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圃记

金克巴

我家菜地是一个东山高卧的好地方，自从原本属于长林丰草的地盘让给了蔬果，它的历史就被不断改写，经过我父母一番苦心经营，果蔬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全村菜地都集在一处，我家菜地燕处其间，狭长而引人入胜。宋人说“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可以用来形容我家菜地的欢欣和惬意。如果将我家菜地比作一个洞穴，亦可视作宝藏的所在，只要我抵达山门，念一声“芝麻开门”，我眼前總是精彩纷呈。

菜地是村民自给自足的重要支撑，我毫不怀疑：只要拥有几畦菜地，即便厝身贫瘠山乡也可安顿身心。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沈从文被一股“上山下乡”的热潮带到了离我们村不远的地方参加劳动，年近古稀且患有心脏病的他被安排去看菜园。别以为看菜园是甜活儿，狡黠的猪总是擅闯菜园伺机大快朵颐，赶猪对一个耄耋老人来说凶险交织，别忘了猪的祖先是野外龇牙咧嘴的族类，赶急了就横冲直撞。于是可以想见，一个时常与闯进菜园的群猪斗智斗勇的老人因为赶猪而气喘吁吁的样子。好在，看菜园之余，沈老可以安坐在“窄而霉斋”专心致志地编撰《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不是花圃的果园不是好菜地，我家菜地恰如其分地展现出一块好菜地的质素。去菜地必经一条水渠，是那个视水利为农业命脉的年代的见证。尔后，它日渐荒废被野草攫取，现在已彻底丧失了灌溉功能。再看看所谓的村民，虽然还不乏安土重迁的人，但大多已不再恋眷乡村。从前，水渠每到关键时刻总是血脉偾张，冲上山坡，奔向田野，为命悬一线的庄稼助力。藉由水渠加入，我家狭长的菜地更显得欣欣向荣。林林总总的果蔬纷纷拿出它们得心应手的乐器，在菜地上举行一场旷日持久的音乐会，是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吧！微风吹过，果蔬们迎风招展。

我们菜地直抵村居，紧挨村居的地方垂直掘下，变成陡峭土坡。后来居上的水渠就从土坡边游刃有余地划过去。水渠与土坡之间遂辟为一条小路，小路虽小，却一直通向村民的心田。即使是小路也是一个生机蓬勃的地方，自从我的记忆之门浑然不觉地打开，刺杉与李树就在路边安营扎寨。李树高只有丈余，因为脚下是陡坡，泥土时不时滑落，仿佛稍不留意就会万劫不复。刺杉树围不到三拃，假以时日应该堪当檩梁之类的重任，别看它伸展的羽状针叶总有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却是黄伯劳念兹在兹的所在，我年复一年地看见，后者总是在刺杉的枝桠营巢。我掏鸟窝的时候，没少被那些尖锐的针梭折磨。最怵人的一次，在刺杉林穿行，一抬头，骇然发现头顶不远处有一条曾经在伊甸园里引诱过人类始祖的那个物种的后代，翠绿色的胴体，很好地隐蔽在针叶之间，正阴森地吐着信子。尽管它从未伤害过我，反倒曾经被我伤害过，但它凶顽的模样一直都是我的梦魇。人类对它们的恐惧应该肇始于远古时期，从此一直潜藏在我们的潜意识里。它应该刚刚光顾过某一对黄伯劳夫妇的家，只不知此番阴谋是否得逞。距那株危立于陡坡之上的李树不远处有一株树龄有数十年的黄花梨，它枝繁叶茂，颇有一番恣肆纵横的意味，每年挂果时赚去了村童不少口水。消解馋念最便捷的方法莫过于拾起石子朝树上抛去。只是，树上的黄花梨并不同于牛顿那个多情的苹果，它们总不肯轻易落下，就算落下也决不会带给我任何启示。小快朵颐之后，树上摆动的黄花梨依然用羼杂了沙粒似的清甜诱惑着我。有一次，我抛出的石子被高处枝桠挡住又弹射回来，竟然落到一个玩伴头上，随之而来的号啕和绽开的鲜血吓得我踅进一间幽暗的茅厕，藏匿了整整一个下午。有时石子径直穿过浓密的梨叶，只击中了几枚心形叶子。而偷偷地拎一根竹竿去打梨，又难免响动太大。声称拥有梨树的主妇总是气势汹汹地赶来捍卫主权，还少不了一通污言秽语的叫骂，以证明拥有那份主权是何等理直气壮。一班小童早就作鸟兽散，没逃走的小童惶恐之余佯装看热闹的样子。

