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斯维尔
黄昏时分,我们在公路上仰望一群大雁,约莫有四十或五十只。它们突然从天而降,距离最近的迁徙路径几英里之遥。它们降落在我们某一座农场的洼地,就在北卡洛兰纳,埃利斯维尔的外面。这是十二月的一个平静的晚上,冬季送来新一波寒冷,空气尤其清澈而凛冽,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气都让人受不了,是吸气好还是不吸气好,你不晓得。
哲诺舅舅和我正赶着回家——我不记得我们去过哪里。大雁降临到我们头上,宛如为我们翻开了一页启示录:一只孤单的灰黑色大雁不知从空中的哪里射向我们卡车所在的车道,大鸟的飞行速度之快超出你的想象,快得令你怎么想都想不到。它低飞得几近碰触地面,我们听到它翅膀鼓动风的扑闪声盖过了卡车引擎的声音。没等我们恨不能把座位捅个窟窿跳进去躲起来,大雁的嗷嗷声炸裂了我们周围的空气,距离我们这么近,飞得那么快,它们似乎冒着撞上卡车的风险。他们越来越高的叫喊声,翅膀的扑击声,突然扑向我们,就像突如其来的子弹射击那样又响又吓人,鼓噪声听起来陌生得像古代的话语。哲诺舅舅猛踩刹车,车尾在沙砾地里左右摆动,卡车横在了公路上,面朝农场的洼地。
大雁列阵飞越田野,在空中划出一道往上攀升的弧线,朝着小溪对岸林木茂密的山脊飞去,又循原路,朝着哲诺舅舅和我飞回来。它们张开大翅膀,飞行片刻后,朝下拍打一下,把自己稳在空气当中,接着,它们歇息在收割后的玉米地的短茬子上,距离道路大约半英里。我们透过冬日的暮霭,看着它们,它们在远处,消失在田野中央,像精灵一样渺无踪迹。哲诺叔叔关掉车前灯,熄了火,我们把身子向前倾,凝望着渐渐四合的暮色,直到山脊融入黑暗,与天空一色。加拿大大雁飞越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小地方的日子很不寻常。我们一开始都不言语,只谛听着我们的血液流动的声音,还有环绕着我们的冬日的岑寂,对眼前的景象发出惊叹。
回家途中,大雁飞行的呼啸声依旧狂野地轰鸣在我们的耳鼓。我俩决定对大雁栖息在农场洼地这件事情保守秘密,对哲诺舅舅的亲兄弟,考润和埃尔舅舅都不说。我的舅舅们彼此亲近,可他们也经常展开竞争,兄弟之间概莫能外。他们一起钓鱼或打猎的时候,非给每个人计分不可。哲诺舅舅说假如第二天我们提着一对加拿大大雁去用早餐,我们的风头就盖过考润舅舅和埃尔舅舅这对双胞胎了。哲诺舅舅希望咱俩在天亮前偷偷接近大雁群,那个时候,雁群正露宿在农场洼地受着冻,趁它们还没来得及飞上天空或爬出洼地,他能击落两只大雁,倘若他装弹药的动作足够快的话,没准还能打下三只大雁呢!回家路上,他那个高兴劲我还是头一回看到。
我们也对我的母亲卖关子。因为哲诺舅舅说,只要我妈看一眼考润舅舅、埃尔舅舅,他俩就知道有戏了,接着,他俩合伙纠缠我妈,直到她和盘托出我和哲诺舅舅的秘密。母亲比埃尔舅舅和考润舅舅年少十四歲,比哲诺舅舅年少二十一岁。他们管她叫熙熙。三位舅舅知道对她说什么话能激怒她,惹得她追打他们。哪怕在她当上祖母,他们自己上了古稀高龄,他们还这样逗她。母亲压根不可能对他们撒谎。我和妈妈随哲诺舅舅住在仓库街,考润舅舅和埃尔舅舅住在我们的左右,他们自己的房子里,我们五口人每天围坐在哲诺舅舅家餐厅的长桌子旁,吃三顿饭,就像一家人。我妈下厨做饭。
