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
1
那一排仿若天外来物的房子,是敬老院的所在地,马樱丹像螃蟹那样横着长,有一种杂乱的荒凉和雨幕未干的湿气。房子是当年日军建的,历经风雨却奇迹般未被损毁。或许是与简陋的小教堂一林之隔,河水又经常淹死人,渐渐有一些模糊的传闻,一到晚上,连风都掰不开林子,封闭战场里只听得见鬼魂把满树的枝叶斩落。炮火并不连天,炮火只是把黑夜装在包裹里,投掷江中,有那么一阵子,江面没日没夜地,像若隐若现的磷火一样闪烁,熏光清晨的雾气。
屋檐像一个斗笠,悬在老人的头顶上,过长的瓦片碎了一小块,原本顺流直下的雨水就被这瓦片撕开。老人便在不均匀的雨幕中看被雨打疼的江。走近一点,再近一点,会发现老人看的不是此刻的江,仿佛是缝衣针缝出的双眼浑浊,他涣散的眼神没有一个精准的聚焦,不知在看什么。
几根木桩漂浮在浑浊的浅水里,是废弃的码头,当年日军就是从此登陆。深深浅浅的水里摆满陶器的尸体。陶瓷作坊曾经林立,如今却是一片葱茏的废墟。
人到中年的雀斑护士端着一盘东西出来,瞥了半道上的唐在一眼,低声和老人说话。老人充耳不闻。老人有一双年深日久而发黑的手,搁在大腿上。老人有一个坚挺的像月牙一样的鼻子,搁在脸上。
在敬老院外面,还有好大一片土地,白白空在那里。这时人们还很穷,海水街还没蔓延到这里。闻风而动的首先是树,其次是一丛一丛的野草,树一棵一棵地在地上长,在天上长,越来越凉快。凉快的背面是阴森,传闻在人的心里种下根,所以他们宁愿忍受酷热难当的天气也不愿意来这里避暑。何况这里突然出土的陶片会割伤对此不熟悉的人。有顽皮的孩子进来看仅存不多的陶坊,还没摸清方向就受了伤,哭哭啼啼拖着血口子蹦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去了。
于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诡异地出现在这镇区的边界里,就引起雀斑护士的警惕。她从墙边拿起一个空盆子,顶住肚子,好随时抵御唐在的入侵。她在用作公共间的屋前停下,面对唐在,她本该问一声,干什么来着。可她就是要和唐在较量,等着这个一脸倔气的小姑娘张口。等待是烦人的,那时间的沙漏就在心里敲锣打鼓般地响,她很想赢,便在心里定了赌约,谁先开口谁是输家,她为了堵住自己的嘴,不情不愿抱盆进屋了。
唐在仍然在九里香小道上,坐禅般地凝视老人。
她很难想象,这是母亲的爸爸,她的阿公。塘镇方言里,阿公既是外公,也是爷爷。阿奶既是奶奶,也是外婆。没有普通话里那么细致的辈分称谓区分。
母亲不久前在祖宅那张可坐可躺的椅子上去世,遗留给唐在一张难看的脸,让她相信母亲的身体内部已经烂透了。奇怪得很,她第一次正式目睹一个人由生到死的身体,第一反应既不是悲伤,也不算惧怕,而是觉得难看。从脸到裸露在衣服之外的双手,肿得像打满气的摩托轮胎的左腿,右腿小得连骨头都快戳破那层皮肤,用一根绳子便可以轻轻勒断的腰身,都是难以形容的丑陋。她蹲下来,仔细地打量母亲,她那暗紫色的双唇,又在唐在的耳畔讲故事了。
母亲去世前一周,她们仍住在海水街的东边,一栋破败的工厂宿舍里。母亲每顿还能吃几勺子的饭,喝几口水,意识还未跑偏,对周围事物起了一种旺盛的感受。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濒死之人。
那日中午,她把最后一碗苦瓜猪肉汤喝完,手一抹嘴巴,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死,收东西,回村里。
母亲刷锅洗碗,唐在进卧室收衣服。
唐在肩挎装满东西的小麻袋,为了不让两个肩膀发育成一边高一边低,她不时换来换去。觉得母亲需要帮忙,就赶紧伸手去扶,母亲却把她的手甩开,说,自己来。走走停停,抵达在望,母亲突然在石板上坐下来,她咬紧牙根,以顽强的意志抵抗昏厥的到来。
母亲作这个决定也是匆匆忙忙,可能是看到大家都喜欢在祖宅断气,传统上有落叶归根的说法,她便也一定要有样学样。
重建的村门前两日刚刚竣工,请了一帮道士吹拉弹唱庆祝,又在村长的主持下,选了一个吉日准备做平安祈福斋。对面另一张石板上的几名老人似乎还沉浸在欢天喜地中,正谈论着村里请的道士与即将到来的斋事。
那大巨石上刻出来的村名,颜色很淡,是坡上挖出的一块埋藏亿万年的石头做的。村子叫文儒村,是很久以前村里唯一的秀才改的名。这名字就像镶在石头的永恒里,石匠的力气也被打入其中,便有一种活灵活现的气势,它比此地任何一个人都活得久,活得长。
