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有毒

2020-10-26 02:26朱皮
西部 2020年5期
关键词:陈浩蚂蚁

朱皮

陈浩指指门口,示意我把办公室门关上。

陈浩靠在椅背上,过了大半天才说,你得帮我一个忙。我说,和我说帮忙,见外。陈浩说,帮我查一个人的资料。我说,男的女的?陈浩说,女的。我笑了,老实交代,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陈浩哼了一声说,你想哪里去了。我又笑,那你查她干吗?陈浩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说,你不懂。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中华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抽出一支递给他,他摇摇手说,戒了。我说,你这是第几次戒了?他说,这次是真的,我刚出台了办公区域严禁吸烟的规定,总得带头。听他这么一说,我只好把香烟重新放进烟盒。陈浩说,看你哈欠连天的,昨晚没睡好?我说,昨天值班,晚上出了四次警,上午本来想偷偷摸摸睡一会儿,可有当事人的材料要搜集,这不,刚做好两个笔录就被你叫到办公室了。陈浩笑了,你的小九九我不知道?如果不是刚好在城南,我叫你你能过来?不过我看你半梦半醒的,想抽烟就抽吧。我叹口气说,你的规定我总得执行,不然又要被你说不支持你了。

陈浩和我同龄,从小就在一起玩。用他妈妈的话来说,我们两个比亲兄弟还亲。不过,我妈的话和陈浩妈妈的话刚好相反,我妈说以你的智商给陈浩拎鞋都不够格。她们的话都是正确的。我和陈浩真的比亲兄弟还好,而且陈浩确实比我聪明、调皮、有头脑。

记得我十一岁那年夏天的一天晚上,月亮特别大特别圆。月光像水一样,把刚收割完早稻的稻田灌得满满的。陈浩要我跟他去田里照泥鳅、黄鳝。照泥鳅、黄鳝的工具很简单,火把、水桶和带齿的铁钳子。火把大多是找一根长一尺左右的毛竹梢,去掉最前面的竹节,塞入棉花,再倒入煤油,把棉花完全浸湿就可以了。做火把大多是我的任务,大概是我家条件比陈浩家好的缘故吧。照泥鳅、黄鳝在天完全黑下的时候才行,不然还在田里干活的农民是不会让我们踏进水田的。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我和陈浩就带着工具下到刚种下水稻的水田里,一步一步慢慢寻觅。在火把的照映下,白天见人就跑的泥鳅黄鳝,此时都像傻了一样,呆呆地一动不动。这时,只要拿钳子的手能做到稳准狠,这些泥鳅黄鳝基本都是囊中之物。到第二天早上,它们会被我爸或者陈浩他爸拿到市场上去卖,卖掉的钱我和陈浩除了买几根冰棍外,大多会各自存起来,开学了去交学费。

这天晚上泥鳅黄鳝似乎特别多,不到两个小时,我拎着的那只铁皮水桶已经有了半桶。陈浩的比我还多。陈浩看看水桶,说回吧。话音刚落,他突然举着钳子把夹着的一条大拇指粗细的水蛇在我眼前晃荡,吓得我差点扔掉手中的铁皮水桶。我说,你弄条蛇干吗,赶紧扔了。陈浩说,回去路上拿着玩玩。我害怕,但怕被他说胆小,也就不吭声了。

从田头回家需要路过村口的三间平房。平房的主人陈水泉和陈浩是本家,比我们大十来岁,今年过年刚结婚。平时我和陈浩照泥鳅、黄鳝回来,陈浩都会躲到陈水泉家的窗下去偷听一会儿。我也想去听听陈水泉和他老婆在说些什么话,但常常被陈浩拉开。