吃晚饭的时候,我管住自己,缄口不提大雁的事情。虽然考润舅舅和埃尔舅舅不止一次说我龇着牙笑得像一只负鼠,他们在嘲讽我装傻。哲诺舅舅在桌子底下踹了我两脚。眯缝起眼睛警示我。全家人都知道有新鲜事了,受哲诺舅舅主使的。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知情人,这个想法让我每分钟都得意,我可不是经常享有如此地位的。那一晚,我上床睡觉以后,妈妈踅进我的卧室,围裙里兜着一块难得一见的胡椒薄菏棒棒糖,她把糖棒一折为二,递给我半截,我便拿来吃了。我俩静静地舔吮着我们的糖果,彼此盯着瞧,直到她开口问话,她误判了我的忠诚,她问我和哲诺舅舅究竟干了啥事,我告诉她,我们看到一个人在一条狗身边转悠,假如哲诺舅舅为回报棒棒糖,这个显而易见的贿赂,也会这么说的。母亲微微一笑,她总是认为她哥哥们身上的好品质,尤其是哲诺舅舅身上的好品质被我继承到,表现出来,是好事儿。她告诉我说那条狗肯定会冲着陌生人吠叫,这是狗的许多种自然反应之一。她吻过我,离开房间以后,我听到哲诺舅舅在厨房里提高嗓门声明他压根不知道熙熙和考润、埃尔在讲什么,他和娃子啥事都没干。
那一晚,考润舅舅和埃尔舅舅动身回家前,在我的窗口外面收住脚步,把面孔贴在玻璃窗上,学狗熊的样儿,发出低吠声,我对他们的表演不屑一顾,他们活该。我不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不知道我和哲诺舅舅的捕猎有何新发现。许多事情会让你改变对世界和对你自己的看法,你不要提前想象,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们时时刻刻生活在我们希望变成现实的幻影里。我带着妙不可言的,和哲诺舅舅共享的秘密做起了美梦:明天早晨,当我们借着曙光潜入一群来自加拿大的大雁的栖息地,去捉它们,它们恭候在冰冻的田野里,接着,它们会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飞入天空。
好像才几分钟以后,哲诺舅舅就拉了拉我的脚趾头,在他自己的嘴唇中间竖一根手指头。外面很黑,我知道这是夜最深的时刻。在一瞬间,我转了再睡过去的念头,继续着我的梦游,在梦里,临近还有谁家的门洞。可是,一想到大雁,空气里就打了一声炸雷,和哲诺舅舅一起去实施的这场秘密的冒险,赶走了我的全部睡意。我踢掉被子,拿起衣服,拎着鞋子,跑进厨房,在火炉边穿戴起来。哲诺舅舅已经穿上猎装,他穿着连衣裤的双腿塞进一双高筒黑色橡胶靴,那是他喂牲口时才穿的高筒靴。他咧开嘴在笑。“走吧,娃子。”他轻声细语,朝一杯热咖啡吹气。“今晚咱俩晚饭吃一只老大雁。你说咱要不要让别人分吃一点?”桌上放着他那支打开了的短猎枪。母亲有令,平日里不许猎枪和喂牲口的长统靴进厨房。我摇摇头,让别处的世界找到他们自己的大雁吧。
我穿好了衣服,人还在发抖。我从睡梦中惊醒,直冲到火炉边,还没缓过劲来。哲诺舅舅带着我穿过走道,朝黑黢黢的户外进发,黑夜里等待着我们的多半是未知的东西。我们踮起脚尖,路过母亲的卧室,门敞开着,她咳嗽了一声,哲诺舅舅收住脚步。他把猎枪换一只手拿着,扯住我的衣领,把我拽回厨房,从碗橱第二排搁板上的一个草编篮子里,拿下一块昨晚吃剩下的玉米面包。“来,娃子。”他说,“你最好吃了它。”他为我倒了一杯白脱牛奶,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当我们再一次经过我母亲的卧房,没听到一丁点儿声音。