三面环山的山村，树是少不了的，碧浪簇拥着我们村庄，当然四季轮回，波浪也会变幻颜色，比如给成熟的秋天镀上黄灿灿的颜色。那当儿，叶龄已近强弩之末的树叶，叶绿素已经悄然消退，经过秋风和脱落酸的一番里应外合，将进行一场感人至深的告别仪式。所谓“自古逢秋悲寂寥”，一千两百多年前，秋天的愁绪让枫桥夜泊的张继夜不能寐，通过他诗心巧运，从此让寒山寺的晚钟袅袅不绝地飘进人们的耳鼓。我们村庄虽然草木繁茂，果树却是它的弱项，也许种植果树从来都不是勉强维生或者与贫困作战的村民们的必要之选。村里倒是曾经开垦了一片荒地，种上桔子，但其后疏于照管让桔园很快归于荒芜。自此我们村庄压根就没有了果园，即便如此，零星的果树在不同的季节还是脱颖而出，不惮于担纲主演：这儿一株葡萄，那儿一株杏树，村东一棵桃树，村西一棵梨树，山里一株野柿，坡上一株桔树……纷至沓来的果味像清甜的泉水冲激着我的味蕾。

菜地边上的李树是一个绰约的女子，立于危境的姿态一直拴着我的心，也揪着我的心。我担心有一天，陡峭的土岗终究会捐弃它。我的担忧还真不是没有道理，每一场大雨对虬枝斜逸的李树来说都是一次危机重重的考验，随着泥土不断与之割席，李树根部逐渐裸露，有的根须还楚楚可怜地跟无形的空气握手。即便如此，它还是每每从春寒料峭中踔厉风发地走出来，精心准备了一场令人微醺的花会。因为有了它的光彩映照，“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山村才堪称“天生丽质难自弃”。彼时，土岗下时常有人取土以拓展自家屋基，在他们看来，一株李树存亡实在无足轻重;泥土总是自然而然地向低处徐行以聆听沧海桑田的声音。幸与不幸交织。妍姿艳质的美人没有迟暮之感，在天灾人祸面前，它轻盈的一生戛然而止。但自我而言，它是记忆中的一枚纤隐的掌纹，是它赐予了我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我此生曾拥有这样一株果树。

菜地一角还植有几株桔树，终年绿得出油的桔叶，它们就算不以果取胜也是很好的观叶植物。画布别处的色调是变幻的，如果用声音去描述它们，就像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也叫“妈妈请听我说”。只有桔树一年四季总是底气十足地唱着。当然，也有不算例外的例外，那就是它们开花挂果时。天底下桔树多的是，但在我眼里，我家桔树是如此不同，这让我觉得，自我意识是多么神奇，也让我觉得，后者既褊狭又珍贵。因为我家桔树，我忽略了天底下别的桔树，我只嗅到自家桔树情窦初开的芬芳，虽然花香馥郁，形式却并不张扬，而是浓缩在小小花冠里，让我读到生命醉人的诗情画意，它们在召唤氤氲大使。间或一只劬劳的野蜜蜂闻讯赶来，于是，一个生命传奇融入另一个生命传奇，一个故事连接另一个故事，一个梦向另一个梦延伸，此刻，成为过去与将来的节点。到了秋天，因为硕果累累，桔树有些不堪重负，那种孕态、那种负荷让它们更富魅力。正如里尔克《秋日》里所写：“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除了收藏南方的阳光，它们还饱含着我日复一日挥之不去的期待，最终一个个桔子绿里泛黄，以光彩照人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它们准备出嫁了，果实于归，也是一种沉甸甸地托付，从此一入侯门深似海，也许新生，也许终结。盘根错节的食物链，熔铸了施爱、牺牲和机遇。桔子被我摘回家，剥开一个，桔香盈室，于此时，我伏案写字，抑或在油灯如豆的灯光里漫无目的地读书。原来，不止皇帝的新装骗过所有成年人，偶尔桔树那身衣裳也遮蔽了我的眼睛。一转眼，秋天走到了林寒洞肃的境地，有一天我无意发现，桔树摇曳的绿袖子下面竟然还掩藏着娇羞的脸——一个孑遗的桔子在贴地的地方跟我打招呼，桔皮已经泛黄，似乎有些赪颜地说，让你久候了。我惊喜地猫下腰，想不到惊喜的后面还有惊喜，我又发现另外两个桔子，它们虽然不是新大陆，但丝毫不影响我发现它们的喜悦。