这天我依然站在路边等陈浩。没多大工夫,陈水泉的屋里突然传来他老婆尖利的叫声。紧接着是电灯亮起,大门敞开,陈水泉从屋里跑了出来。站在大门对面的我来不及躲闪,就被陈水泉牢牢抓住,还被他狠狠地凿了两个“煨栗子”,打得我晕头转向。等我爸妈闻声赶来,我才明白,陈浩把夹着的水蛇偷偷塞进了陈水泉家的窗户,刚好他老婆起来上厕所,一脚踩在了蛇上。虽然陈水泉知道这事是陈浩干的,但他抓不到他,只能拿我出气了。

事后,陈浩被他爸爸狠狠打了一顿,让他向我道歉。我妈虽然口头上说没事,过后却严厉地告诫我不许再和陈浩在一起。只是我一直都做不到。

我们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同学。后来我考上了公安大学,陈浩考上了师范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县公安局的东南乡派出所做刑侦民警,陈浩被分配到县第一中学当物理老师。

东南乡在县域的南面,这里除了山还是山,空气清新,民风淳朴,正好符合我喜欢清净的性格。但组织上却不愿意把我“钉在山区派出所耗费青春”(这话据说是一位前任公安局长在局党委会上说的,毕竟那时我是县公安局第一位正宗的公安大学科班生,等待我的应该是更广阔的刑侦天地),就把我从东南派出所调到了刑侦大队。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是刑侦大队的小法医。陈浩从县第一中学调到东山镇工作,从办事员一步步爬到了副镇长、镇长、镇党委书记的位置,对山区经济发展的重点和要点了如指掌。他曾对我说,自己本来就是山里人,对山里的一草一木熟悉得像左手和右手。大学毕业这么多年,镇长、书记也当了十来年,却从没享受过城里人的生活,这大大地违背了当初考大学时“出山”的志愿。当然,这话他并不只是私下和我说,在外面他也这样说,毕竟在县里,他也算得上是排在前三、成绩出众的乡镇党委书记,一般领导都会让着他。

机会在四年前曾出现过一次,当时正值县领导换届,县委书记荣升副市长,县长就顺理成章接任县委书记,县委副书记升了县长,常务副县长升了县委副书记。这样牵一发动全身的领导调整,县政府领导班子很快就空出了一个副县长的位置。市委组织部把陈浩和另外一位镇党委书记一起列入了考察对象。陈浩仿佛看到了仕途的前景和希望。他细细盘算了一下,论资历、论成绩,他比对方有优势,而且县委书记也在他面前明确表示了自己的想法,想让他成为副县长。结果出任副县长的却是对方。这让陈浩气得肝疼。后来县委书记专门和他交过心,说对方能当上副县长并不是对方的能力比他强、水平比他高,而是因为有比自己更大的领导打招呼。为了弥补自己对陈浩的亏欠,县委书记建议陈浩去其他乡镇任党委书记,毕竟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是人才走到哪里都会出彩。

陈浩拒绝了。他把理由说得冠冕堂皇,说自己不愿意去其他乡镇工作,并不是因为没能升任副县长耍小性子,而是自己多年在东山镇工作,已经熟悉了那里的一草一木,同时,对东山镇经济的进一步发展早有了整体的规划,如果这个时候调一个镇党委书记过来,等他把东山镇的环境、经济熟悉好,至少要用大半年时间,如果继任者把现在既定的规划方案搁置或者废弃,对正在发展的东山镇来说绝对是一种损失和不公,自己对这块土地也有著难以割舍的情结,对继续发展东山镇经济有极大的信心和决心。

陈浩的表态,让县委书记非常感动。过了半年,县委经市委批准成立了副处级的 “城南经济开发区”,在县委书记的极力推荐下,陈浩顺利出任开发区管委会主任,职级提升为副处级。当时我从县报上看到公示的消息,立马给陈浩打了电话,本来以为他会意气风发地和我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谁知他哼了一声说,就一个挂名的副处而已。我说,同样的时间,你跳跃成了副处,我却连个副股都没熬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嘿嘿一笑,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等我有空了找你喝酒,就挂了电话。

