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梨芬芳

2020-10-26 09:24向本贵
湖南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桃核果园奶奶

向本贵

邹树生一年里有一大半时间待在果园里。虽然也是形单影只一个人,但果园的春天有红的桃花白的梨花,有蝴蝶和蜜蜂,有时,还会飞来一只小鸟,啾啾地鸣叫几声,果园就变得有生气了许多。清风拂来,满园子氤氲着花草的芬芳。后来,桃花谢了,一地的落红,梨花谢了,一地的雪。果树枝上的嫩芽儿却慢慢地生发开,鹅黄的芽尖尖上挂着一滴露珠儿,居然把天上的太阳也嵌在里面,不时地折射出晶莹的光亮。仔细看,叶芽儿丛中藏着指头大小青涩的果实。那是桃和梨的初始。

温润的风总是爱怜地抚摸着它们,阳光和雨露对它们也都关怀备至,不知不觉,桃和梨仿佛就知道了害羞,悄悄地藏进了青枝绿叶里。一些日子之后,当微风再次把绿幔掀开的时候,会让你眼前一亮,桃的半边脸儿红了,梨的青涩也渐渐地褪去,染上了淡淡的谷黄。这许多的日子,邹树生虽是觉得寂寞,甚至还怪老伙计田生全十天半月也不来看看自己,说说白话,但他还是在果实的变化中,一天一天地把时间往下打发,盼着那两个日子的到来。那两个日子是他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有时,他甚至会想,待在果园,就是为了那两天。

桃熟透了,带个口信出去,第二天清早,他就打开了果园的篱笆门,大人小孩蜂拥而入,他却是站在园子的门口,一只手拿着一杆秤,旁边放一个小箩筐,将人们摘下的桃称一称,自己把钱放进箩筐就是。那一天,果园里可热闹了,吃桃的嘎嘣声,啧啧的赞誉声,枝叶沙沙的摩挲声,还有大人小孩的叫喊声。在这种音响组合成的乐章里,邹树生的那张皱纹密布的脸就笑成了一朵大菊花。太阳西去,落霞染红了半个天空,闹嚷嚷一天的果园渐渐安静下来,摆在竹篱门前的箩筐里却全是花花绿绿的钞票,邹树生不由得对着那边的梨林看了一眼,又盼着摘梨的那一天到来。邹树生喜欢钱,但他更惧怕寂寞。

今年却有点不一样,邹树生没有像往年那样一天一天地数日子,也没有像往年那样没事的时候就想孙子,把手机拿在手里却又不敢打过去。儿子对他说过,每个月只能打一次电话,他忙,孙子上幼儿园,花花绿绿的课本有一书包,也忙。

还在桃花胭红梨花似雪的时候,邹树生就发现了那双眼睛,大大的亮亮的,贴在竹篱笆外面的缝隙里,像是要把竹篱里面的一切窥透似的。是个孩子,不过五六岁吧。邹树生很喜欢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说白一点,他很喜欢那个孩子。

后来,邹树生就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啊?他甚至还掰着指头算,半塘村百多户人家,一半人家是铁将军把门,全家人举迁进城或是去了镇子上,还有一半人家也就两个老人守着房子。带着孙子孙女的就那么几个,每年摘桃摘梨的时候,都会来果园吃桃吃梨,怎么不认得。这孩子过去一定跟父母住在城里的,怎么又回来了呢,不正常的嘛。

看着竹篱外面的孩子,邹树生真想问一问,怎么不在城里上幼儿园,在这里看竹篱笆,没出息的啊。可是,没等他走近竹篱,孩子却不见了。孩子怕他。他就打消了接近孩子的念头,每天能看到那双扑闪扑闪的眼睛就好。

孩子成了他的伴儿,一天没有看见,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茅不是,草不是。

二亩桃林,二亩梨林,用竹篱围起来,像是一座小花园,却有不菲的收成。这是儿子的功劳。十多年前,儿子从林业专科学校毕业,信心满满地说要在家乡干出一番事业。他问儿子:“怎么干?”