我们一到屋子外面,哲诺舅舅和我匆忙离开,只停留片刻刮掉挡风玻璃上的冰。倘若埃尔舅舅和考润舅舅听到卡车在院子里启动的响声,他们定会光着脚冲出他们的房子,看我们把车驶向哪里,可他们竟然毫无动静。倘若我们那飞一般的疾驶惊醒任何一位往日忠实地逡巡在三栋房子之间的猎狗、还有能发出各种提示音、有着各式各样美妙歌喉的生物,堪与菲斯特媲美,它们定会爬出门廊下面的床铺,探听一个究竟。可他们竟然安之若素。我们毫无麻煩地逃离了,穿过唯一的那条仓库街,驶上国道。
据我所知,埃利斯维尔还在沉睡。房屋黑乎乎的。没等哲诺舅舅来得及挂上快挡,我们已经完全驶出镇子,进入辽阔的旷野。在仓库底下,土地测量员埋下一根铁桩,标注了埃利斯维尔的中心点。我料想小男孩们还在玩游戏,规则之一是爬到仓库底下,穿过蜘蛛网,还有想象中的蛇类,直到抵达目标,碰撞这根铁桩,铁桩的插入点正是镇子的中心。从这个中心点出发,想象拿一根半英里长的线转出一个半径,就足以标出镇子的边界了。埃利斯维尔在地图上是一个小小的正圆,它位于田野中央,就像是一个小小的主意,随时有被遗忘的危险。我们居住在那个小小圆圈里,称它为镇子,并把它当作镇子。
星子依旧明亮,贴着我们的头顶挂着。不知咋地,奇怪的是,它们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我从未见过的地方停止了旋转。在我们卡车远光灯照射到的路面,国道呈白色,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是乌黑黑的。数一数轮胎碾过水泥车道上扩张带发出节奏的次数,就知道我们已经驶出多远距离了。天亮的迹象还不明显,虽然在远处的东方,假如你期待光明和温暖,盼望晨曦降临,凝视良久田野尽头树木的顶端并试图看个究竟,会发现一抹微弱的紫色,但稍纵即逝。国道旁边的田野染上一层重霜,泛出白色。
驶出镇子两英里后,哲诺舅舅离开国道,进入一条土路,土路经过大雁们栖息的洼地,它们正在黑夜里等候咱们。哲诺舅舅关掉远光灯,让卡车匀速滑行,引擎几乎是关闭的。我们让卡车沿着道路在星光下爬行,直到距离洼地一英里多一点的地方,看到一条通向对面洼地的小溪流经路面,哲诺舅舅熄了火。“别用力关门,娃子。”哲诺舅舅轻声说。“从现在起,我们要是吹一口气,它们会听到。假如我们发出声音,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它们了。”
哲诺舅舅从猎装的口袋里掏出两发子弹,装进双筒散弹枪,仔细地关上枪栓,我们在溪流里朝着大雁的方向偷偷地涉水前进,溪流高高的两岸长满茂密的矮灌木,把我们隐蔽起来。当我们距离洼地足够近的时候,我们就像印第安人那样,跃出灌木丛,直抵熟睡的雁群的中央。他们会在冰冷的空气中炸开,由得哲诺舅舅射击。我没有穿橡胶靴子,所以我伏在哲诺舅舅的背脊上。我的舅舅们都是身材高大的壮汉,在哲诺舅舅六十岁生日那天,他们最后一次沿着仓库街竞走。我张开双臂环绕他的脖子,双腿勾紧他的腰身。他耸耸肩膀,把我背得更高一点,他踩过溪流岸上厚厚的软冰,踏进冰冷的溪水。