陈浩就这样在开发区管委会主任的位置上“不咸不淡地混着”(这是他的原话),但在我眼里,现在的陈浩不再是以前的陈浩了。以前我去南部山区办案,总会忙里偷闲到他那里坐一会儿,在镇政府的食堂里打个牙祭。而现在,如果没有事先给他打电话,在办公室里基本见不到他。就是见到了,总是有人来找他签字、汇报工作,想坐也坐不了多长时间。如果凑巧遇上饭局,只要没有领导在场,他一定会把我叫上。

我说,你让我查谁?陈浩把身子往办公桌前倾了倾,伸出手,从桌子的便签纸上撕下一张,写了几行字后递给我。便签纸上写着“杨菁姝”的名字。杨菁姝我在陈浩的饭局中见过两次,三十多岁,听说开着一家纺织品公司。杨菁姝长得并不是特别漂亮,但声音特别甜,只要听过一次,就会留下深刻的印象。我问查她干吗?陈浩说,我想知道她的所有信息。我坏笑一声说,你是不是和她有特殊关系?陈浩愣了一下,正色说,别胡言乱语,是正事。我说,是正事你可以通过正式的方式让我们查,没必要让我偷偷摸摸地帮你查啊,你也知道,以前我要查一个人的信息跟翻字典一样方便,现在让我查,我得费很大的劲,至少得找一个合理合法的理由。

陈浩说,要是有合理合法的理由我干吗要让你帮我查。再说,我是不想让她知道我在查她的底,不然以后见面也不好意思。这么和你说吧,她前几天突然说要来开发区投资开厂,需要一百来亩土地,对投资者,我们欢迎,虽然她的底细我们不是十分清楚,但多少还是有点了解,以她的实力根本要不起这么多土地,所以我有点不踏实,想摸摸她的底,看看她有什么样的背景。

现在要查一个人的信息是一件既容易又困难的事。不是说查不到难,而是有风险。当然,做了二十多年警察,要想找一个合理合法的查询理由,我还是有的。所以,我很快就查到了杨菁姝的信息。当然,我提供给陈浩的信息,也是他已经知道的信息。看着他一脸的失望,我差点把那些应该保密的信息说出来。但我还是努力克制住,用一种相当内疚的语气对陈浩说,你难得找我办件事,我居然没有办成。

陈浩有些失落,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说,没事。说完,拿起桌上的红色水笔,耍棍子一样转了几圈说,等下一起到食堂吃饭。我看看手表,才十点多,就说,不吃了。陈浩说,我有好酒,你肯定没喝过。我说,什么好酒?陈浩说,用蚂蚁浸的酒。我笑了,蚂蚁浸酒有什么稀奇的,我连炒蚂蚁都吃过。陈浩也笑了说,吃单纯的蚂蚁简单,但要喝用黑蚂蚁浸了陈年五粮液的酒就不简单了。我笑着说,这倒也是,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立马想起小时候经常吃的一吃就饱、撒一泡尿肚子马上就饿的青菜米糊,也就更理解现在的你是腐败得不得了。陈浩听我说青菜米糊,呲了一声说,人不能老是揪着这些痛苦的记忆不放,一切要向前看,要有用三十年陈年五粮液酒浸蚂蚁的目标。

因为有了喝黑蚂蚁浸五粮液的提议,陈浩让我去他的宿舍睡一会儿,等他忙完了一起去食堂吃饭。我并不想喝酒,但他让我去宿舍睡一会儿的提议,对我有极大的诱惑。

陈浩的宿舍在办公楼附楼的三楼。附楼一楼是车库,二楼是食堂,三楼和四楼是宿舍。这是一个一室一厅的套间,装修简朴,从屋子里的痕迹看得出,陈浩应有很长时间不在这儿休息或住宿了。