母亲穿一条小碎花衬衫,宽松的棉布裤,脚上的拖鞋包不住宽大的脚掌,脚趾头都是黑黑的灰,全身上下有一股难闻的中药味道。老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来,久经沉淀的目光毫不留情拨开她遮羞的衣物,直視干瘪的胸脯、被过多的针水稀释的血液、衰颓的器官……这些都让她的寿命像年底的日历,所剩无多。母亲像一面她们根本不愿意照的镜子,迫使她们正视自己在这世上屈指可数的日子。
一位拄拐的阿婆从村里走出来,看到母亲坐在她素日坐的位置,眼睛中有清晰的惊异,她和母亲对望,母亲起来,走进村里。
唐在觉得母亲不应该让步,应该有所反击,继续坐在那里,直到她们围过来,迫使她们中断这一天关于斋事的议论。她们从即将举行的斋事提前获取了欢乐,那些陌生的子子孙孙们,那些从未谋面的从城里返回的大人们,都是一场罕见的喧闹,让她们感觉到人间的火气。凭什么她们要快活,凭什么?唐在边走边想。
小路像人们的交往一样弯弯曲曲,铺的是破碎的陶片,或者是原来的陶工想废物利用,殊不知一路高高低低,让人走得很不舒服。左边是不知何年何月开始长的树,被时间修成小树林。
祖宅久无人居,人烟气退光,遮天蔽日的榕树就在它左侧长着,渐渐合拢,夏天还觉凉快,一到冬天,宅子一冷,就显出衰败来。唯一空旷的是院子,铺上使寸草不生的水泥,平滑光亮,格格不入,头顶的蓝天一览无余。
她们住进去的头天晚上,轰隆隆的雨来了。闪电打在地上,又从门缝折进去,照得供桌上的小神像那一张油彩脸在呼号的夜色中抖了抖。唐在躺在长案上,在那一瞬把神像的眉目看得异常清楚。
唐在猛然想起两个月前,也是这样的夜晚,厂区宿舍的邻居扔一串鞭炮,把黑夜炸醒。她打开窗,把头探出去,看到有人打着手电筒,在另外一条稍微宽的道上,极速奔向斜对面左侧的像一根油条的房子,那人的手里也有着一个小神像,是送灵神。母亲在背后的折叠床上叫她,死人了,回来。
唐在回到屋里,躺在相邻的小床上,觉得那个亡人是母亲的垫脚石。人死了,总不能还和活人一样走路吧,如果脚不沾地,必须要沾点别的。肺部的气息把安静的黑暗涂得越来越深,唐在侧身朝向木板拼成的墙面,希望离母亲远一些,她的身体越来越靠近墙壁,脚砰的一声打到墙上,她讨厌自己失败的逃离,然后在自责中进入睡乡。
邻居家死人后几天的一个上午,唐在在门口择一把地瓜叶,她的身后,是一间宽阔的大屋,里面有床、自制的碗橱、柴火,房梁上的蜘蛛网也算屋里的财产吧,跑来跑去的老鼠就不算,还有半夜不知从哪里跑到屋顶上发情的猫也不算。
这是唐在从小居住的地方,一家连厂门都被卸下卖掉的工厂。住在厂区的人已经换了一拨,新的住户都是在镇上服装厂干活的女工。她家无处可去,也无地可搬,母亲多年来也没有换房的意愿。当然,唯一的理由是没钱。没钱,所以学校组织的郊游你不要去了,城里的公园收费要两块钱,太贵了,别去了。这字典是来抢钱的吗?定价这么高,不买,你自己想想办法,问别人借去……这是母亲的句子,唐在都能背下来。
蔡芳芳抄近路,穿过摇摇欲坠的危房,那原来是一个通风的车间,没有门,可以任意进出。蔡芳芳来到她跟前,一边帮她择菜,一边把那家人的意外告诉她,男人突发脑溢血,几分钟就死了。
蔡芳芳是她的朋友,同样十六岁的姑娘,住在老旧狭长的海水街上,每天太阳从海水街的背面升起,照亮她的房间,把她叫醒。那一年,她家所有的窗都没安窗帘,更不知道什么是遮光帘布。她把被子拉过头,咒骂该死的太阳,然后才愤愤起身。也许是早到的阳光,培育了她外向的性格,她在街上的小伙伴中一直有良好的人缘,跟每个人都是好朋友,唐在就是她的好朋友之一。她最爱说,人有两只眼睛,一只在左,一只在右,所能看到的东西有限,所以一定要懂得取舍。
她们以前经常在一起吃猪血肠。每次都是蔡芳芳请客。蔡芳芳在母亲的水果摊上,从收钱的编织篮里抓一小把零钱,就去把唐在叫上,两人一起到菜市场那棵阴凉的印度紫檀下的老摊子上。卖猪血肠的是一个矮胖的中年女人,别人都叫她拐姨,因为她有一只腿不利索。她手艺好,蒜头酱料又配得合乎当地人胃口,名气是超过其他家的。后来别人竞争不过,便挪到机关大道和河目街去,避免生意凋敝。
猪血肠却不是唐在最喜欢吃的,她最喜欢吃的是端午前后拐姨包的咸肉粽,那糯米煮得松软粘牙,五花肉与咸蛋黄的油都流遍了小山丘,热乎乎香喷喷,吃了一个还要再吃一个,再吃一个肚皮还能塞那还要继续吃。唐在每次去,都会把猪血肠想成粽子,便能一直吃到蔡芳芳把钱花光。
母亲病发以来,唐在就很少见到蔡芳芳。一个亲密的病人,是一个任性的剥夺者。那时的母亲易躁易怒,好不容易入睡,还是会说凶狠的梦话。唐在稍微走远一点,母亲就喊她,质问她是不是要扔下自己的亲妈不管。唐在有时会故意气她,两个人越吵越厉害,母亲觉得自己养了一个不如意的女儿,唐在觉得自己挑了一个坏人当母亲……