儿子说:“我们家的地里原来不是栽有几棵桃和梨吗?把几块田地连成片,再买些上好的良种桃梨苗子来,一半栽梨,一半栽桃,几年之后,就是小银行了。”

邹树生当然高兴,女人去世的时候儿子才九岁,担心儿子受气,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在家里住了几天,做饭洗衣,忙里忙外,贤惠又勤快,可他还是硬着心把她赶走了。

只要能留住儿子别像村里那些年轻人,翅膀硬了就往城里飞,做什么他都会全力支持。何况,儿子在学校学的就是果木栽培技术,不定就成功了呢。

桃梨树苗趁着阳光雨露飞飞地长,第二年的三月就开花了,第三年,就挂了果。跟原来的那几棵果树一样,桃那个甜,梨那个脆。儿子说,这小银行的钱利息高,一年一年往上翻。

邹树生皱纹密布的脸上全是笑,这叫双赢,钱挣了,儿子还在身边。看看老伙计田生全,整天眉头紧锁,笑问他不愁吃不愁穿,怎么还做出霜打茄子的样。田生全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比扯心肝还难受。”

这话说得无厘头,邹树生看着他,等着他说出下文来。

田生全愁苦着一张脸,过后就有两行老泪淌下来:“我那儿子没良心,三年没回来了。”

邹树生就缄口不语了,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的儿子要是出去打工,三年不回来,也许一样扯心割肝想得掉眼泪的。

邹树生还在庆幸没有那种感同身受的愁苦,儿子突然就不见了影踪,话都没有留下一句。开始,邹树生还侥幸地以为,儿子去了同学家,不过三天两天就会回来的。

田生全来问他:“想儿子不?”

邹树生不以为然地说:“去同学家,能住上几天?”

田生全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坏笑:“他对你说去同学家了?”

“没说,但我知道。”

“你那宝贝儿子跟秀秀一块到上海打工去了,你还蒙在鼓里。都是些没良心的家伙啊。”田生全脸上的幸灾乐祸已经变成了同情,“两人读高中的时候就好上了,秀秀没有考上大学,就去上海打工了,不肯回来跟着他侍候果园,他能不去吗?何况,秀秀还答应跟他一塊去上海一家园林场做活儿呢。”

邹树生的眼睛就瞪圆了,田生全肯定不是说的假话,秀秀是他的亲侄女。他真想把一园子的果树全都砍掉,不这样,胸口堵着的气没地方出了。可是,看着枝头挂着的桃和梨,他又舍不得下手。生儿子的气,却不能生钱的气,儿子谈了女朋友,用钱的日子还在后头,自己怎么着也得给他准备一点的。

每年的二月,桃和梨还举着满树的花骨朵儿,邹树生就把果园里的棚子整修一新,白天施施肥锄锄草,还要学着儿子的样,打打农药间间花蕾,过后就东瞅瞅西瞧瞧,看看围着的竹篱是不是被风吹倒了,或是哪家的猪狗在竹篱下刨了洞。夜里,躺在棚子里,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听草丛里蝈蝈儿的鸣叫,心却跑到上海去了。上海是个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但他对上海不由得生出了许多的亲近感。这时,他才恍然大悟,或许,儿子早就有了打算,担心自己去了上海,老爹犁田耕地插秧割禾太苦太累,把田地变成果园,每年到了季节,不过是锄锄草打打药,活儿轻松,收入却比种田种地丰厚。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的气又顺畅了许多,儿子还是有孝心的。

春风春雨,一阵一阵,不知不觉,夏天就到了,桃的脸儿露出了胭脂红,竹篱外面的那双眼睛就更加晶亮了。有时,还能看见他把一只小手从竹篱缝间伸进来,却是怎么都够不着垂在枝头的桃。邹树生想责备他几句,又没有,担心吓着他。但半塘有句这样的话:小时偷针,长大偷星。他记得,儿子小时摘了邻家一个梨,他罚儿子的跪,头上还顶一碗水,洒一滴,抽一棍子。就那一次,儿子再不敢伸手拿别人的东西了。半塘人还有一句话,歪苗要扭,小孩要教。

第二天,小孩又来了,邹树生发现,现在就不仅仅伸进来一只手,还有一根竹枝做成的钩子。钩住桃枝轻轻一拉,半生不熟的桃就到手了。

邹树生那个气。不行,得对他家的大人说一聲,看住孩子,到时候桃和梨熟了,来果园尽管吃。

小孩没有走远,藏在果园外面的草丛里津津有味地吃桃。邹树生也就站住了,守着,看他往哪里走。

五月,莺飞草长,农村该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可如今的农村却是静悄悄的,田地里没有人的吆喝,没有牛的哞叫,村路上也见不着匆匆来去的行人,阳光洒在地上,白生生一片。小孩吃了桃,使劲把桃核一抛,桃核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形,啪的一声掉进了路旁边的草丛。小孩站了站,又跑了过去,勾头在草丛里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那粒桃核,绕过一片长满狗尾巴草的田地,小心地埋在旁边的玉米地里,才匆匆离去。

