一朵云,飘走了。
这个价实在差得惊人。去年,他买这些羊时,每只羊羔就花了400元呢。三娃是农民,东西越贵越不卖,越贱越想着往掉卖。在这当中,三娃找了一批又一批贩子,一个又一个贩子一听是他的羊,嘴就咧到了耳根边,最后弄得三娃几乎是谁要给个东西,那东西多少能值个钱都有卖的心了。
三娃又望羊,那些羊也望三娃。羊望着三娃,咩咩声仿佛是对不给它们吃料的三娃的声讨。三娃从那一双双眼中看出了一个个羊饿肚子的委屈。三娃由于心急,又加感冒,竟赶出了满嘴泡,嗓子疼得话也说不出了。这时的羊在三娃的眼里真是天上的云了,说不上多会会统统飘走的。想想,养羊不喂料,是多么可怕啊。1000张嘴呢?嗷嗷地叫着,三娃分明感到他的羊膘正在塌下来。膘从三娃的心中飘走,从钱兜儿里飘走,三娃按也无法按住。
一熬又是一月,这一月三娃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这一月1000只羊像一池青蛙早上叫,中午叫,傍晚叫,整天整夜叫个不停。三娃的羊真的不再是以前洁白的云朵了。他的身上再也没有那种顶天立地的感觉了。倒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根缝衣针了。
那些以前天天来找他的贩子似乎霜杀了一样,一个也找不见了。想到要赔那么多,这让三娃心惊肉跳。
“妈的,不卖。对,不卖!”三娃蹲下身来,抓住一只羊,把那只羊的双眼对准自己的双眼,头抵在一起,羊咩咩地叫,叫得很不友好,像不给糖吃的孩子,越叫叫得三娃心里也软了,骂自己了。
“为啥要卖,不卖,不卖。”三娃又一只只的抓住羊头,抵着笑着,说着,好像给羊们打保证。
一天天羊瘦了,三娃也不天天给羊洗澡了,白更是办不到,一只只灰不溜秋的,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发霉的味道。三娃一只只的摸,羊的背不再平了,咯人了,三娃就更慌了。三娃有一种坐下不想站,站起不敢坐的症状,呆了。春耕近了,信用社的人添堵,越是没钱就越跑得勤了,几乎天天来三娃家要,要三娃还息,不还否则加息,还要在信誉度方面减分。真逼得三娃要跳井了。
没钱,1000只羊,没有吃的,难道只能喝西北风等着去死吗?
“姐夫,这羊你给些钱,你养去吧。银行这些家伙一天吵吵的不成。气死人了。”三娃想了个万全之计,三娃想把羊给姐夫,他想到姐夫是不会要羊的。这样一来就会逼姐夫给他借些钱,这样他的息也就不会欠了。
“行啊。一只700,我全拉了。”三娃一点也没有料到,姐夫竟不借钱,竟要他的羊,而且全要。羊可是他的命根子,况且这价,他可是要赔的。
“屁,你抢啊!”三娃眼珠子一下红了,“贩子都一只给了2900了。”这个价叫三娃不能叫人接受。实在,一个价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姐夫,你还叫姐夫,你还是我姐夫吗?你太心黑了。呸!”三娃没好气,就冲姐夫吐了美美的一口。
“那你就给贩子吧,快些给,不然,你会吃大亏的。”姐夫也气,跺着脚朝着小舅子的背喊着,“你也太心狠了,你这不是来给我卖的,你这是来宰我的,知道吗?”
钱,三娃是没有借到,却装了一肚子气回来。气休休地刚到家,一个羊贩子就又跟着来了。贩子不说话,进了门,就坐进沙发里,笑对着三娃。
“怎么样,你姐夫800都不要吧?”
三娃眉头一皱,瞪着贩子。三娃怀疑刚出门姐夫就跟贩子打了电话。姐夫和贩子是一伙的?你当你小舅子是个傻瓜?三娃真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你怎么知道的?”贩子来了个将错就错,这使三娃更觉自己要被逼上梁山了。
“行情摆在那,我掏的那个价,他是肯定不掏的。”贩子嘻嘻地笑着,翘起二郎腿,将烟吸得火红,一口口烟将整个屋子都要淹灭了。三娃不说话,思忖着。他似乎依旧是蹲在圈里望着他那乌云一样的羊。现在他三娃的羊再不是可爱的白云了,白姑娘了,而是一群狼了,时时在啃他的肉,要吃了他。这趟姐夫家去的,让三娃更是站也站不起了,坐也不成了。他感觉到自己连只羊也不如了。他又到圈里去,哪里充满了饥饿,一只只羊像一个个非洲难民,一张张嘴里的牙似乎都似刀如剑地对着他。竟吓得三娃倒退了几步。羊似乎知道了:吃不上了。全围过来,咩咩咩地叫个不停。那一双双血红的眼睛不再水晶样的显得慈善,叫人舒服异常。全是钩子刀子,成为剑丛刀阵。三娃的心一下子又七上八下,像吃了几包老鼠药一样难受。
“卖,还是不卖呢?”在一片咩咩声中,仿佛每一声都可以翻译成卖!立即三娃又嗵嗵嗵地回屋里。
“卖,不给料吃,有人给料吃!”一只羊羊仿佛变成了人,在跟着三娃的屁股怒吼。
“我不卖。多少也不卖。”说着三娃赌气似地扛了面粉去。他把面粉用一个匣子像撒调料一样在长长的羊槽里撒了一遍,雪白的面粉在金黄的草上落下,像下了一场薄薄的雪,这几乎是一个自欺的行为,这等于给羊们画了一个个饼一样。1000羊几乎是只低头看了一眼,就又全部抬起了头,愤怒异常地咩咩起来了,声音比以前更大了几倍,几乎要掀翻他这小小的羊圈,以及他的家了。三娃异常心疼地一只只地摸着羊。三娃想用摸来安抚它们,可羊在他的手伸向一只羊的时候,其他的全都努力着,拼命地挤向他的身边来,还有一些从另一个栏里跳过矮墙叫声更大地涌来,像一群揭竿而起的起义者。
难道自己二年的投资今年要打水漂了吗?