母亲嗓门里的旺盛让唐在觉得,寿命的长短岂容医生来预测呢。
可她还是不开心,并不是为母亲的病情不开心,而是为这日复一日的洗漱、做饭不开心,为被缚不开心。只有蔡芳芳来找她,才会回笼一星半点的快乐。就像今日这样。
不远处的对面,围起来的黑不溜秋的稀碎煤渣镀上光泽,在空气里闪亮。狭长车间背后的太阳比平日耀眼。这个厂连着海水街,现在已成为最佳的日出观景地。不过,有近千年历史的塘镇,至今仍未出过一个说日出好看的人。方志里面记录最多的是海水街背后的河目江,这名字也是文儒村的秀才取的,据说他到城里考试时,跟别的书生去看过海。这条街便是他留给镇上所有人的记忆。
在这海水记忆里生活的人,常常把河目江看成大海,看汛期时高涨的江水拍打街道,睡眠中的人都能听到江的怒吼,人们在这幻觉中颤栗,这不就是那记忆的复现吗?
唐在与蔡芳芳弄完那把菜,听着屋里的喘气声,红彤彤的太阳仿若悬停在隧道窑的顶上,只要她们顺手一扯,太阳便落入车间屋顶上那些巨大的盆盆罐罐中。至今,唐在也不知晓它们作什么用途。蔡芳芳也不知道。以前八九岁,两个人曾结伴爬上去,在那里解手,比去公厕干净,唯一不便的是,会遇到同样有此想法的男孩,躲在遮挡物间,露出半个头,彼此怀疑,这是异性之间的不信任,这是羞耻心的初萌。现在,那里被嫌弃,被废弃,回忆里的腥臭味便随着风刮到这边。
唐在注视那一片一片的光辉,与蔡芳芳谈起母亲即将到来的死期,她觉得死亡就像一盏有开关按键的小风扇,开一次,活一次,关一次,死一次。
2
头七过后,活人就自由了。可以去串门,做许多事,收获好心人同情的话语,可以享受拐姨可怜她这个孤儿而不收她猪血肠的钱。唐在兜里的钱,是葬礼过后结余的。她吃完猪血肠,便绕过水果场,穿过热闹的市场街,往上,进入岔路,看见敬老院。并未走近它,母亲并未让她来找他,她只是有冲动与好奇,便决定来看一看。
她在小道上观望母亲说的老人,与她有血缘关系却又行将就木的老人。这让她感到忧伤。她的包里有几个橘子,她打算给他的。
唐在又再次见到雀斑护士,两人的对视之间,已是一番交锋,谁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雀斑护士率先开口,问她杵在那里作甚。雀斑护士早年从卫生院调过来,一直没调回去。原來找过上级希望离开这个鬼地方,始终得不到肯定答复,便遥遥无期地从一个青年熬成一个面容枯槁的妇女。她跟别人说是跟老人待得太久,加上林子的水分多,雀斑便把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附近的人都叫她王雀斑,或者王护士。
唐在两手捻起九里香的叶子,慢慢地抠,双手很快染满绿汁。她走过去,说自己有两件事,一是来看看他,她指着老人;二是想去冷泉泡泡脚。
王护士说,那里都是荒郊野地,鬼祟的东西多,你不要去。
她问王护士要一杯温水。王护士进屋端来一杯水递给唐在,说不久前有一个老人突然扔掉双拐,在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两级台阶上一头栽下,连惨叫都没发出就死了。王护士的白大褂已经不白了。敬老院除了一些拨款,几乎没有任何的创收,所以,许多东西都是旧的。她身上的白大褂,听说是从上一任护工那里继承来的。现在她胖了,穿得很不合身,怎么看都很怪异,身上的肥肉就装在那两个大口袋里,稍微一动就会掉出来。
附近的冷泉在热门一阵后就被冷落多年。王护士说那水现在脏得很,里面还有水蛭,潭水里有水蛭,这想想多么可怕。她今天说的比平日都多。她还想继续说下去,可唐在喝完水了,问起老人来。
王护士说,他是敬老院最奇怪的老头,整日痴痴呆呆,吃饭也不说话,吃完也不说话,我要忘了收拾他就一直让它们摆在临时的饭架上,然后一直望着江水,有时你会觉得他长久的注视让江水扑哧扑哧地喘气。敬老院住的都是五保户,无子无女。
王护士问唐在,为什么对一个无人问津的老人有兴趣。唐在说他坐在那里,每一个人都会对他好奇,虽然他看起来毫不起眼,但是想想,老人也曾经年轻过。
王护士进去准备自己的小推车,要给另外一间房的人发药。她觉得这个小姑娘要是喜欢这里,说不定哪天能给她帮忙,自己的白大褂说不定可以脱下了。她应该跟主管单位申请一下增加人手,资历学历不用高,只要手脚灵活就行,自己可以手把手地教。她把唐在放入到她的备选名单,她注意到唐在的手,那一看就是一双能干的手,分发药品、打营养针、端屎端尿肯定行,而且院里瘫痪的老人也就只有一个,不算很脏……
唐在走近老人,老人扭头看她,被她的鼻子吸引住。他缓慢地问,你是谁?他的嗓音有一种经年累月的威严,威严中又含着沮丧。唐在问,那你又是谁?心里想,那护士不是说他是个哑巴吗?
