脐血之地

2020-10-26 09:24李健
湖南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东城县长

李健

七月,又到了羊肥肉美的季节。正想去牧区转转,吃顿纯正的手抓肉一解馋瘾,恰好旭忠在昌吉的公务结束,顺便带我回了木垒。

旭忠是木垒史志办主任,是我相交多年的好友,好书法,是个性情中人。他当过乡党委书记,后调任农业局长,不久,主动要求辞去农业局长去了史志办,听说最近又准备辞去史志办主任去菜籽沟的国学讲堂。我笑谑他,人家是官越当越大,你倒好,把官当没了。他咧嘴笑,咋办呢?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嗜好。旭忠家是当地老户,他父亲当过英格堡村的支书,说不清哪一代流落到了木垒英格堡,慢慢积累起一份不错的家业,成为当地旺户。

英格堡地名的由来源于一个久远的传说。很久以前,有位叫英格的公主率领一支人马翻越天山到了木垒,被这块肥沃的土地吸引住了。遮天蔽日的森林,山泉清澈,水草丰美。于是,公主下令安营扎寨,他们不想四处征战、颠沛流离了。他们建起一座城堡(据说英格堡乡政府东两公里有一处破城子遗址与此城堡有关),从此垦荒放牧,年复一年,牛羊成群了,粮食堆成了山。不知过了多少年,又来了一支人马,把城堡围得水泄不通。英格公主率领部下,重新拿起武器,经过九天九夜的抵抗,终于弹尽粮绝,城破人亡。人们为纪念英格公主把这地方叫英格布拉(英格布拉是蒙语,意为舀水的勺子),后因破城子遗址,又叫英格堡。据说,盛行在这一带的一道美食——羊肉焖饼,就是英格公主流传下来的。

晚上,旭忠约了发科、成林、平元等一帮好友相聚,主食自然是手抓肉,只是遗憾,没有我喜欢的煮羊头。好在第二天平元就补了遗憾,在家里做了煮全羊,还特意做了羊杂碎煮麦子。羊头焦香,羊蹄筋道,肚片爽脆,麦子一粒粒晶莹饱满,麦香直往人心底最柔软处挠。哈萨克有一种用肉、米、酸奶疙瘩、杏仁、核桃等熬制而成的纳乌鲁孜饭,与此相类,肉香、米香、酸甜的奶香,还有一丝淡淡的酒香,吃起来浓香醇厚,是哈萨克纳乌鲁孜节的传统饮食。朋友们一个个啧啧有声,欲吃又止,都嫌羊头胆固醇高,说吃了会头疼。我说头疼也是吃了以后才疼。众人笑谑我是哈萨克转世。平元冷不丁冒出一句,饿的时候一个烦恼,吃饱了以后无数个烦恼……平元的祖上也是某一代流落到木垒回回槽子的,据说和旭忠的祖上一样,都在山西洪洞大槐树。他知道我好这一口,知道我喜欢馕、酥油、酸奶疙瘩、乳饼、奶茶之类的哈萨克饮食。

我对食物总懷有一种无法与外人道的贪婪与敬畏。

第一次吃煮全羊时,我已在东城卫生院工作,忘了因为什么,随几位老同志去鸡心梁牧业队,接待我们的是鸡心梁东沟的一位哈萨克赤脚医生。晚上,他宰了羊招待我们。吃肉前自然要先喝酒。他们说,喝酒喝到最后的才有资格吃肉,要是喝醉了,吃不成肉了,只能怪喝酒吃肉的本事不行,吃了肉也是浪费。这是木垒人的说话方式,喜欢正话反说。其实,与这句话并行的还有一句:木垒这里待人靠肉,娱乐靠酒。我喝酒时,耍了心眼,把几杯酒灌进了袖子。一位哈萨克看见了,乜斜着眼睛看我。一位曾与我父亲共事的老同志斥我偷奸耍滑,你还是个儿子娃娃不是?那天,等到肉端上来,还真就喝倒了几个。昏黄的马灯光下,手抓肉蒸腾着热气,焦黄的羊头翻龇着牙,下面是大块的羊肉和面片。一位年老的哈萨克做了巴塔,开始削肉。先削羊头,每人分一片。我年岁最小,老人把羊耳朵削下来给我。然后削刚煮到断生的羊肝,一块羊肝配一块羊尾油,一黑一白,削肉的人把手伸到你嘴边,你只管撮嘴一吸,呼噜一下,伴着一股温润的浓香,羊肝和羊尾油已经滑进了肚子。最是那羊肚羊肉,不腥不膻,肉的本味馨香里带一点淡淡的青草味、苦蒿味,交混缠绕,久氲不散,让你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间至味能与此媲美。