邹树生看得有点发呆,那是玉芬家的玉米地,他为什么要把桃核埋到那里去。

小孩没有去村里,而是沿着村子后面的一条小路,走进山脚的一栋破旧的木屋。邹树生的心跳就加快了,脚步也随之停了下来,嘀咕道:“小放不是跟着父母去城里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放每天都会来果园偷桃,有时上午来,有时下午来,有时上午来了下午还来,吃过桃,把桃核埋在自家的玉米地里,才匆匆离去。邹树生不惊动他,远远地藏在果林中间,心里说:“偷吧,小时偷针,长大了偷星。”

桃长到小拳头那么大,半边脸儿红透,沿着竹篱的桃枝上已经没有桃了。那天晚上,邹树生悄悄在竹篱上拆了一个小洞,刚够小孩钻进来。

第二天,小放又来了,在竹篱外面徘徊一阵,就看见了那个小洞,稍稍迟疑,就小狗一样爬了进来,摘了一个桃,钻出洞,一溜烟地跑到自家的玉米地里去了。只是,吃过桃,埋下桃核,他没有离去,而是刨出以前埋在地里的桃核,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复又小心地埋进地里,才怏怏地回家去。

邹树生猜不透小放的这些举动,心里恶狠狠地道,桃没了,梨又熟了。

什么时候,那个身影又开始在邹树生的脑壳里面闪现,抹不掉,赶不走。

转回去三十多年,玉芬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还贤惠,还勤劳,还会唱歌,县里电影队下村放电影,她能把电影插曲学唱出来。村里的小伙子们见着她像是众星捧月,谁都想把她娶回家做媳妇儿。邹树生没有把喜欢玉芬的话挂在嘴边,他动了心计。玉芬喜欢吃梨和桃,这是她自己说的,她家的禾场上有一棵梨树一棵桃树,每年,她就盼着桃红了,梨熟了。邹树生家的禾场上却是搭的一个瓜棚架,每年在禾场旁边种几棵南瓜,夏天可以吃瓜叶,秋天可以吃南瓜。父母是饿怕了,把那句忙时吃干、闲时吃稀、间以瓜菜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了,决不会让他拆掉瓜棚架栽梨和桃的,他就在分得的责任地旁边栽了几棵桃和梨,还是良种果苗,三两年就挂果。

当然,他还有一手更绝的,给玉芬写了一首诗,也不当面给她,而是花了八分钱,买了一张邮票,用信封装着,从邮局寄给了玉芬。他会写诗,村里别的人不知道,玉芬却是知道的。他们一块发蒙读书的时候,两人同班。那时在集体,无论春耕还是秋收,学校是要组织同学们搞双抢的。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读小学四年级的初夏,久旱无雨,插下去的秧苗都快被旱死了,学校组织学生抗旱保苗。小学生没有力气踩水车,也没有力气拉汲筒,只有用盆子端水,用桶子提水。晚上,大家累得腰都伸不直了,老师却还布置同学们写抗旱保苗的心得体会。他不知道怎么写,就胡乱写了几句话:同学们,干劲大,天旱三年都不怕,木桶提断长江水,脸盆舀干洞庭湖。不曾料到,第二天学校召集同学们开会的时候,校长在大会上把他写的这几句话念给同学们听,还说是难得的好诗。铿锵豪迈,斗志昂扬。从那时起,无论老师还是同学们见了他,不再叫他的名了,而是叫他小诗人。他还发现,玉芬看他的眼神都是亮的。

让邹树生万万没有想到的,玉芬却跟小放的爷爷伍成路好上了。他不死心,说:“我专门为你栽了梨和桃,因为这,还和我爹吵翻了,我爹还狠狠地抽了我一耳光,至今左边耳朵还嗡嗡作响,像是大风刮树叶子。”过后,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给你写的诗,你读了吗?”