哲诺舅舅右手提着枪,枪托抵着我的臀部。我们慢慢地顺流而下,刚走了几步,长在溪流两边的树枝和灌木在我们的头顶交汇成穹隆,把我们掩藏起来,外面从任何角度都看不到我们。哲诺舅舅在溪水里快速滑动着步子,我分辨不出潺潺的水声和他的脚步声。
我们猫下腰,身子弯得比低垂下来的藤条、树枝、还有从两岸边倒下的树干还要低,我抬起头,看了看交错在我们头顶的茂密的枝条,藤蔓,只能偶尔看见一颗星星。尽管还是夜间,星子却比我们离开家的时候更暗淡了。我把下巴支在哲诺舅舅的肩膀上,合上双眼,在黑夜里倾听着溪水在我们的身边潺潺地流过。我可能打起了瞌睡。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我感觉到洼地就在我们的左边,它在天空下面敞开了自己。透过月桂和欧石楠树丛,我依然看不清那片洼地。我们距离大雁依旧极其遥远。哲诺舅舅朝我转过头来,直到他的胡茬蹭着我的脸颊。他轻声“嘘”了一下,声音低得我几乎听不见。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究竟我们弄出什么声音了,才让大雁腾空飞起。它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在那里呢?我们压根没看见它们。他们飞起来的时候,我们距离它们还有三、四百码呢!可我知道,因为我们做了什么事情,它们才飞走的。我们愚蠢地以为我们还是能够靠近它们的呢!当它们从洼地飞起来的时候,它们的翅膀推击着空气,天空好比下了一场暴雨,一场把你从半夜惊醒的大暴雨。它们的呼叫声又奇异又急切,就跟前一晚那样。我从它们的呼叫声中听见了一个从未发现过的冻寒之地。它们惊飞的时候,哲诺舅舅和我一动不动。我们距离它们太远,那个阵势没有吓着我们。这一切都是注定的了。我们停在小溪里,把头像公鸡那样昂起,侧耳倾听。它们飞起来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依旧听到喧嚣声。它们盘旋着飞上空中,飞得高出我们,再度升空,远去,直到超越了我们听觉的极限,把我们留在我们这一边的世界里好自为之。
我们听着渐渐消逝的最后的呼喊声,直到再次听到声响的可能性化为乌有。直到连我们的愿望都不想让那熟悉的声音回到我们的生活,以免引起我们的不快。溪水在我们身边流淌,好像我们不存在似的,小溪环绕洼地流向一条河。远处,一辆驶向新卡本特方向的卡车在国道上低速行驶。一条狗在吠叫,我把脸蛋紧贴着哲诺舅舅的脖子,突然,为我们预谋做的事情羞愧起来,为我们内心的阴暗而愧怍。在那一刻,我会祈祷大雁回归,我把它们藏在田野里,我想这样做会行得通。可我知道我啥也做不了,哪怕最绝望的讨价还价都不成,因为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大雁只要一出现,我们的世界就不显得那么小了。一旦大雁高飞,我们就显得愈加渺小。