我是被陈浩的电话吵醒的,我看了下时间,十二点多了。陈浩在食堂的小餐厅等我。我在他对面坐下,他把一只青瓷酒杯递给我。我接过酒杯,里面是半杯浅褐色的黑蚂蚁酒。我拿起杯子晃荡了几下,沉在底部的几只黑蚂蚁随之浮了上来。我闻了闻说,酒是好酒,可惜我只能看不能喝啊。陈浩说,就喝半杯,怕什么,下午你可以继续在我的宿舍里睡觉。我说,刚才一睡已经需要加班干活了,要是再把这半杯酒喝下去,我得求你收留,让我搞卫生或者管大门了。陈浩哈了一声说,只要你肯来,我立马找你们局长把你调过来,你也知道,我就缺一个像你这样能写文章的人才。我说,真的?陈浩说,当然,只要你肯来,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就是你的。我笑了,可惜我没这个福气,我还是喜欢做警察。陈浩哈哈笑了一阵说,你以为你的心思我不知道啊,你要是真的愿意来,我才不会开这样的条件。

我对酒毫无兴趣,只有在不得已应酬的情况下才会喝一点儿。中午的黑蚂蚁浸酒我没喝,陈浩也没劝我喝,只是我走的时候,他非要让我带两瓶走,说黑蚂蚁酒能提高免疫力,对经常值班熬夜的我特别好。当然,他拍拍我的肩膀,眨了眨眼睛说,关键是这个酒滋阴壮阳,效果明显。我哈哈一笑说,你试过了?他说,当然。

陈浩给我的两瓶黑蚂蚁酒我一直放在汽车的后备厢里,直到周末回老家看到背着锄头从地里回家的陈浩妈妈,才突然想到。我拎着酒到陈浩家里。陈浩妈妈刚洗完手脸,见我进门,招呼我坐下,连忙洗茶杯给我泡茶。我把手上的两瓶黑蚂蚁酒放到桌子上,说,陈妈妈,不用泡茶了,我坐一会儿就走。陈浩妈妈边把茶杯递给我边说,你来就来了,拿酒干吗,还是拿回去给你爸妈喝。我说,陈妈妈,这酒不是我送你的,是陈浩让我带回来的。陈浩妈妈说,真的?我说,真的。陈浩妈妈笑了。

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儿,陈浩妈妈说,阿皮,前几天倩宇又打电话来哭了,说陈浩现在天天应酬,不是喝酒就是去娱乐城唱歌,让我打电话说说他,我和他爸爸也越来越觉得陈浩现在变化太大了,好几次想和他说说话,劝一劝他,但他回家还没坐十分钟就有人打电话找他。我以为他工作忙,听倩宇这么一说,他不是工作忙,是应酬忙。我想,他要是天天这样,身体坏了不说,如果工作上再出点差错,不但工作没了,家也要散了。我是想说,但他从来不给我机会。你今天回来得正好,你就帮陈妈妈一个忙,找个时间好好说说他。我说,陈妈媽,你放心,我有空就去找他,给他好好上上课。陈浩妈妈说,好,好。

一天,有个案卷需要送市局,我楼上楼下转了一圈,找不到一个可以去送的人,只能自己去送。送完案卷回局里路上,我突然想到陈浩妈妈的托付,就拿出手机拨了陈浩的电话。陈浩的手机始终占线,再打他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听。本想着就这样算了,又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他的办公室看看。

陈浩办公室的门关着,我敲了两下门,又侧耳听了下,似乎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陈浩在里面说请进。