玉芬勾着头,不作声,被问急了,说:“你爹说的没错,吃梨和桃当不得饭。写诗就更不靠谱,连一时填填肚子的作用也没有。”玉芬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挂着两行泪水,“跟你结婚,新婚床的上面得挂一片塑料纸挡风挡雨啊。”

这话把邹树生彻底击倒,真希望地上有一个洞,好钻进去。那时农村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没几年,农民还没有从穷苦中缓过气来,当然不能跟伍成路比,伍成路的父亲在附近一座矿山当工人,月月有工资往家里拿,让村里的人羡慕得不行。

也许,那话玉芬说过也就忘记了。那话说得也实在。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谁个姑娘不希望嫁个家景好的男人。邹树生却是把那话牢牢记在心里了。伍成路和玉芬结婚之后的甜蜜日子没有过上几年,公公就出事了,在矿井里挖矿被掉下的石头把脑髓都砸了出来。不久,伍成路又得了病,在床上躺了几年,眼睛一闭,走了。家里还有婆婆,儿子又小,玉芬那个苦那个累,泪水洗脸都有多。儿子慢慢长大,婆婆死了,玉芬总算是熬出头了吧,可她的眼睛却又莫名其妙地瞎了,吃了多少药,还去省城医院开了刀,家里能变成钱的东西都卖掉了,也只能把太阳看成一个长了毛的红球球。

看着果园里那几棵高高大大的果树,年轻时的记忆,是苦涩,还带着恨,却也有值得回味的地方。那时要不是暗暗地喜欢上了玉芬,就不会栽那几棵桃和梨,儿子也就不会把那几片田地连成一片变成果园了。想一想,心里还有一丝甜沁沁的味儿。转眼就过去了三十多年,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慢慢地走过头顶,眼看着就要落下西山。那怨恨也该散了是不。邹树生的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浑身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小放又来了,从竹篱洞里爬进来,还没来得及摘桃呢,邹树生没有犹豫,说:“小放,我给你摘,选最大的摘。”

小放却像只受惊的小兔,从洞中钻出去,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邹树生怔怔地站在那里,心里好一阵懊恼,是不是吓着他了啊。

桃熟透了。跟往年一样,邹树生带了口信去乡场,第二天,就有小商小贩开着摩托来了。村里人听到摩托声响,知道邹树生的果园开园了,老的小的,也一齐向果园涌来。先吃,再慢慢摘桃,大包小包,过秤,付钱。

果园静下来的时候,太阳也快走到西边的山脚了。这一天,邹树生总觉得心里像搁着什么,后来,他就想起来了,玉芬不来摘桃吃桃,也在意料之中,怎么就没有看见小放的身影。

邹树生呆呆地坐在那里。桃摘了,一身轻松的桃树重又伸直了腰杆,开始为来年挂果做着准备。梨却是把枝头压得更低,微风吹过,露出满树的谷黄。邹树生心里却是空落落的,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嘀咕说:“也许,小放不会再来了吧。”

不曾料到,第二天小放居然来了,但他没有从竹篱洞中钻进来,站在竹篱外面,对着里面张望了一阵,就准备离去。转过身,面前却是站着一个人,想逃都来不及了,便分辩说:“我没有……桃树上没桃了啊。”

邹树生却是问道:“昨天不来,今天怎么又来了?”

小放勾着头,一阵才说:“昨天奶奶没有出去做活儿,守着我的。今天,我是从窗口爬出来的。”

邹树生吃惊地问:“你奶奶把你关在家里的?”

“是的。”

“为什么要关你?”

“可能知道我來这里偷桃了……我奶奶用竹枝把我的胳膊都抽烂了。今天要去地里做活儿,只得把我关了起来。”

邹树生心疼地揉了揉小放胳膊上的伤痕,说:“来了就好。我给你还留着桃的。往后桃没了,我就让你吃梨。”

小放一阵才说:“我奶奶知道了,又会打我的。”小放的眼里已经有泪水流淌出来,“奶奶说,再要偷你的梨吃,就剁了我的手指头。”

“那就帮我做活儿吧,做活儿,就不是偷了,劳动所得。”

“要我做什么活儿?”