在群羊冲向三娃时,三娃負罪似地逃出去,冲到堆饲料的地方,他习惯地把身子矮下去,伸出手要拽一袋到肩上来,却是拽了几次也没有拽到,转过头,才发现,码饲料的地方早已经没有一袋饲料让他背了。羊的叫声此时更是凄凉的有点绝望。他的泪也禁不住就流了下来。
实在不好,今年实在不好。种了五十亩甜叶菊,可谁曾想到,那家伙一下子不值钱了,收也没有人收。有些农户太坏,用喷粉机上面喷水泥,所以,喷了水泥的和不喷水泥的都没人要了,完了。
“驴,都是驴!”三娃泪水纵横,真想像打驴那样把那些个喷水泥的人抽几鞭子,抽他个皮开肉绽。前些年,梨值钱,三娃种梨树,梨长成了,却不值钱了,说是很多人把洋芋和石头充梨装了箱,贩子运了,赔得贩子跳河,一下子行情弄坏了,水灵灵的梨大堆,没人要了,真垫了圈。于是,三娃不得不砍了三十亩梨树。
“猪八千,牛过万,羊儿只只五六千,老母猪吃上雪白的面,苹果梨儿垫了圈,垫了圈啊!”三娃说着,像叹着人生的最后一口气。
三娃的羊,此时是一片乌云了,飘满了三娃家的后院子。三娃的世界将要大雨倾盆。三娃望着一只只肥大的羊儿,羊儿一双双眼睛怨愤地仇视着自己的主人,浑身都鼓满着悲怨,像是一个个怨妇,又像一只只鼓胀的汽球,要飘了,要炸了。
又挨了半月,这半月让三娃度日如年,三娃明显地刀削般地瘦了,黑了。三娃最终把那根长鞭子给了一个贩子,让他们去赶。自己闭了眼,倒背了身子面壁似地蹲下去。
“胖头,玉石眼,葡萄灰,麻子石,玲玲,花花……”他一只只地默念着羊的名字,这些名字似乎一盆盆的沸腾的钢水,一一地从他心上浇下去,让他的身体一点点变硬,心一点点地要被熔化掉了。
三娃其实根本没有想到,他已经被贩子们穿了马甲,装进了套中。这其中原因,也是三娃要价太高了。卖主的三娃开口一要价,贩子就知道他懂行还是不懂行。懂行的人,要价不高不低,完全能叫贩子们有挣头。可三娃却一口来了个二千八九,于是贩子们便召开了会议:决定给三娃个马甲穿。
说起会议,大家只知道单位工作人员开会。其实,羊贩子经常开他们的所谓经济工作会。这些会主题鲜明,有策略,有实施步骤,一个又一个贩子积极合作,完全可以将任何一个阻碍他们挣大钱的人推到深渊里去,来个粉身碎骨。他们针对三娃开会已经不是一次。他们把各自的经济区分片包干,责任到人。一个片的贩子在另一个片只能以低价买进,不能以高价买进.否则的话,贩子群起而攻,叫你永远无法做成一桩买卖。三娃的羊,那个送猪头肉给高价的人,就是他们花钱运作的结果。他们一直想把那1000只羊赶走,可三娃一直不同意,并且要价太狠。他们想好了,把那些羊以种羊的价拉上送到各处的养羊人手里,一只不说三千了,真能弄上二千五六的。于是,他们就请了猪贩子提了酒和肉来假买一一给三娃穿了第一个马甲。如果三娃那天真开了口要卖,实质也是不行的。猪贩子一定会以钱暂时不够等任何一个借口停止这桩买卖,让三娃卖不出,让三娃拼命地去喂,而达到最大的消耗,最小的收获,一败涂地,后悔一辈子。
这种给人以高价,让货不能出手的办法,贩子们叫穿马甲,穿了马甲的货物,行内的人一般不敢碰。于是只有放下等待烂掉。
三娃的羊,尽管来了许多贩子要买,实质那都是在制作一个又一个马甲,再假唱一出又一出戏,便将三娃推进了迷魂阵,永远都不知道羊究竟能值多少钱。三娃呢一层又一层马甲穿得,就被他们穿成了百万富翁,岂不知自己身上的马甲厚如铠甲了,又有谁能凿得穿呢?更何况一个个贩子争着要买的戏,又是演得如此逼真,一出又一出紧跟不断,专门唱做给三娃看,三娃不得不满怀信心拼命地去喂,奔着自己的钱途奋斗。可三娃哪能想到这无法形容其厚的马甲,叫他糊里糊涂地将羊价的黄金期浪费掉了。如今料也喂完了,钱又贷不出。一步步让三娃弹尽粮绝,三娃的羊不烂也得烂了。三娃,自认为聪明绝顶的三娃,就这样一步步钻进了这个圈套。