我拧开门锁,见陈浩捧着手机在打电话。见我进门,他用手指了指沙发,又用指头点了点矮柜上的热水瓶和茶叶。我顺从地从矮柜里拿出茶杯茶叶,倒上开水后,在沙发上坐下。

好不容易等他把电话打完,我还没开口,陈浩就说,走,跟我去。我说去哪儿?他说到了你自然会知道。说完,他拎起手包就往门口走。下到停车场,我拿出车钥匙,准备自己开车。陈浩却点了点他的车说,坐我的車去,去高尔夫球场。我说我不会打高尔夫球。他说不会打可以学啊。我还想说,他却摇摇手说,你不用开口我都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笑了。他哈了一声说,我和你从娘肚子里出来就认识了,四十多年,你有什么事能逃过我的眼睛。我说,就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该收心了。他开心地笑了起来说,你看看,被我说中了吧,你这人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是不是倩宇和你说什么了。我说,不是倩宇,是你妈说的。陈浩哦了一声说,上次给你的黑蚂蚁酒你怎么给我妈了?我说,我又不喝酒,刚好看到你妈,我就代你尽孝了。陈浩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我说,谢什么,兄弟啊。

高尔夫球场在里谷镇的越王山下。里谷镇有山有水,风景秀丽。陈浩曾经担任过镇党委书记。当初他引进这个高尔夫球场的时候,有人诟病,也有人认为这是陈浩的“大手笔”。确实,高尔夫球场带动了里谷镇的旅游收入,给镇财政收入做出了很大贡献。陈浩也跟着高尔夫球场一起,风光一时。

陈浩熟门熟路地把车开到球场门口的停车场。车刚停下,一个二十出头穿青花旗袍身材修长的女孩给我开了车门。等我下车,女孩转到驾驶室的位置给陈浩开了车门。陈浩下了车,把车钥匙交到女孩手上。女孩接过车钥匙说,陈主任,王总已经在球场了。陈浩点点头。

等我和陈浩坐电瓶车到球场,有十来个人在挥杆打球。我从没打过高尔夫。陈浩让我去体验一下,我摇摇手说,算了,我还是到边上坐一会儿吧。陈浩用手指了指边上的遮阳篷说,那边是休息区,可以喝茶喝咖啡吃点心。

我要了杯绿茶,边喝茶边看陈浩他们打球。手机响了,是副大队长林健打过来的。林健说,阿皮,刚接了个案子,非你出马不可了。我说,什么案子?林健说交警大队早上接了个交通事故报警电话,说南山乡境内有汽车翻下山坡,女驾驶员受了重伤。县中心医院的急救车接上受伤的驾驶员后,驾驶员拉着医生的手说自己是被人谋害的,要医生帮她报警。医生听了伤者的话,不敢怠慢,就打电话报警。交警已经去过事故现场了,依据现场情况,这应该是一起简单的单车事故,不过当事人说是有人谋害她,所以指挥中心要求我们加入,本来这事不想麻烦你,可是现在抽不出人手,只能请你出马。我说好,我马上去。挂了电话,我对边上的服务员招招手,让他帮我叫一下陈浩。服务员走到陈浩边上和他说了一句,陈浩转过头朝我看,我向他做了个接电话的手势,他放下球杆走了过来说,怎么?我说,刚接到电话,要我马上回去。陈浩说,你开我的车去吧。我点点头,从服务员处接过汽车钥匙说,车明天给你。他挥挥手说,没事,你去吧。

既然接了任务,我就得认认真真地干。找到早上事故的接警民警小倪,跟他说想看一下事故的现场照片。小倪打开相机,把照片调出来让我看。我仔细查看照片,在白色事故车的引擎盖上,发现了很多黑点。放大细看,是蚂蚁,黑色的蚂蚁。我问小倪,车上怎么会有蚂蚁?小倪说,我也不知道。我说事故车在哪里?小倪说在交警大队的事故专用停车场。我说有事故当事人的物品吗?小倪说,我到的时候,肇事驾驶员已经被急救车接走了,她的随身物品应该都在急救车上。