“五六岁的孩子,能做什么。不过扯扯果园里的杂草,再就是给我烧茶喝。”

“中午奶奶回来之前我得回去。”

“好。”

邹树生从棚子里拿出几个又红又大的桃,说:“放开肚皮吃,看能吃下几个。”

小放说:“我还没做活呢。”

“先吃桃,再做活。”

小放抓起一个桃,狠狠地咬一口,汁水四溢,说:“我把吃过的桃核全种在自家地里了,过几年,我就可以吃自己种的桃了。”小脸蛋满布着稚气的笑。

小放是个勤快的孩子,做活儿一点都不偷懒,扯草烧水,或是学着邹树生的样织竹篱。邹树生心疼地说:“小放,歇歇吧。”伸手揩了揩小脸蛋上的汗水,“陪爷爷说话,也算是做活儿啊。”

只是,才歇了一会儿,小放就又把两条腿叉开,弯下身子,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着杂草,往上拔的时候,嘴里还会嗨一声,杂草就会带着一股泥土的香味儿被连根拔起。时有微风吹过,枝头的梨就会碰到额头,他也视而不见……

看着小放,邹树生就会想起自己的孙子。孙子有两年没回来了,是不是有小放高了,孙子还记得农村有个家吗,还记得农村有个想着他的爷爷吗?田生全到城里看他的孙子去了。今年过年孙子要是不回来,只怕明年也要去看看孙子的啊。这样想的时候,昏花的眼里,就有点雾雾绰绰起来。

这时,小放把一棵小青藤拔起来,小心地放在一旁,说,“我奶奶扯回来的猪草里面,有这种青藤子。”

邹树生吃惊地问:“你奶奶还去山里扯猪草呀,怎么看得见?”

“拄着一根棍子。我奶奶说,不喂猪,就没猪肉吃。再说,过两年我就读书了,哪来的钱啊。”

邹树生的心仿佛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道:“告诉我,怎么没有跟你爸妈在城里上幼儿园?”

小放勾着头,轻轻说:“我奶奶不让我说。”

“跟我也不能说吗?”

“我妈说我家穷,跟着别人跑了,我爸把我送回家让奶奶带,去找我妈,几个月没给我打电话了。”这样说的时候,两滴晶亮的泪珠从脸上淌落下来。

怎么会这样呢。邹树生就不说这个话题了,问道:“奶奶还好吗?”

“瞎子,有什么好。可我奶奶还要给我做饭洗衣服,还要喂猪喂鸡,还要种地做菜园。奶奶说,去山里扯猪草的时候,经常摔跤。”

同一个村,这么多年来,邹树生总是避着玉芬,可他的耳朵却长,听到关于玉芬的话题,心里就会掠过一丝快意。现在,心里的那一丝快意没有了,眼前却浮现出一个老女人的样子:两鬓飘着丝丝白发,背着背篓,佝偻着腰,手里的棍子敲打着地面,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

小放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说:“奶奶快回来了,我要回去了。”

邹树生想让小放带几个桃回去给他奶奶,想了想,又没,说:“明天你不要来了。”

小放瞪大眼睛问:“是不是活儿没做好,不要我了?”

“不是。你应该帮你奶奶做些活儿。奶奶去山里扯猪草,你得陪着她,打个伴儿。”

“奶奶担心我摔着了,不让我去。”

“洗碗扫地总可以吧。奶奶眼睛瞎了,你得早早懂事才是。”

“奶奶还是不让,说城里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正在上幼儿园,我却是孤零零一个人玩,可怜啊。过去只有一条,不让我去河边,担心掉河里淹死,现在又加了一条,不让我来果园,说我看见桃和梨,就管不住自己。我奶奶还说,我真是她的亲孙子啊,她从小就喜欢吃桃和梨。”

小放说着就走了,老远,邹树生还愣愣地站在那里。

这天下午,小放又来了,老远就说:“我奶奶下午去乡场了,我要跟她去,她还是不让。”

“去乡场做什么?”

“卖鸡蛋。我们家喂有五只大母鸡,下的蛋除了每天给我煮一个吃,她自己从来不吃,隔些日子会拿到乡场去卖。”说着他就要去做活儿。

邹树生说:“下午不用扯草,跟着我去看看竹篱就是了。”

“竹篱要看什么?”

“桃收了,梨又快熟了啊。”

小放像个跟屁虫,跟在邹树生的后面,话却多,对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要问个为什么。后来,他突然问:“爷爷,那时你为什么要在竹篱上拆一个洞?”

邹树生有点尴尬,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小放说:“其实我知道,爷爷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孙子,就希望天天看到我。”

邹树生连连说:“爷爷就是这么想的。不过,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小时偷针,长大偷星。”

小放就哭了起来,泪水成沟儿地流淌:“我爷爷要是还在,我就要他也栽许多的梨树和桃树,天天跟着爷爷在果园里玩,吃桃吃梨。”

邹树生笑着说:“你不是把吃过的桃核种在自家的地里了吗?”

