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三轮车的记忆

2020-10-26 07:09赵明山
小小说月刊 2020年10期
关键词:三轮车夫大屏幕三轮车

赵明山

我是一辆三轮车,不蹬不走的三轮车。旧得不能再旧,放在门口不用锁,小偷也懒得多看一眼。

就是这样不起眼的我,有一天走进了中央电视台演播大厅,更想不到的是,最后还住进了中国扶贫基金会的收藏馆。我从此不再风吹雨淋,不用穿大街钻小巷,我在一间宽大的房子里享受柔和的灯光。

我把青春交给了一位老人,刚出厂就被他骑回家。那时他的胡子都白了,本来可以下下棋遛遛狗打打太极拳,背着手到儿子或者女儿家中转一转,可他偏要骑上我走街串巷,一条旧毛巾搭在肩上,有擦不完的汗。他蹬着我,两只脚一上一下,很用力,蹬老远才挣一两块钱。老人把钱揣进衣兜,钱很快就尝到了汗的味道。

与其说他是一个蹬三轮车的,还不如说他是一个要饭的,自从我来到老人家里,就没见他买过一件新衣服,没见他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好多衣物是捡来的。两只鞋子都不一样,今天捡一只,明天捡一只,捡多了就配出一双来穿。吃的也像乞丐,两个馒头一碟咸菜就是一顿饭,随身带的饮料瓶子里灌的是白开水,喝光了再去灌。中午不回家时,一张报纸往地上一铺,一块方砖往脑后一垫,一顶草帽往脸上一遮,很快就响起欢快的鼾声。

晚上,老人仔细盘点一天的收入。一张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币舒展平坦,一元的,两元的,整整齐齐叠在一起,然后用手指蘸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数,数完一遍再数一遍,才把钱放进一个纸盒子。等小票变成了大票,他就把大票锁进抽屉。

老人蹬着我,穿行在熟悉的街道上,花开了又落了,雪来了又走了。

我看见他在灯下数着厚厚的一摞錢,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想,他有了这么多钱,总该买件新衣服了吧,那些捡来的破烂儿恐怕要下岗了。但我完全猜错了!第二天,他蹬上我,把这么多钱一分不差送到一所学校,说是给穷孩子念书用。

天啊,还有比他更穷的人吗?

他对学校的领导说:“我大字识不了几个,吃过没文化的苦,不能眼见着今天的孩子上不起学念不成书。”

我细细打量这位老人,突然不认识了似的,黑黑的,瘦瘦的,破衣烂衫。要不是听人说,打死我也不相信他是一名退休工人。我一时半会儿无法把他跟乞丐区分开来。

我见过他捡起地上的一个馒头,擦去泥土就往嘴里送。一个熟人劝他:“人家掉的东西,你至于吗?”老人不紧不慢地嚼着馒头:“农民种粮不容易,糟践了可惜!”

女儿看见他一边擦汗一边蹬车,心里打翻了五味瓶,握住车把央求:“爸,咱不蹬这个了行吗?别人还以为没人养你呢……”

老人推开女儿的手:“我自个儿乐意,谁爱说谁说!”

他没白天没黑夜地拉活儿,一分钱舍不得花,一股脑捐给了学校。家里人不是没意见,可根本拗不过他。他把钱交到学校,从来不问受助学生的名字。“我都这把年纪了,不图回报,入土之前能做点对社会有用的事,就没白活。”

报纸和电视都报道过,老人十几年风里来雨里去,省吃俭用,累计捐出35万元,圆了300多个孩子的上学梦。别人捐款,捐的是零花钱,他是从牙缝里挤,捐的是家当。别人去捐款,不是开奔驰就是开宝马,只有他一个人是蹬着三轮车去的。

89岁那年,老人蹬不动了,就在车站附近给人看车,看一辆车几毛钱。一个早晨,他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来到天津耀华中学,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带着体温的五百元钱:“我干不动了,这是我最后的一笔钱了……”在场的师生全哭了。

四年后的秋天,老人安详地离开了,离开了那些让他牵肠挂肚的学生,离开了我——一辆破旧不堪的三轮车。遗体火化那天,灵车没有直接从医院开往殡仪馆,而是在市区绕了一圈。司机说,让老人再看一眼他蹬着三轮车走过的大街小巷吧。

整理老人遗物时,从柜子里翻出许多荣誉证书,鲜红的封面烫着金字,可以装我半车厢。我突然明白,这才是老人一生的底色,被他锁在柜子里,从不炫耀。生活中的他永远是那个三轮车夫,像乞丐一样的三轮车夫。

老人去世七年后的2012年,我被推上中央电视台“感动中国”颁奖大会的领奖台,老人的照片出现在大屏幕上,主持人把一朵大红花戴在我的头上。老人没有等到的时刻,我替他等到了。大屏幕播放着老人生病住院的视频,他对来看他的学生说:“谢谢孩子们惦记着,等我出院了,还去蹬三轮车挣钱……”

我虽然已经哽咽,但还是要说出老人的名字,他就是一位死后七年仍然可以“感动中国”的老人——白方礼。

猜你喜欢
三轮车夫大屏幕三轮车
宁夏
三轮车竞速
日本公布新年号:令和
机动三轮车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浅谈LED大屏幕在县级春晚中的应用
避免出错有三招
不平凡的日子
从《三轮车夫》看大众传媒的社会责任
车轮上的数学问题
三轮车夫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