每次吃煮全羊我都认为是一次挥霍,都会怀着莫名的虔敬,品味每一块肉,把每一块骨头啃干嗍净。

我母亲对过日子的精打细算与生俱来。每次父亲带回来的羊肉,她都精细地把肉剔下来,切碎燣好放起来。每顿饭都放一点,不多,但顿顿都有肉味。剩余的骨头用刀背敲断剁成小块,分几次炖上一锅洋芋胡萝卜肉汤。这时候,满屋肉香勾着疯野惯了的我们,不愿远离屋门。而我父亲总在喝下一口汤,呷下一口酒后,慨然喟叹:要是天天有这样的日子就好了……

在父母的日常言谈中,有很多关于吃的典故和传说。按说,我这个年岁的人是没有真正经历过饥饿的,我出生时已经过了国人挨饿的最艰难时期,只是正在茂盛成长的身体老觉得缺那么一口,但饥饿的阴影幽灵一般如影随形,深埋在父辈的记忆中。

其实,这也是那个年代的众生相。那些缺油少肉的日子,能把生活打理得如此绚丽多姿,是这块土地上和我母亲一样的女人们对食物与生俱来的虔敬和发挥到极致的侍弄食物的能力,炖洋芋、糖洋芋、洋芋搅团、洋芋鱼鱼、洋芋丸子,还有洋芋包子、洋芋饺子、洋芋粉条……她们不乏智慧,是饥饿与苦难喂养了她们,让她们在这块贫瘠又丰饶的土地上,把男人、儿子、孙子……一个个滋养得精壮如牛、粗犷不羁。

你听,她们的男人来了。

哥呀么割麦妹送饭

妹妹穿了个花衫衫

一把扯开妹妹的怀

搂着妹妹嘬奶奶

……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父亲从江苏盐城支边到了木垒,后来,同他一批支边来疆的人大都陆续返回了原籍。当年的支边青年分为两种:一是根正苗红,心怀理想来扎根边疆的;一是家境窘迫,借此改变处境,换一种活法的。我父亲属于后一种。随后,我的祖父母和姑姑们也来了,那时,正是饥饿到了最严酷的时刻,我祖父母带着姑姑们在山东的枣庄一带逃荒。我母亲也在那一时期来到木垒,她和我父亲相遇了。他们是同乡。母亲生于苏北一个大家族,据说她的家族里有很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和传奇,只可惜老一辈人都已故去,再也无从追寻,只知道姥爷是个富绅,在苏北那么一个国共日伪交错拉锯的地方,怎么着也不可能独善其身。母亲三岁失恃失怙,她是跟着她姥姥长大的,她姥姥去世后,又跟着她的哥嫂。母亲骨子里遗着小姐气,又读过几年书,但自小寄人篱下,自知无所依恃,低眉顺眼地过了几年,跟着姐姐到新疆,匆匆忙忙找个人,把自己嫁了。我时常以此笑谑父亲,他如果不来疆,说不定连老婆都找不到。

我出生在木垒东城的高家果树园子,那时,一家人租住在一个老户人家的小房子里。父亲在东城是个颇受人尊重的医生。每次去牧區巡回医疗或去山里出诊,都会带回几根松木椽子。到七四年,终于攒够了盖房子所需的木料,盖了五间拔廊房,和我祖父母一起住。

新盖的房子紧邻路边。路是砂石土路,南北走向,通往县城。路对面是连片的水浇地,这是农业学大寨的结果。平整这些土地,我的小姑姑也参加了。他们利用冬季农闲,车推手抬,还因此死伤了几个人,硬是把一片坑坑洼洼的土地弄平整,变成水浇地。这片水浇地一直延伸到西边的山梁,和一片片梁坡旱地相接,逢到夏天,五色争艳,金黄的油菜花、淡紫的胡麻花、油绿的麦子、褐黄的梁坡旱地、白色的豌豆花……到冬季,大地一片白茫茫,夕阳下,暮霭橘黄,静谧如风,兀起的驴叫狗吠,山梁背后的缕缕炊烟……