“只是,也没看见长出芽来。”小放一副十分懂事的样子,“其实,我也知道那样不是好孩子。”

“知道就好。”邹树生席地坐在梨树旁,“坐坐吧,我讲个故事你听。”

小放没有坐,对他讲故事也有些心不在焉,说:“那天我奶奶打我的时候,她自己也哭了,后来我问过她,打我你自己为什么要哭,又没疼在你自己身上。她却不肯说。”

邹树生就不再说话,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快下山了,晚霞像火焰一样,把西边半个天空烧得通红,藏在果树枝叶间的知了却是大声地唱起歌来:“知了,知了……”

小放说:“我要回去了。”

邹树生说:“明天你再来,我不会给你开果园门的。”

小放想了想,说:“奶奶在家,我就在家里陪奶奶,奶奶去山里做活,把我关在家里,我就来。”

“那好吧。”

小放的小脸蛋全是笑,心里想,这样还不天天可以来果园了。

有小放打伴,邹树生觉得这日子舒心多了,也快多了,不知不觉,梨就熟透了,把枝头也压得弯了下来。

“爷爷,对你说个事。”那天,小放走进果园就对邹树生这么说。

“说什么事啊,还一本正经的样子。”

“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奶奶对我说了,往后她去地里做活儿,不再把我锁在家里了,让我来给你打伴。”

邹树生一阵没有作声,后来说:“小放,想吃梨吗?摘个梨你吃。”

“不要。”小放似乎变得懂事多了。

邹树生却是东瞅瞅西瞅瞅,摘了一个最大的梨递给小放,小放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仍是舍不得吃。

邹树生说:“吃吧。吃了我再给你摘。明天,我要带信去乡场,让他们后天来摘梨了。”

“卖了梨,还来不来果园?”

“果園没事了,还来果园做什么。”

小放就不做声了。这天,小放一直不愿意回家,邹树生催了他几次,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第二天,邹树生来得早,他想跟小放多待一会儿,摘了梨,再要见着小放,还要等到明年的春天。

只是,小放却没有来。弥漫在果园里淡淡的晨雾慢慢散去,太阳就出来了。秋天的太阳没有了夏天的炙热,却格外的亮丽,微风徐来,沉甸甸的梨树颤颤巍巍地晃动着。

邹树生心想明天才摘梨,小放今天怎么就不来了,是不是他奶奶又不让他来了啊。

“爷爷。”

那个熟悉的还带着稚气的声音突然响起,小放正从竹篱外的小路匆匆走来。

“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小放把藏在背后的手伸过来,邹树生看见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子,问道:“什么好吃的啊?”

“自己看吧。”

还没有打开,一股油香味儿氤氲肺腑。是一包腊肉糯米饭,腊肉鼓着爽爽的油,糯米饭煎得黄焦焦的,让人馋得流口水。邹树生记得,那阵还没有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人们的日子过得焦苦,村里的年轻人一块做活,说得最多的话题就是吃。邹树生说他就喜欢吃腊肉糯米饭,啧啧,那个香,还经饿。玉芬说,除了吃饱饭,她就喜欢吃梨和桃。他记住了她说的话,为她栽下了桃树和梨树,也就生出了大半辈子的怨恨。没有想到,几十年过去,她把他说的话还记在心里的。来不及转过身避一避小放,两滴浑浊的泪水,已经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早晨我奶奶专门给你煮的。”

“奶奶还说什么了?”

“奶奶说你想孙子,要我常来陪陪你,梨摘了,我就去你家,陪你半天,再回家陪我奶奶。奶奶还说,要你把我当自己的孙子一样。”顿了顿,小放像是想起了什么,说,“这两天,我老是听我奶奶唱着一支歌:桃花红哟,梨花白哟,桃梨芬芳哟,鸳鸯配哟,郎有才哟,女有貌哟,心心相印哟,到头白哟。一边唱,还一边掉眼泪。”

这是三十多年前自己写给她的那首诗啊。从邹树生脸上淌落下来的泪水,就簌簌不断了,连同腊肉糯米饭一并吞进了肚子里。过后,摘了几个大大的梨,放进袋子里,说:“回去的时候给奶奶带去,你不是听你奶奶说过的嘛,她最喜欢吃梨和桃的啊。”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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