老人说,我是鬼。老人似哭似笑,这种表情他一定做了很多次。我不该和你说话的。他却又恳求她帮他从房间里拿出针线和卷起来的棉布。
唐在绕过老人,进入空无一物的房间,一眼就看到它们稳稳当当地放在四方桌上,是屋里最显眼的东西。她拿出来给他。布片被剪了多处,又被精美缝合。唐在想,就算用机器扎,也扎不了那么好。
老人问她,你看嘴巴缝得好不好?宝蓝色棉布片很长,拖在粘附灰尘的水泥地上,都是破开的洞,密密麻麻被红色的丝线封住,只有零星几个被遗漏。或许是新剪开的,还来不及补上。老人四下看了看,无人,低声说,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这是嘴巴。他举起缝衣针,让它从自己苍白的双唇上轻轻游过。
唐在感到骇然,她无意地望向老人慈祥的双目,看见过去。而这些过去,又连着更遥远的过去。那是别人的,是老人的。他鹤发,蓬头厉齿,就像被自己的人生揉皱成某样东西。
她不知道天为何突然暗下来,风先是轻轻的,而后突然狂怒,把绿树打弯。房子涂满凝固的血,红的,她能想到的只有血。离她最近的,是绳子上晾晒的棉袜,等着主人认领。
她困在走廊下,等待这场疾风骤雨过去。老人的语言被雨淋得笨重:你知道日本话的“闭嘴”怎么说吗?我教你……
王护士过来跟她看了一会雨,说,这雨隔三岔五地下,真是烦人。唐在敷衍地嗯着。王护士偷偷地打量她,觉得她看起来也有十八九岁了吧。刚刚隆起的胸部又让她怀疑,但一想到营养不良导致发育迟缓便让她释然。她心里想唐在能来帮忙,话却没头没脑:你喜欢这里吗?唐在不感兴趣,说,不喜欢。她是一个直接的人,得罪了很多人,老師、同学、各色各样看不起她与母亲的亲戚、邻居……人们一聊起她,便无奈地双手一摊,这孩子太没家教,说话老是顶撞人。有人嘲笑,还不是她妈教的。
王护士白白作了一番考虑,不仅生自己的气,也生唐在的气。她不再跟唐在一起看雨,这一排屋子的人声,都被雨水压过去,王护士走进自己的休息间,躺在床上睡觉也比跟这个倔丫头聊天舒服。
这座敬老院,原来是众多陶器作坊的晒陶用地,后来盖起房子,变成一所语言学校。
老人年轻时是陶器作坊的一名学徒。他踩着泥巴,瞅着对面平地起楼,听着读书声从里面荡到作坊的上空,几乎与众多工作中的陶车一起,咔咔前行。那是一种他完全听不懂的异域语言。
他仅仅用几个月,就把这门陌生的语言掌握了。他们教他做一些事,慢慢地,他充当翻译,那些陌生人会跟他开玩笑,送他一些黑色的巧克力。他怀抱这些昂贵的零食,让其他的学徒既羡慕又嫉妒。为了不让人偷他的东西吃,有一日,他躲到山洞中,把一块巧克力吃光,味道甜中带苦,他不知道为何人们会喜欢这样的零食。他把包装盒留住,夹在自己的枕头里,纸盒虽然压扁了,但硬邦邦地会从决明子枕头的中部滑到前面来,让他枕得不舒服,他翻来覆去,影响到其他人,他们便用脚踢他。他却咕咕地笑,那是巧克力味的笑。
唐在忘了买巧克力。她不知道送礼的重要性。
雨从屋檐沙沙地下,将她的一双凉鞋以及裸露的脚趾打湿。
从这条路出去,会经过几座简易的泥土屋,那是仅存的几座陶窑,依稀可见当年的鼎盛。唐在想起进来时看到的年近古稀的陶工,或许他跟阿公认识,他在陶车棚下,短裤下的小腿特别结实,都是紧绷的肌肉,陶车咕噜咕噜转得飞快,那一堆软泥在那双魔术般的手中,变成了瓶子、盆、瓮,一个一个在长条板上放着,曾经的辉煌都装在这些还未烧制的陶器中。从泥土屋穿过那条飞机草小道,就来到大街上。是海水街的顶部,和尾巴一样还没来得及繁荣,零星的新房让它有增值的可能,毕竟,它连着本镇最大的菜市场。那里陆续开了几家杂货批发店,巧克力品牌都有好几种。
母亲不爱吃巧克力。阿奶也不爱吃巧克力。阿奶种了两棵咖啡树,两棵树的咖啡豆拿来煮一煮,泡水香得很,阿奶喜欢喝自己泡的咖啡。母亲说,她不喜欢喝咖啡。但是喜欢直接吃咖啡豆,挂在树上成熟的咖啡豆又香又甜。每次阿奶一看到咖啡豆被糟蹋,总会将她往死里揍,一根木棒,往脚丫打去,疼得她四处乱窜,哭着说不敢了不敢了。好了伤疤忘了痛,第二年,母亲想起阿奶的狠心,便将咖啡树折磨得更可怜,一顿毒打又免不了。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就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有时还会召集村里的小孩一起围观。