贩子们这时联合出手了,一只800元。
三娃抬起頭,那码得高过房顶的玉米杆子像是一下戳进了他的胸中,那些玉米杆,就是他准备给另外育肥1000只羊吃一年的啊。可现在,这1000只都卖不掉了。
三娃面对着墙嘤嘤地哭。这时那只叫方头的羊却一扭身偎了过来,将头砸在三娃的怀里。这一砸,三娃嗓眼里就猛地一堵,失声尖哭起来。他几乎像一个耍无赖的娃那样,干脆坐到地下,伸长腿拍着地,哭起来。他的双手,将那一粒粒黑色的粪珠砸碎了,进起来,将他的头脸上溅得花了,身上也满是羊粪渣子。
“老板,老板!我不卖了,不卖了。”
老板知道这是三娃的气话,钱都付清了,怎么会不卖呢?听到主人喊声的羊,一起咩咩地叫起来,一下子就把三娃屁股叫沉了,心叫碎了。三娃一把搂住了叫方头羊的颈项,牢牢地拦在前面。
“人,还是驴?男人说话如拔牙,女人说话就躺下。”贩子的脸绷得很紧,用那鞭狠狠地抽方头,方头一动不动地赖在三娃的怀里。贩子过去,双手提起了方头,一下把它扔出老远,又用鞭子拼命打。最后把三娃一肩送到了墙边。
“天啊,我的羊!”
三娃扑上去,搂住了被重重地摔在那的方头。方头现在已经瘦多了,她眨巴着眼,眼里全是泪水。三娃望着方头那透明的水晶石眼,心里刀割一般湿漉漉的。
三娃一把一把抹泪,却怎么也抹不掉羊蹄在路上留下的刷刷声。那声音里仿佛流淌着一河的泪和血。
一瞬间,三娃的脑袋糊了,叹一声,眼泪就流了下来。想这一年,又是给每只羊洗澡,又是清圈,又是时时为一只羊能不能吃好配料,可以说自己饿着肚子都叫羊儿们要吃饱的。可现在自己又不得不把它们都以白菜价卖了。这就是三娃穿了马甲的好处。
三娃百万富翁的梦终像汽球被自己撕破了,泄了,炸了,掉到了地上来。
贩子赶着1000只新疆羊走了。似一团乌云,从三娃的大棚圈里流出去,就飘到了街上去。云叫着,叫得三娃心里乱挖挖的,像空心里吃了几个辣萝卜。三娃坐在地上起不来了,他的唧唧叫的破靴子也不再叫一声了。羊叫着走远了,三娃看不见了。三娃却忽然身上来了劲,爬起身就奔回圈里去。在圈里三娃抹了两把泪,呆了好大一会儿,又猛地反悔了。三娃立即推出了摩托车,几脚踏着了,把油门拧得大大的,摩托就疯了似地吼。三娃骑着摩托追羊去。
他后悔了,他要退了钱,追回羊!
令三娃没有想到的是,半路上他岳父拦住了贩子。羊咩咩地叫着,像是喊着冤的鬼魂,岳父怒睁着眼,拼命地叫喊着,大骂:“强盗,你们这伙强盗。”
老人家这天,自己掏了二万元的反悔费,要把这1000只羊重新赶回女婿的羊圈去。他说就是不相信,肉能变成烂菜一样坏掉。
羊在三娃岳父的鞭子下,向哪方走都不对,奔腾着,拥挤着。咩咩地叫着,塞满整个乡间小路。
看着云片一样的羊,三娃又一次泪奔了。这里有它的方头,玻璃眼,还有……见了主人,羊们似乎眼也湿了,叫个不停,仿佛要将天吵得塌下来了。
作者简介:李兴泉,甘肃省作协会员,在《读者》《鸭绿江》《延河》《参花》《青年作家》《短篇小说》《飞天》《天津文学》《北方作家》《延河》《西部作家》《黄河文学》《辽河》《重庆文学》《唐山文学》等期刊上发表作品20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