我家菜地也够别出心裁了，既请来果树，还请来两株茶树。茶树不是新客，而是很早入驻，虽说是两株，其实是生机蓬勃的两丛，看上去有着比箩筐还大的体量。我们这些注定只活一世的人，似乎有过前世，对某些陌生事物的好感就睡在记忆里，只需轻轻触碰就会骤然醒来。好比一块蘸了茶的玛德琳蛋糕点燃了普鲁斯特创作《追忆逝水年华》的火焰。一俟一股茶水穿过齿颊，熨帖的感觉就油然而生，尽管我对茶之为用还知之甚少。每年春天，当茶树又被红情绿意激活，尤其是雨丝风片之后，嫩绿的新芽又涌现在我眼前，我情不自禁地将它们摘下，因为我知道，一直以来，茶树对生命中来得过早的减法早就甘之如饴。因为自小耳濡目染，我对制茶叶可谓无师自通。茶叶摘回摊开，倒进锅里翻炒，杀青，揉搓……最后，它们静如处子，已不复鲜绿的颜色，却蕴藉含蓄。此后，只需一杯水的涵养就耐人寻味。

茶树恬静地站在菜地一隅，有一年，其中一株竟然还引来了斑文鸟前来安家落户。那是虽然纤小却异常灵动的一族，它们看中了这株茶树的枝叶稠密，因为无人特意修剪而呈现出的自由伸展之势，具有一种内敛的翳蔽之美。身着一袭黄褐羽衣的小精灵们终日劬劳，从四野衔回蒲苇的白芒。寻觅，对斑文鸟来说是一句赘词，在他们的地图里，蒲苇早就某个熟悉的地方扎根。它们在其间恋爱，觅食，盘桓。而这样一幅地图就藏在小脑袋顶部状如伞菌的海马体里。它们一经选用了蒲苇的白芒，就对这种纯天然的建材情有独钟，整个鸟巢几乎看不到别的材料。它们匠心独运，将白芒团在一起，扎成一个圆形居所。

我家菜地里还藏着一个花圃，当然并非真的藏着，而是只需身心释然地与施爱的绿色生命待在一起。不费多少心思，一如克罗齐所说“艺术即直觉，直觉即表现”，凭直觉去发见它们，便常常满心欢畅，那不是美和知足又是什么呢？母亲在一畦畦菜地边上间植了有“观为花，食为菜、用为药”诸多美誉的金针花。整个夏日都是它们含苞吐蕊的日子，它们迎着阳光，用明黄的花瓣将菜地装扮起来，给它镶上令人赏心悦目的金边。母亲间或将已经把唯美形象展现给世间的金针花摘回家，再请阳光给它们一个最热烈的拥抱，就进入晒干备用模式。有时，母亲也用新鲜金针花做成羹汤或焯水食用，满室芬芳给人蓬荜增辉的感觉，如今想来，即便是贫寒之家，也有极其温馨的时刻。那个时刻深入骨髓，像一枚再也无法被褫夺生机的种子，在此后的岁月潜滋暗长，召唤着我的眷眷归心。

大多数果蔬都是种子植物，它们为隐秘的生命之流所激励，开枝散叶、开花结果。就连地里恣肆生长的马铃薯，16世纪中叶，被西班牙人从南美洲带到欧洲之初还只是因为其花可观。而地里纵横生长的空心菜，到了秋天来敲门的时候也会献出可爱的喇叭花。我只晓得在它们娇嫩的时候，一茬茬掐下来，仿佛慷慨的馈赠没有限制也没有截止日期。这一切全都有赖于孕育了美好生机的大块。在希腊神话中，安泰俄斯一旦脱离土地就会失去力量。在特定场合，农人手里一抔土也被赋予重大的寓意。当饥肠辘辘的重耳向人求食，可呈上来的竟然只是一碗土，颇觉蒙受了奇耻大辱的重耳勃然大怒，举起鞭子要发威，扈从连忙劝止：使不得啊，这可是上天赐予的孕育了万物的土地，还有比这更好的吉兆吗？！遭受颠沛流离和饥饿双重折磨的重耳如饮醍醐，连忙跪下来领受那一抔黄土。