阿奶是个狠心的女人。这是母亲在生命的最后几天说的。一个狠心的人才会冷静地将分开的身体收到一起。母亲把脑海里盘桓的画面传给唐在,那是一个多年的梦魇。也是那时母亲不再吃自己最喜欢吃的菠萝蜜果,她总是看见四溅的血,在地上,在树上,在果实上。无论多大的雨水长年累月地落下来,那死人的血迹总是存在,渐渐地,这血迹变成她身上的某处血瘢,每次做完噩梦,她都会跑去井边把自己剥光拼命地洗澡,要把腐烂的气味搓掉,她光滑的身体在用力地揉搓下变得通红,路过的人看到一个光滑的身子在藤蔓荡漾的井边,嘲讽与劝阻便混入从头上淋下来的清水中,她仍然慢慢地把身体擦干,顶着一头湿漉漉的乱发套上半湿的衣服,把空水桶提在手上,从另外一条路走回去。
母亲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那样做。她正逼近她生命的尽头,尽头似乎又与她初来世界的路径相连,她的脸上有一种末日般的光泽,戾气在她的言语中渐渐消散。她不知道唐在是否有注意听,但她不在乎。
阿奶原来在另外的一个村子给别人当媳妇。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不知谁走漏了砍人头的风声,外村的人都往这个村的村口赶。村口的广场被一排菠萝蜜树围住,临时搭起的一个台子,跪着两个气息奄奄的人。阿公在旁边,低着头,一边翻译一边快哭出声来。刽子手是镇上的老屠夫,殺猪是一等一的高手,在一声朝天的枪响之后,一把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刀,像现在的西瓜刀那么长,刀刃锋利,刀背要厚上很多。咔嚓,两颗人头滚到地上,浓密的毛发沾了血,沾了灰,又被一浪一浪的人声盖住。
那是阿奶年富力强的丈夫还有她的公公。据说给地下党送情报,被揪出来,于是砍了头。在场的人都感到某种压迫,那些人刚来时不是这样的,他们笑嘻嘻,对人们很友好。原来跑到挖好的地道躲起来的人们也陆陆续续回到家里,和往常一样生活。但是这场砍头,让人们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母亲说,你知道你阿奶多厉害吗?
阿奶知道消息时那两个人已经死了。鲜血流到土缝里,在太阳底下晒干了。后来的人没看到砍头,只是看到两颗滚到一侧的头颅,还有两具无头的身体,被破破烂烂的衣裳盖着。最先来的人走了,却又有人不断地往这边过来。一直到下午,那破败的广场才冷清了一些。
唐在觉得害怕,她感到自己就在数十年前的现场,那是酷热喧嚣的一天,与以往的夏天没有任何不同。两颗头颅跑到她的脚下,张嘴想跟她说什么。分离的身体、分离的头颅,跟她与母亲都毫无关系,跟任何围观的人都没有关系,所有人都仅仅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所在的村庄,却对他们的职业捉摸不透。
唐在意识到,人的身份多重多样。良久,她问母亲,阿奶哭过没有。母亲说,应该哭过了。
阿奶和自己的小姑子,是在下午出现的。她们各挑一对箩筐,给两名死者收尸。小姑子本来要在行刑前赶去的,被阿奶死命拉住,锁在闺房里,一直等到有人给阿奶通风报信说都了结了,她才把小姑子放出来。
子弹在别人手里,撒泼上吊哭泣都没有用,而且很可能搭上自己的命。她边走边说。她的步子一如往常,小姑子却歪歪扭扭,可能伤心过头还要忍着,这步伐就脱靶了。
小姑子看到狼藉血腥的场面,大叫几声就在明朗的天空下倒地。阿奶赶紧掐她的人中,只是轻轻一下,她就被阿奶身上的血腥味惊醒,又继续哭个不停。阿奶让她哭,自己过去把丈夫的头颅抱到箩筐中,又去捡那副残躯,阿奶认得他身上的衣裳。
这时,阿公出现了。他本该不在的,可不知为何又返回来。他帮阿奶把阿奶丈夫的身体放到箩筐里。阿公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让他触碰这尸骨分离的残骸,他看上去很羞愧,一边帮忙一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阿公那么年轻,比阿奶还小两岁。阿奶对他视而不见。头颅太轻,阿奶又去林边刨出两块石头装在里面。
小姑子哭得没了力气,阿奶讨厌她不争气的样子,特殊时期也必须要有特殊的对付所有不幸所有意外的方式,小姑子一无所有。她挑不起那副装有自己父亲的担子,阿公便接替过来,小姑子远远落在他们后面,哭声散在四周。
唐在问,是阿公帮阿奶把那两个人葬了吗?