当哲诺舅舅终于移步,我吃惊地发现天亮了。环绕我们的树枝的颜色由黑色转为灰色。仿佛白昼仅仅是在等待大雁重新飞入蓝天。我辨认出淡红色的溪流底沙,岸上深绿色的月桂树,一切都像是被唤醒的模样。哲诺舅舅长舒了一口气,转向洼地,涉水走出溪流,我从他的背上滑下,站到地面上。“嗯,娃子。”他说:“我说咱们最好回家。”透过低矮的灌木丛,我看到灰色的天空划出一道弧线,连接远方的田野。一只乌鸦从一个什么地方发出一声警示的鸣叫。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叫声,我说不出有什么奇异之处,再也没有。
画面的故事
当我还是一个男孩儿,我的卧室朝向一道铁轨,一盏街灯。午夜刚过,一列长长的货运列车就从哈姆莱特驶来,穿过市镇。为了侧耳倾听火车在黑暗里轰鸣着疾驶而过,我等待着,尽量醒着神。运货列车驶向大山那边田纳西州的宫特、埃德温枢纽站,还有那个遥远的靠近终点的肯塔基州的艾科豪城。多半时间我挂念着那列货车进入梦乡,当睡意袭来,我乘沿海航空公司的班机,从北卡洛兰纳州的埃利斯维尔启程,朝我的梦境进发。
我的眠床擺在地板的中央,位于两扇窗子中间,一扇窗子的外面有铁轨。另一扇窗外面,街灯透过窗户,把昏黄的光晕涂抹在墙上。当西行的列车以压倒之势驶过我的窗外,蒸汽机火车头的黑色轮廓和箱式车厢闪电一般地掠过,我要是把手伸出窗外,手指尖是触摸得到那些铁家伙的。一个夜间,一个男人的身影随着列车划过我的窗棂,把一片灯光投入我的房间,我忙不迭地拉上被子,蒙住脑袋。
在我不得不睡过去的那些夜晚,我在梦里听到列车的呼啸声,车子喀嚓喀嚓地驶过的当儿,我们的房子在震动。早晨醒来,我奇怪地发现自己躺在一节摇晃着的车厢的顶端,我仿佛上过天庭,顶着星星,长途跋涉回了家。我记得早晨,当我睁开眼睛,母亲微笑着俯身在我床上的情形,我发现在我经历了轰隆隆的游历之后,屋子变得怪异,且静得出奇。烘焙饼干的气味,咖啡、火腿的香味又让空气在鼻尖上沉甸甸的。舅舅们围坐在厨房的长桌边,低声嘀咕着那一天安排要做的事情。妈妈摸摸我的额头,低声说着一句只对我说的话:“你上哪儿了?吉米·格拉斯,你去哪里逛了?梦幻小男孩?”我吃早饭的时候,母亲在房子里走动着,见墙上挂的画儿被震歪了,顺手扶扶正。
大萧条时期,埃利斯维尔用报列车进站、出站来计算时间,从哈姆莱特到新卡奔特的慢车每天上午九点五十分停靠此地,回程时也一样。于是,火车每天带给我们两次邮件。旧式蒸汽机火车头带一个排障器,活像工程师帽子的帽檐,火车拉了四节绿皮车厢,两边印了金色的字。你出五十美分,可以乘慢车到新卡奔特打一个来回,出一个美元,去哈姆莱特打一个来回。一周之内,跑街推销员几乎每天搭乘这列火车,东西两个方向来回跑。他们走街串巷,一只手拎着沉重的装样本的黑箱子,满载着新订单。在靠近铁路,通往仓库的那条路上,他们下榻在几栋砖头砌起来充作旅馆的单薄房子里。从斯坦斯菲斯维尔来的销售员的衣袋里装满了棒棒糖,镇上的每一个孩子知道他是谁,他啥时候再来。
从艾科豪城开来的货车于中午进站,加足水,火车头停在铁轨边喘着粗气,冒出一股股黑烟。向东开的火车比镇子要长得多,它驶离镇子后,车身消失在田野的尽头。它打第一声唿哨的时候,田地里的农民正走着,荷锄回家吃晚饭,当列车打出第二声唿哨,他们已经吃完晚饭,把椅子推回到桌子底下。运货列车开到仓库,卸下煤炭,堆得像山一样高。窄轨道小火车公司派来车,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拉走煤,运到河对岸的罗伯塔和艾伦达乐的纺纱厂。运煤货车一头扎进镇子,再循原路开回家。镇子上每一个有自尊心的男孩都能跟它赛跑,一下子超过它五十码或六十码。