再看看我家狭长的菜地，经过精心侍弄，一年四季，蔬菜们十分契合地用姹紫嫣红的花朵将它装点起来。如果能用文字将菜地上的生命迹象悉数记录下来，一定是一本厚重的大书。最外边是菜地的护城河——水渠。父亲在渠上搭起瓜架，因有了远道而来载奔载欣的水，丝瓜沿着瓜架意气风发地向上爬，攀上瓜架之巅还伸出稚嫩的手，因为上面充满了自由的空气。绿色藤蔓里擎满了黄花，雄花开了又落，雌花铆足了劲，只需三五日就会呈上带着质感纹饰的小丝瓜。即便是几株丝瓜，已经让我家菜地喜感十足。花事未央，引来了众多昆虫界的朋友，就连膨脝的熊蜂也躬逢其盛，面对毛手毛脚的熊蜂前来大献殷勤，黄花羞怯的同时似在婉拒这样重量级的访客。最解无语花的莫过于蝴蝶和蜜蜂，它们优雅地落在花蕊上，颇有怜香惜玉的意味。我在瓜架下驻足凝神，谛听蜜蜂经典的嗡鸣——音乐的涓涓细流有着亘古长存的旋律，套用柏格森的话来说，我眼前的蜜蜂，一部分在它未降生之前就已存在，否则它所谓的天赋乃至个性从何而来？我且在轻风拂面之时，静静地消受蜜蜂的“诗经”——比来自黄河流域的《诗经》更遥远的歌咏。但是，我能读懂某一只蜜蜂的欢喜与哀愁吗？如果不能，说明我与它之间的隔阂何其之深。除了触目可及的访客，还有一队队身手敏捷的蚂蚁，俨然把瓜架当成天梯，就好比人類把已经掌握的科学技术当成通往巴别塔的天梯。蚂蚁沿着天梯一直往上爬，其实它们并非画脂镂冰，而是为了采集黄花赠予的食物。偶尔有一只螳螂也藏匿在绿帐里蓄势待发。尽管如此，我眼前似乎不是一个作案现场，而是微风泛不起涟漪的恬静画面。

蔬菜的城邦在主人悉心治理下一派欣欣向荣。有赖于此，所谓的自给自足才有了底气，较比为了穰穰满家在土地上付出的汗流浃背的辛劳，种菜可以获得的乐趣良多。记不清有多少次，我惊喜地发现从沃壤排闼而出的新芽，披挂着两片厚厚的子叶，那是它们的母亲为它们精心准备的营养餐，亦饱含着生命延绵的祝福。当然，像萝卜之类的新芽就柔嫩得多，似乎一阵贴地飞行的大风就能将它们白晃晃的前程无情葬送。而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其实也不尽然，如果种下了来历不明的种子，说好的瓜和豆就极有可能只是一场子虚乌有。不管菜地采用了哪个版本的台词，它都维系着我那个快乐的小宇宙。在别的小精灵们看来，这并不辽阔的版图有着博大的胸襟，是永不怯魅的富庶之地。地下住着羞怯的蚯蚓，在光天化日之下抛头露面对它们来说是极其尴尬和凶险的事情，倘若在路上偶遇它们，那它们一定在进行一场生死疲劳的跋涉。因为它们往往更愿意隐身深闺，以绵薄之力默默地改造这个世界——让土壤更富肥力。蜗牛是常客，尤其是雨后初晴。偶尔还可以邂逅一条徐徐而行的蛞蝓，正用行迹书写生命之书。到了夏夜，萤火虫在菜地里秉烛夜游，在影影绰绰的菜地里也许能读懂一盏怦然心动的光亮。晨露未晞，七星瓢虫就已经开始晨练，在黄瓜叶上爬上爬下，时而挓挲着鞘翅露出里面膜翅作欲飞状，但一时并不飞走。各种各样的鸟更是把菜地当成一处胜地，尤其是有人整地时，各种美味暴露无遗，每逢其时，它们翩然而至，大快朵颐之后羽衣一振干净利落地飞去。我不知道，它们脑部的海马体里是如何标注我家菜地的。反正我惊叹：一只北美星鸦一个夏天可以收集上万粒种子，庋藏于数千个不同地点，很久以后还会准确记得散布于大地的各个粮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