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崩空
邱县老城建成于明朝永乐年间,夯土砖裹,周匝八里,墙高一丈六尺,马道砖阶直达城墙顶端,墙上可过车马。南大门外是馆陶县界,城墙顶部甬道经过特殊处理,外高里低,水往里流——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早年间,到过邱县的人都知道,走进老城四门,环城街与中心大街左首夹角店铺,无一例外,都挂着“老城饼卷肉”的招牌。
饼卷肉是邱县著名小吃,烙饼、煮肉都有讲究:煎饼鏊子烙油饼——形如煎饼,薄如蝉翼,熟而不糊,软而不黏;杀猪锅煮大骨头——肉熟剔骨,香而不腻,瘦而不柴,入口即化。无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嘴头馋了,花十个大子,来个卷饼,配一碗韭菜花鸡蛋汤,就是一顿上等美餐;偶有贵客临门,还是用那卷饼那碗汤待客,就像进北京城吃烤鸭喝二锅头,不丰不俭,规格不低;年轻人到城里赶集,给老人家捎一卷回去,花有限的钱,赢来的是老人们的无限赞誉:“这孩子没白操持,叫我吹喇叭!”
乡下土语,吹喇叭就是吃饼卷肉。邱县老城饼卷肉门店少说也有三五十家,品头论足,褒贬不一:有人说张家饼好,有人说李家肉烂,穷也吃、富也吃,家家都有生意可做。遇见舍得花钱的大主顾,嘴头又高,观色、闻香、品味吃讲究,脸面、体面、场面讲排场,从众议,第一把交椅非老城饼卷肉莫属。
隋可真是老城饼卷肉第八代传人,一生经商,恪守信义。大清朝袁世凯在小站练兵那阵子,兵荒马乱,饥馑连年,生意不怎么好做。老掌柜着急上火,突发中风瘫痪,四处求医问药,在床上躺了一年有余,多年积蓄也快败光了。临死前,把儿子隋有德、儿媳妇柳叶眉叫到床前,千叮咛万嘱咐:“家里做生意的本钱是我跟你舅舅借来的,纹银五十两,一定替我偿还。宁可忍饥挨饿,不可辜负良善!”
小两口毅然决然:“放心,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欠债还了!”
送走父亲,隋有德夫妇卖掉城内产业,还清债务,过着饥寒交迫、孤苦无依的穷困生活。
这一天,柳叶眉扫净缸底,抖空布袋,家里只剩下一碗小米了。男人是她的主心骨,柳叶眉抬泪眼看丈夫,隋有德正在闷头抽旱烟,一脸愁惨,满目寒凉:日子,九成九是走到頭了!
夫妻俩合计着,不当饿死鬼!用这碗小米煮一锅粥,搁一包老鼠药在锅里,最后吃一顿饱饭。
把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走要走得体面。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上饭点了。”姨表弟王占元赶着马拉轿车,带着姘头肖白娥来到家里。王占元是淮军官佐,军阀混战中刚刚吃了败仗,正准备去天津投奔袁世凯。
“兄弟,对不住了,锅里预备的是断肠饭。”说话时,隋有德眼皮没抬。
“犟眼子,死要面子活受罪。”
“男子汉,一口唾沫一个钉。”
“够爷们!兄弟给你指一条活路。”
“有话快讲!有屁快放!”
“把俺相好的收在屋里,眼下成亲,意下如何?”
“笑话,哥哥屋里有人。”
王占元抽出背上大刀,挥刀捣烂锅底:“嫌多,俺帮你砍一个。”
存亡之间,隋有德无奈改口:“柳叶眉为大,肖白娥是小。”
“不能让她缺吃少穿,流落街头。”说罢,王占元收起大刀,扔下纹银百两,快马加鞭,投奔新军去了。
拣个黄道吉日,隋有德赎回旧有门店,带领一妻一妾支锅安灶,老城饼卷肉又重新开张了。
过日子过的是人。岁月更迭,一晃二十几年,柳叶眉生下一个儿子四个闺女,肖白娥生下两个闺女四个儿子。老隋家枝繁叶茂,根深蒂固。
王占元跟随袁世凯在小站练兵发迹,大小百余战,升任湖北督军兼巡检使。一次到北京公干,顺便回馆陶县老家探亲,专程来邱县老城走亲访友。知县薛儒华尽地主之谊,请王占元在老城饼卷肉店吃饭。隋有德殷勤招待,不敢怠慢。数杯老烧酒下肚,王占元一时兴起,想起昔日相好,执意要跟肖白娥见一面。
肖白娥带着五个儿子鱼贯而来,远远福了一福道:“隋门肖氏叩见将军。”
晚辈跟前,王占元不敢造次,没话找话说:“生意还好吧?”
“托将军的福,没挨饿。”
“让一个儿子跟我走,将来有大出息。”
“土人土命,不敢高攀。”
那场面,那感觉,就像火炭遇到了一块冰。
那一天参加宴席的邱县人说:“肖掌柜是真正道,自始至终没给王占元好脸子看。”
城内城外老百姓说:“王占元敢对肖掌柜动坏心思,五个儿子当场把他剥了。”
无论是物以人名,还是人以物名,老城饼卷肉因而名声大噪,闻名乡里。扩大经营范围,隋有德夫妇让儿子隋克仁、隋克义、隋克礼、隋克智把饼卷肉店铺开到老城四门,竖起招牌。小儿子隋克信分管城内老店,守着一锅老汤,专管煮肉。
百余年风雨沧桑,邱县不知道换过多少任知县、县长,对老城进行过多少次维修,老城墙最终也没有熬过老城故事,坍塌了。民以食为天,一代接一代吃着老城饼卷肉长大的邱县人,记住了隋可真、隋有德、柳叶眉、肖白娥四位手艺匠人,记住了老城东南西北四门里面的体面人物,仁义礼智,信守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