在我出生前一星期,我的父亲,吉姆·格拉斯,死于心脏病。母亲带着我,和她的长兄哲诺·麦克布瑞德同住,家在仓库街上,位于埃尔舅舅和考润舅舅的房子之间。外祖父母去世后,哲诺舅舅继承了麦克布瑞德家族的房产。埃尔舅舅和考润舅舅是双胞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家族生意兴旺,两位舅舅搬出哲诺舅舅的宅邸,在它的两旁建造了形制相同的两栋房子。夜里,用完晚膳后,我们都坐在哲诺舅舅家前门的游廊里。三位舅舅偶尔彼此闹别扭的时候,他们会分开,独自坐在各自的前门游廊里面。他们都独身终身。埃尔舅舅种植棉花、烟草,考润舅舅轧棉花,还开一爿饲料店。哲诺舅舅在油漆匠小溪开一家磨坊。见舅舅们不和,母亲忧虑起来,她设法关照我们这一伙人。母亲的名字是伊丽莎白,舅舅们叫她熙熙。直到他们年老了,帽子放在膝头,手在帽子底下颤抖,而她也老到忘记哥哥们的名字了,他们还这么叫她。
舅舅们长得又高又瘦,鹰钩鼻,面目见老。可当他们进入老年,面相突然比同龄人年轻了。他们在母亲身边悄声细语,而母亲则情绪不稳定,会无来由地大声嚷嚷,但她还是竭力克制住自己。舅舅们对我很好,他们不让我干苦活,至少不超过我想要的那份辛苦。我九岁生日那天,考润舅舅和埃尔舅舅开车跑远路去夏洛特,买回来一匹平托小马驹,取名斯格普。哲诺舅舅照着图片上印度酋长装备的模样,动用工具,做了一副皮革的马鞍,还从德克萨斯州买来一副货真价实的鞍囊。我喜欢德克萨斯的鞍囊,哲诺舅舅和我一样喜欢。在漫长,慵懒的夏季,斯格普载着我四下里漫游,跑得既远又广。
多数上午,我给斯格普套上马鞍,骑上它,沿着铁路线西行,去看往东方向行驶的火车。有的时候,我模仿杰西.詹姆斯,拿一块大红手帕包住脸颊,沿着铁路线,呐喊着,呼叫着策马跟火车赛跑。其他时间里,我坐在铁轨边,张开双臂抱住马鞍的角,看列车疾驶而过。斯格普不怕火车,他的两只前蹄站在路基的石子上面,毫不理会呼啸而过的长长一列货车,车身几乎要擦到马的身子。
当向东行驶的列车开过,我盯着看,等空车厢经过。适逢空车厢的门敞开着,一个亮光的方块便移动起来,太阳把长长的车身的影子投在地上,发光的方块就在车身的投影里掠过,它从我的一只眼角进入视野,奔驰,直到我用另一只眼角的余光都看不见了。一节空车厢驶过的当儿,斯格普和我立马沐浴在车厢移动的灯光里,透过这个亮堂堂的方框,在我们的前方,铁轨的那一边,棉花田、森林、天空组成一幅幅巨大的图画,高大,宽阔,每一幅图画以相同的心跳速度一闪而过。我没有时间把该看的都看个遍。我若要把图画变个样子,就在下一节空车皮“砰砰”地经过时,把我的头偏一下角度。用这个方式看待每天的日常生活,我会发现生活充满了魔力。我有一半能相信,有朝一日我会看见恰若基的勇士们在田野的尽头裸奔,黑色的长发在他们的脑后飘舞。他们或是跟随着戴扑粉假发的芬格森上校的英国士兵,列队朝国王山迈进;他们或是南方军的一队骑兵,朝破壁山发起突袭。我几乎期待哪天,透过一节灯光闪烁的空车皮,我将信将疑地看到还是小女孩的母亲背起书包上学堂,或是爸爸在太阳底下,给棉花地锄草。在吃晚饭的桌边,假如有人问我为什么我那么安静,那就是我沉浸在上述想象里的缘故。