走出交警大队,我想着还是先去一下医院。到了医院,找到急诊科,问了外科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医生。医生说,交通事故的伤者伤势严重,还在手术室抢救。我说,有伤者的具体信息吗?医生说,没有,急救中心把伤者送到医院后,我们接诊医生看她伤势严重,急需手术,马上送到手术室去了。我说,伤者是哪个部位受伤?医生说,头部和胸部。我哦了一声,刚想出门,医生说了一句,伤者大概掉蚂蚁窝了,送到医院的时候,身上满是蚂蚁。我一愣,说了声谢谢后,驱车去了事故现场,想看看现场能不能找到有价值的痕迹和线索。

事故现场在离城七十多公里的南山乡。南山乡在县域的西部,是县域西部唯一的山区乡。这里的山比陈浩曾经主政过的东山镇要高、陡。山高林深,交通不便,但特产丰富。一年四季,瓜果不断,特别是竹笋茶叶野生蜂蜜更是出名。这几年抗癌养生流行,山上那些被人讨厌和惧怕的黑蚂蚁成了宝贝。有几个具有前瞻眼光的农民开始养黑蚂蚁,很快被人追捧,并逐渐成为南山乡的一项新兴产业。陈浩用来浸酒的黑蚂蚁,应该就是这里的产品。

我很快找到了事故发生地。这里山高路陡,连续急转弯,我当初学车的时候,驾校的师傅说我们工作特殊,不但要练技术还要练胆量,于是,时常带我们几个警察学员到这条路上练习。

我把车在靠右侧的山崖停好。下了车,站在路边,顺着事故车辆的痕迹往下看了一会儿,拍了几张现场方位照片和公路上的痕迹照片,然后攀附着路边的树枝、杂草慢慢下到山崖下面。下面是一块方圆两亩大小的山地,地里种满了花生,绿油油的花生苗随着山风起伏,绿绸缎子一样。山地和路基的落差有五六米高,从花生地上汽车撞击后的土坑和冲起的泥土,可以看出汽车冲下来的速度相当快。不然一辆不到两吨重的丰田雷克萨斯轿车,是撞不出三四十厘米深的大坑的。坑的底部被人踩踏得乌漆墨黑的烂泥和花生叶子上,是一片杂乱的脚印。破碎的大灯灯罩、塑料中网、挡风玻璃,凌乱地散落在四周。杂乱的现场,假如有和这起事故有关的证据,也已经被破坏得干干净净。我虽然这么想,但还是拎起相机,细细拍了十多张自认为可能有用的痕迹照片。

我蹲在坑边细细看了许久,确实有许多黑蚂蚁在忙碌奔袭,但有些零散,看不出和事故有多大关系。就是伤者身上有蚂蚁,也可能只是凑巧而已。在周边又留意观察了一番,再没有发现有值得勘察的痕迹,就准备走了。刚才我是扯着树枝杂草下来的,现在想上去,树枝杂草已经起不到作用了。我站着看了看,发现有一条一尺来宽的小路,从花生地中间穿过后,往路基上弯弯曲曲地斜过去。沿着这条弯曲的小路,虽然有点绕,但可以顺利走到公路上。

踏进花生地,沿着小路走了两三米路,突然右脚踢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我随即低头一看,但看不出是什么物件,不过听着被踢到时发出的清脆声音,应该是个塑料袋。我毫不在意地继续往前走,没走出两米,只觉得脚踝处痒痒的,好像有虫子爬过,没等我反应过来,又是一阵焦辣辣的刺痛。俯身撩起裤腿一看,两条小腿上居然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蚂蚁。我边拍打小腿上的蚂蚁,边跳着往前面走,不让蚂蚁往大腿上爬。这时,我看到边上有一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黑色的蚂蚁不停地从一个破了的口子里进进出出。

我心里一动,顾不得继续拍打蚂蚁,蹲下身子仔细地看塑料袋里的蚂蚁,发现这个蚂蚁和陈浩浸蚂蚁酒的黑蚂蚁是同一个品种。在事故现场出现黑蚂蚁,会不会和这起事故有关系呢?如果说有关系,那么事故会不会是这样发生的:驾驶员买了一大袋黑蚂蚁,在路上,袋子破了口,蚂蚁逃出了袋子,爬到了驾驶员身上,驾驶员一时受惊,车子失控,冲出路基,坠到了山崖下面。