母亲说,不是。阿公放下担子就走了。阿奶的小姑子回来了。她们在自家的田地里铲出两个坑,打算埋掉。天气太热,不能久放。但是,也不知是真是假,阿奶突然跑回家拿出陪嫁的针线,把两颗头颅和身体缝在一起,才把他们埋了。
唐在想,缝好的身体也是歪歪扭扭吧,不像原装了。
唐在走路去市场买饭时告诉蔡芳芳此事。那时蔡芳芳正帮家里守摊子。唐在先去买猪血肠,拐姨询问她母亲身体怎么样,唐在瞅着那把锋利的小刀将肠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有热乎乎的水流在板子上。她知道拐姨的手粗,经得起高温,不怕疼的。她说母亲看起来瘦了一些,不过还好。拐姨多给她切了两块,说,辛苦你这孩子了。她心善。
唐在接过装在白色小塑料袋里的猪血肠,摸了摸烫手的底部,觉得和今天的天气一样热烈。她挨着蔡芳芳坐下,两个人在水果的香气中吃着。
出来买饭,唐在是高兴的,这有时会让她有罪恶感,面对生病的母亲,她不应该快乐的,她应该整日悲悲戚戚,一副愁肠满腹的样子,让人们赞扬她的孝心。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心是多么渴望一种自由,离开母亲,离开一切,让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
她在市场待了很久,她不知自己的母亲会不会担心她一去不回。唐在离开后,她便在椅子上大把大把地掉泪,她觉得自己很勤奋,临死了还要用清水洗刷这把脏污的椅子,这把椅子是公公最喜欢的,但是这把椅子真正的主人是谁,她却很想知道。她记得镇上那家储物间,原来是一座小电影院,后来被堆了很多四邻八乡的东西,人们或买或拿。这把椅子便是这样来到家中。
她在眼泪中想自己的人生,有过很多次失败的时刻,也有很多遗憾的事。现在,她快死了,她却只希望好好活着……
3
唐在去杂货店买黑巧克力,选的雀巢牌。自己先吃一块,很甜,没像母亲说的那么不堪。支起来的帆布把雨后的阳光挡在半空,地上还没干,到处是脚印,鱼摊的污水流到这边,四周都是令人作呕的腥臭,可是巧克力那么甜,把臭味都消融了。
她是特意选的这家店,五年前它还是一家米行。外面搭起脚手架,正在加盖第三层。父亲在施工隊当小工,搅拌水泥,扛着钢筋,走在没有护栏的楼梯,盘旋向上,给砌墙的大工打下手。
那天,父亲扛着一根钢筋,扫到半空的高压线,他摔倒,钢筋勾住他的裤子,很快把他烧焦了。应该是巧合,她路过那里,看到无数人围着那里朝天上看,小孩子的好奇心那么强烈,也想看看意外到底有多悲惨。旁边的人认出她,说出事的是她父亲。她愣了好一会,一边喊不可能,一边奔回去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母亲。母亲是一路爬过来的,她的双腿被悲伤泡软,关节耗尽力气,站不起来,只能回到最原始的样子,双手双脚并用。
父亲被两个水泥袋套住,被工人借来的一副担架抬下来。
母亲披头散发坐在自己的泪水里,瞅着放在面前的水泥袋,没有勇气揭开看一看里面的人。她无法接受一个人这样离去。它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在白天在黑夜在梦里在所有意识清醒或者模糊的时候,想起被它带走的从前的岁月。
当时的唐在不懂母亲,她被母亲的歇斯底里弄糊涂了,也被母亲的呼天抢地的情绪感染,也跟着哭,她的哭声很小,眼泪很小,就连悲伤也很小。一直到父亲下葬那天她才突然领悟到,以后她想再见父亲一面是不可能了。她开始在父亲的坟前嚎啕大哭,人们拉着她拖着她,她又撕又咬显出惊人的气力。她跌倒在灌木丛中,身体到处是磕碰伤。母亲没有来,母亲说要在家给父亲包粽子,给父亲做一套新衣服,这样的暴毙似乎是不祥的前锋,后面还会有接连的不幸。这是镇上的迷信,也是殡葬人交头接耳的秘密。
父亲头七那天,唐在跟母亲到这栋大门紧闭的楼房前烧了一些纸钱。然后她撇下母亲和蔡芳芳去河目街的一家夜宵摊吃清补凉。天气燥热,她穿一双男式拖鞋,走路吧嗒吧嗒,像一个饿极的人,正拿大地当食粮,狼吞虎咽。