多数下午的时间里,我骑上斯格普,去哲诺舅舅的磨坊。内战结束后,我的曾外祖父茂内·麦克布瑞德从战场回到家,建造了那座磨坊。磨坊的上面,正是油漆匠小溪从林恩山奔泻而下,在它汇入大河前,流势稍加缓慢,水面变得宽阔的那一段。那座又高又薄的坝是岩石做的,隐藏在道路对面的森林里。宽大的木板铺在大坝的顶端,木板的直边比坝身凸出一点儿,看上去跟下嘴唇似的,当激流漫过板面倾泻而下,在笔直的坝身和瀑布之间有空间站一个人。有一股激流穿越磨坊,一道小木桥横跨这条湍急的流水。每年春播后,哲诺舅舅用白石灰把磨坊粉刷一遍,有一年,他从歇尔拜雇了一个人在磨坊的一侧,占据了整堵墙面用黑油漆刷上又高又粗的“麦克布瑞德”的字样。水车的轮子是铁做的,有十五英尺高。夏天,当它旋转的时候,我走在它的底部,冷水兜着我的头浇下来,磨坊里面,齿轮旋转着,哼唧着,像一匹巨兽的肚皮。
满十八岁那年,我穿上唯一的一套西装,和另外四个男孩一起,登上慢车,去参战了。我告诉军队长官,说我知道火车的情况,他们便让我当一名给列车添燃料的工人,派往海外了。在锐声呼啸的外国货车上,我铲煤。货车拉征来的新兵,大炮,坦克,往东行驶,穿越欧洲,再把各类伤兵捎往别的地方。我没有像大多数士兵那样想家,因为我加煤的火车好比我的家;因为我每天铲的煤是黑色的,就像那列小公司的火车背靠着一条河,把煤运到罗伯塔,和艾伦达乐去那样,因为我相信所有的铁轨都连在一块儿的。
身在比利时或法国,很容易想象在铁轨的下一个弯道口,有埃尔舅舅的房子,紧挨着我们的房子,接下来是考润舅舅的房子,三栋房子都粉刷得雪白,坚固的铁皮屋顶,有面对铁轨的窗子。我经过的时候,我朝每扇窗子里面瞧,看得见亮着灯光的列车投在墙上的影子掠过。我能自如地把一条狭窄的红色小街变成一幅画,火车驶入小街,小街被打开,变成一条隧道,火车穿越到隧道的尽头,展望一大片棉花田;我可以轻易地相信,即使在一九四五年德国的一个早晨,我醒来,听得见舅舅们在厨房里絮语,我的母亲朝床上的我弯下身子,用一根手指头拨开我的一绺头发,小声地问:“吉米·格拉斯,你去过哪里了?”于是,破天荒的一遭,我说得出在夜间,火车带我去过哪里了。
我退役后,成了大东南铁路公司的一名加煤工,我娶了一位埃利斯维尔的姑娘,名字叫克里斯汀娜。我给笨拙又俊俏的黑色火车头加煤,直到蒸汽机被淘汰的那一天。接着,我成了一名工程师,跟丑陋的内燃柴油机妖怪打交道,它动力大得足够照明好几座城市,速度快得只要法律许可,我能一下子用它拉走两百节车厢。我的女儿们上哥伦比亚、绿保罗、马瑞典、夏洛特、诺福克的学校,长大成人。其时,我是一个区域监管长,掌管712英里长的东南部铁轨,我的女儿们嫁给了好小伙子,他们的名字,我直到现在还要搞混。有的时候,为了执行乘务,我一口气跑三十天。经常发生的是,在黑暗里,我找不到我和妻子买来住的那几栋房子。
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四日,拂晓时分,我乘坐一列长长的货车在乔治亚州南部追逐晨曦,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在圣马斯南部的一个十字路口,他们把我抬下火车,没等救护车司机关上门,火车又隆隆地驶去了。四分钟后,救护车把我拉到杰克森维尔,透过救护车的后挡风玻璃,我看到在乔治亚州的黑夜里,有红光闪烁明灭。以下是我梦想的情形,直到现在,它们依然萦回在我的梦里:
哲诺舅舅的水车贮水池是乡间最好的游泳深水潭,最热门,和你想象中的任何应许之地一样美。在水潭的上方,参天大枫树的枝杈在高处交汇,水潭的四周,环绕着一丛丛茂密,闪着光泽的月桂树。在接近水最深的地方,一根长长的绳子从高高的大树干上垂下来,绳子的另一头系住一只马镫。好几代埃利斯维尔的母亲都让她们的孩子发誓不会游向那根绳子。水像翡翠一样绿,它以极缓慢的速度流向大坝,乍一看,又像是静止的一样。离开大坝的池流清净如玻璃,碰触到水下的岩石,击打出水花。太阳透过树叶照射下来,筛下点点斑驳的影子,微风吹过,光点在池塘的水面游移。即使在最炎热的夏季,池塘里的水依旧冰凉沁人。从水坝倾泻下来的水形成一个瀑布,每一个周六,从田里劳作归来的人们在瀑布底下冲凉,他们在冷水里发出一连串唏嘘声。他们把硬板刷、奥克岗肥皂藏在石头缝里,他们使劲用刷子刷身体直到皮肤变红,直到坝下流出一波波泥浆水。周日下午,裸泳的男孩子们让池塘沸腾了,他们的呼叫声响彻天空。
工作日里,别的男孩子们运送肥料,或在棉花地里除草,我独自在池塘里游泳。有的时候,我潜沉下水,双手抚摸大坝那冷硬的岩石,推它。我想象在大坝外面,距离我的手能触及的位置还不到一英尺,有一个高远而敞开的空间,在那里,大水從坝上倾泻而下,撞击众多岩石后,再次汇成一股,流进油漆匠小溪,若无其事地奔河流而去。有时候,我宛如一条鲶鱼,贴着池塘的底部游弋,来回摇摆扁平的大脑袋。池塘的底部泥泞,覆盖着光溜溜的树叶。别的时候,我游到垂下的绳子那里,低头瞧我映在水中的倒影,我就在绳子所在的地方下潜,看到水底下那个我从碧绿的水里飞起来。有的时候,我仰泳,朝上望去,树荫犹如大教堂的穹顶笼罩着我,我感到自己就像呆在教堂里。
我十岁或十一岁那年的一个下午,一个陌生的妇女走出森林,我及时听到她走动的窸窣声,马上连滚带爬地钻进离她最远的那一边池塘的月桂丛。她穿一条卡其布的工装裤,一双大靴子,男式灰衬衫,衬衫和裤子都太肥大了。她带着一个高高的黑色摄影三脚架,支着一架重重的照相机。她那拢起的头发塞进一顶棕色的有檐礼帽里,哲诺舅舅也戴那种帽子。她帽子的带子浸透了汗水。衬衫粘贴在她的腋下,皱褶一圈又一圈。那是令人沮丧的夏天里最热的日子。她走近池塘,展开三角架,把架子的脚插入沙里。她站在照相机前,把它拉成一架手风琴的形状。相机的镜头盯着池塘看,如一只警觉的蓝眼睛。我用手遮住自己。
她拨弄了照相机面板上一个按钮,接着,她举起双手,前后挥动,在阳光里,琢磨着照相机。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她缓慢地环顾池塘的四周,退回到小径上,摘下帽子,挂在摇出的镜头上,接下来她做的事情把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她从头发里取下三只发夹,别在帽子的绳子上,张开五指,往下梳直长长的金发,秀发垂挂在她的肩膀下面,我躲在我的藏身处朝她注视,我害怕她不是一个真人,又怕她是一个真人。我相信只有《圣经》里的女人才拥有她那样的美丽。假如茹丝,或玛丽,或夏娃走出月桂丛,用瓦罐汲水的话,我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