我不禁为自己的推断高兴起来。如果这个推断被驾驶员的证言证实,那么这起案件就可以圆满结案。想到这里,我心里顿时轻松下来。这时才突然感觉到全身都是被蚂蚁爬行和啃咬后的瘙痒和刺痛。我无头苍蝇一样跳进花生地边上的小溪,三下两下脱了衣服,使劲擦洗。

等我筋疲力尽湿漉漉地回到车上,身上已经满是丘疹。难以忍受的刺痛和瘙痒,逼得我不得不到南山乡卫生院找医生。接诊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医生,她看我满身的红点和丘疹,笑着说,黑蚂蚁毒性大,喜欢咬人,你不会是跌进蚂蚁窝了吧。我咧着嘴说,和跌进蚂蚁窝差不多。女医生给我打了一针,配了两支药膏,让护士帮我把药膏擦上。

开车回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黑蚂蚁的事,既然黑蚂蚁有毒,那么买的人或者卖的人肯定会做好防护工作,假如说事故现场的蚂蚁是这个女驾驶员的,那么是她自己没做好防护呢还是卖的人没给她做好防护?有了这个想法,我想还得去医院。

赶到医院,外科病室已经换成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医生。我问她,早上送来的交通事故伤者手术完成没?女医生说,你是她什么人?我说,我是警察。她面无表情地说,患者伤势太重,没抢救过来。我急切地说,什么?死了?那她现在在哪里?女医生说,在太平间。我刚想着去太平间,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我撩起裤腿问她,死者身上有没有这样的斑块?女医生低头看了一眼我的双腿说,你怎么也和她一样有这样的斑块?我说,我们都被蚂蚁咬了,对了,她叫什么名字?女医生说,不知道,急救医生把她送来的时候,身上有个包,但我们没顾得上看,这个包应该在杨主任那里。说完,她用手往右边指了一下说,杨主任就在右边过去的第三间办公室。

杨主任接过警察证仔细看了后,从桌上拿过一张白纸和一支水笔递给我后,起身从边上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女式小坤包说,麻烦你写张收条。

回到办公室,我把包里的手机、钱包、卡包、化妆袋等物品一一拿出。看着看着,我觉得不对劲了,这身份证上的名字和照片怎么这么熟悉?杨菁姝,怎么会是她?我心里一阵慌乱,连忙把她卡包里所有的证件和银行卡都找了出来,细细查看,果然,全部都是杨菁姝。

我拿着杨菁姝的身份证看了一会儿,拿起了她的手机。这是一款最新款的苹果手机,手机的屏保是杨菁姝娇媚动人的写真照。手机屏幕提醒我输入开机密碼。我想了想,输了她身份证的最后几位,错了。输了她的车牌号,也错了。输了她手机号的最后六位,又错了。我拿着手机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想着要不要动用科技手段开锁,突然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个人的生日,输了进去。居然解锁了。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打开手机通讯录,仔细查看重要联系人。果然,是陈浩。我的脊背又一阵发凉。

再打开微信,微信上有很多未读信息,我慢慢划着屏幕,看到有个联系人的头像和陈浩一样。点开,果然是陈浩。我打开微信对话框,看到了三天前的聊天记录。最后几条聊天记录是一段视频和两句对话。打开视频,是在酒店的床上拍的,男女主角是陈浩和杨菁姝。视频下方是陈浩的话,你拍这视频想干什么?杨菁姝回复,你比我清楚。

闭上眼睛想了一阵儿,我拿起手机拨打陈浩的电话。陈浩的手机关机。

收起手机,我下楼叫了两个辅警,向里谷镇的高尔夫球场疾驰而去。

栏目责编: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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