唐在问蔡芳芳还会跟她一起玩吗?她跟别人不一样,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蔡芳芳想了想,说,为什么不?唐在第一次请蔡芳芳吃东西,拿的是母亲给她买白糕剩下的钱。她说了很多讨好蔡芳芳的话,她怕蔡芳芳不跟她玩了。
出事后一年,房东可能觉得不吉利,另觅地皮盖楼,将这栋崭新的楼房低价卖给别人。房东在新址上照旧开米行,生意照旧兴隆。唐在会在母亲的支使下去那里买米。房东认出她,若无其事地笑,价格一分不少。回来母亲问是否有优惠。唐在摇头,母亲就破口大骂,说房东跟盐一样咸。父亲死后,母亲的性情起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变化,有时她会一个人发呆很久,有时她会滔滔不绝地骂这骂那,说邻居欺负她们孤母寡女,连个水管道都不给接。说得上头,她便怒气冲冲跑到人家家里指桑骂槐骂一通,也不顾有几个人在场。
兴许邻居家老主人数年后的脑溢血,是被母亲骂出来的。
低洼处那一摊水,摇晃着唐在的脸,她闪神,觉得雨水把她摇成与父亲一样的骷髅。至于为什么不是母亲,她无从去想。她把白色凉鞋连同扣在上面的脚放到污秽不堪的水中,又抬头看这栋漂亮的楼房,坚固的房子晚上一定有温暖的光,看不出它曾经死过人。
那年阿奶还有一年的寿命,从村里拎着几个发酸的小杨桃来镇上看她跟母亲。阿奶似乎不为失去女婿感到悲痛,也不为母亲的经历感到痛苦,只是一个劲地说今年的杨桃特别好吃,强塞一个到唐在怀里,也没叫她洗,就催她赶紧咬。
然后阿奶说,如果不是咖啡豆被母亲折腾死了,她就给母亲送咖啡豆。母亲眼睛含泪,突然抬起头说要去找爸爸。阿奶一愣,剩下的杨桃从长满皱纹的红塑料袋滚出来。阿奶没去捡起,她咬着牙,面色严峻难看。唐在满嘴酸味地注视面前这两个大人,脑海里都是母亲的爸爸,一个她从未听人说起过的人。她期待阿奶说些什么,关于那个人的事。
阿奶等了很久,牙齿就像一道铁门,把所有的东西都封上了。阿奶走出去,连头都没回。母亲仍然在原地,失神地瞅着门外。唐在觉得那时的母亲像一个虚无的影子,在时间的轮回里跳来跳去。
自从那天帮阿奶挑回家人的尸首后,阿公就失踪了。有人说他跟着贩运陶器的船只往南部跑了。也有人说他扛着两双草鞋和一些干粮躲到森林里,白天躲藏,晚上行走,跑到中部的热带雨林区当了一名制陶师傅。
阿公回来时,已是一个十分壮实的青年。后来他在作坊里跟别的陶工闲聊,说他学来了黎族人的制陶手艺。根本不需要窑。他在别人的起哄中露了一手。阿奶当时来陶坊当陶娘有一年,她目睹全部过程,毫不犹豫地指出,这不适合大批量生产。
不久,阿公成为阿奶的第二任丈夫。阿奶搬到阿公的村里。
干一天活,洗一身澡,全身骨头酥软后唯一的娱乐就是干那事。阿奶又是身强体健的女人,白花花的大屁股走起来抖得像筛子,是很能生育的。所以,在近十年中,她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又眼睁睁看着那些孩子一个又一个染病夭折。活下来的只有唐在的母亲与一个不来往的舅舅。
母亲快要死了,舅舅也不来看母亲一次。舅舅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人,很早就见过世面,舅舅个子很高,唐在见到舅舅时必须仰望,舅舅很少低头,哪怕跟自己的姐姐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这态度和身高是同步生长的。母亲气势也不弱,他们时而展示着兄妹之情,时而又相互指责,时而又彼此憎恨不相往来。这“时而”久了,便成某种必然。
白日阳光在密林里撒泼。墙外是乡道,去往邻镇的必经之路。经常有车声,像乘坐已经不平的滑梯,磕磕巴巴流过。母亲惊起,问,去看看是不是你舅来了?唐在说,舅舅不可能翻墙进来。
此时,母亲已食不下咽,大多数油腻腻的肉菜都被唐在吃光。快餐店的食用油很糟糕,母亲吃不到几口就呕吐,要不干脆就吃不下,躺在那里,仿佛随时会断气。这让唐在惊慌,族里一个人都不在,母亲要死了,她应该怎么办?丢下母亲跑出去告诉沾亲带故的他们,还是守着母亲直到他们得到通知再陆陆续续进来?
舅舅不可能来,舅舅不在镇上。
舅舅巴不得母亲死,这样就无法把他告发阿公的事重提。母亲查出肺癌晚期,在医院住了四周,一个下岗职工,医保没交,所有的钱都是自费,很快没钱交住院费,只好回来抓中药吃。那天,母亲给唐在十块钱,叫她搭车去城里找做小生意的舅舅,唐在不懂舅舅做何种生意,但舅舅很早就买了房买了车,过上了在她看来是有钱人的生活。母亲说,拿一千块,要是不给,你就问问他在日本过得好不好。
唐在觉得母亲的话是一种胁迫。
她在舅舅家里说出这句话。
舅舅给她钱,却是扔在地上,没有散开,这种恨叫连坐。唐在捡起来,走出防盗门,到楼下时她还往上看了看,小区里的几株树长到舅舅家的阳台上。舅舅的日本话是阿公教的,舅舅在改革开放后去了日本,赚了很多钱。
母亲告诉唐在,阿公就在镇上唯一的敬老院。阿公的眼睛看着你,别人的眼睛看着你,陶窑没日没夜的红色眼睛看着你……
唐在看了挂在墙上古老的钟,下午五点一刻,钟敲响了。她一直想象会有一场暴雨,让低矮的院落积满厚厚的水,溢过门栏,往屋里流去,接走母亲。
死亡很平静,平静得抹平她的想象。
她让母亲继续躺在破落的椅子上,母亲那副骨架和椅子很像呢。唐在走出几步,来到院落中,院子外面的路是一棵很高的凤凰树,开的花把天空都染红了。
这里最常见的是凤凰树,开花之时,整个镇都在办喜事。母亲对这种树却很不屑,你没见过柴窑烧起来的时候,守在火前眼睛都要被光一根一根刺瞎。
……
此刻,十六岁的她在敬老院向阿公求证。
阿公已经傻了,以为外面没有任何变化,以为世界已经死了,以为自己仍然像过去那样年轻那样壮实,他脸上的皱纹,手上过于浓密过于发白的毛身上的衣裳脚上的鞋子一头久未打理的白发都是为了掩人耳目。他说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只记得自己在这条河的某条船上漂流。
阿公问她是谁。唐在大声说我是唐在你的孙女。她既不是内孙也不算外孙,这就是塘镇在人际关系称呼上的模糊性,保持着原始的混沌。唐在拿出一块巧克力剥给他,她看到他的眼睛有火焰,火光从眼睛喷涌而出时,阿公大叫舞动着手蹬着残废的腿差点面朝下趴倒在地,
唐在很慌乱,把巧克力扔到旁边的牵牛花丛中,巧克力就像张牙舞爪的怪物。王护士跑出来蹲在老人面前不断安抚他。唐在跑到牵牛花丛把巧克力抛入树林,代表物质丰富性的威化巧克力消失了。
阿公没有安静,癫痫发作一般身体抖个不停。王护士叫唐在赶紧走。她仍不知所措地站着。王护士双手拦住阿公,叫她赶紧滚,声音越来越响,他不是怕吃的,他是怕你,快走。
唐在很多年后才明白,阿公为什么怕她,她是他的亲人,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他在血缘的黑暗中待得太久了。
唐在走到海水街,一截一截地抵达蔡芳芳临街的房子。蔡芳芳的母亲居然在大堂里,从水果批发市场进回的水果正被她分类,一箱一箱,一筐一筐,轻拿轻放。她冷冷一瞥唐在,便皱着眉头继续干活。蔡芳芳在二楼瞅见唐在,摇头摆手叫她走开。
蔡芳芳曾到祖宅里见过她一次。她好奇一个人是如何等死的,可所见的一切让她大失所望。唐在的母亲头脑清醒,费力地跟她攀谈,然后就在阳光扫过的地方休憩,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睡醒了吃,吃饱了玩,玩累了便长眠。
唐在踅回去,在路边等了一会,蔡芳芳过来了。蔡芳芳说她以后有空要去帮忙卖水果,她喜欢上切西瓜、杀菠萝、削芒果,刀子真的很好玩。唐在问,你不怕切到手吗?蔡芳芳说,怕什么,贴片创可贴就好了。唐在说,你还要跟我玩吗?蔡芳芳照旧想了想,这次答案不一样,她说得很流利,好像演练过很多遍:我妈妈不让我跟你玩,因为你没有家了。
唐在瞅着她欢乐的背影,想起蔡芳芳经常说的话:人有两只眼睛,一只在左,一只在右,所能看到的东西有限,所以一定要懂得取舍。
唐在独自走完海水街,凤凰树一棵一棵地开,和晚霞一起把镇子染成血色。现在和从前是多么不一样,又是多么一样,阿公眼睛里的天,还是昨日的天。唐在眼睛里的天,却不只是此时此刻的天,明日,太陽从蔡芳芳房子的背面升起,照进来的光将是不一样的光,唐在眼睛里的景物,会有新的东西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