大概两三年后,父亲调到县城去了。

木垒地处古丝路新北道,曾是匈奴、鲜卑、蒙古等民族的游牧地,至近代,大致以县城东边的木垒河为界,木垒河以东以牧业为主,以西以农业为主。东城在木垒河西边,处在南北走向的狭长梁谷间,两侧是延绵不绝的丘陵,南面是天山,北面是一望无际的沙漠戈壁。《西域图志》称:东城是蒙语“东吉儿玛台”的简称,意为多沟坡的地方。听听这里的地名就知道这块土地上的人口迁徙史,高家果树园子、唐家庄子、沈家沟、孙家沟、回回槽子、马圈湾……伴随而来的是各种传说、民谣、风俗和饮食——手抓肉、焖饼子、拉条子、馕和锅盔……日起日落,晨昏暮霭,隐没在这些沟沟壑壑里的人家,烟火蒸腾,一代又一代。

你看,日暮的山梁小道上,一辆牛车慢悠悠地摇晃着,赶车人悠长的歌声在山梁间旋荡,背后是赤红的落日,暮霭把静谧的山梁浸染得一片橙红,偶尔从某一处梁弯里传出一声高亢的驴叫,伴随而起的是一片一片的狗吠。

青石头尕磨左转哩

要磨个雪白的面哩

心肺和肝花想烂哩

哪一个日子上见哩

……

说是有一年开春,地主家的叫驴爬了队长家的草驴,到了秋天,草驴下了个叫驴娃子。叫驴娃子长得毛光水滑,队里的人都说是因为种好。队长觉得窝憋,召集社员开了批斗会。地主的脖子上挂着半个犁铧,颤巍巍地站在碾盘上,嘟哝着,那是驴干下的,有本事你给驴开个批斗会。

第二年夏天,队长在旱地边的地窝子,把地主婆姨睡了。旱地离家远,麦收时都是就近开伙,地窝子是临时食堂。地主婆姨临时在食堂帮忙。

队长把地主婆姨堵在地窝子,说:你们家叫驴强奸了我的草驴,你看咋办?

地主婆姨嗤一声,撇着嘴啥也没说,把裤子一抹。后来,地主婆姨生了个儿子,只可惜儿子是个半勺子。

这是作践人的笑话。其实,那个年代能当队长的都是有德行的人,他们秉承了祖辈传下来的礼义廉耻和淳朴善良。

听说在一场忆苦思甜大会上,长工指着地主控诉:你就是剥削了我们,你在炕上喝的肉汤,我在地上吃的扯面;你吃的馍是白面掺黑面,我吃的馍是黑面掺白面……

我倒是真见过批斗高八奶奶的场面,那时我大概七八岁。批斗的内容记不清了,高八奶奶留给我的记忆至今依然清晰如初。她和我祖母年纪相仿。那天,她站在碾盘上,旁边是大石碾子。她穿一件黒洋布大襟褂子,黑灯笼裤,脚腕上扎黑布带,穿白布袜子,三寸小脚,微低着头,两手交叠着放在身前,内蕴的贵气无以言喻。

高八奶奶孙辈中有个叫四辈子的,是高家长孙,和我差不多大。他说他们高家从哈密大河沿迁到木垒,到他这一代是第四代,所以他叫四辈子。

高家祖坟在沈家沟的车路梁,前两年迁坟,起出过玉带玉碗之类的陪葬品,有人主张留下,四辈子坚持埋了。他说:先人的东西就让它随先人去吧,再说,这么大的家口,给谁不给谁,弄得家人不和,不值当。

据《木垒县志》载:清乾隆二十六年,木垒地沃泉滋,募人大开阡陌,并派驻绿旗兵穆垒营;一九五九年七月,首批江苏支边青壮年到木垒,共九百九十七人。

这是木垒有史记载的两次规模移民。此后,投亲靠友、逃荒自流,还有嫁过来的、下放来的、发配贬谪来的……口音南腔北调。

看守果树园子的孟奶奶,就是自流来的,她是队长的丈母娘。

园子里的果子杏子成熟后采摘下来,要按人头分给队里的社员。分配是按个论的,大小相宜,生熟相间,这是个德望威望都要服众的活,孟奶奶是最合适人选。

高家果树园子太大了,差不多有二三十亩。暑假时,果园就是乐园。果实密密匝匝缀满枝头,那份诱惑让你在梦里依然会忍不住咂嘴流口水。伸在围墙外的枝头,早已枝秃叶残,我们等不到果实成熟。最先是搭人梯,年岁大一点的,身强体壮的在最下一层。等到搭人梯、扔棍子、石头土疙瘩都不能达到目的时,就该各显神通了。

那次,我们从围墙下的水渠入口爬进果园,如众鸟投林。

孟奶奶来了,我被堵在树上。树杈晃悠悠,我赖在树上不下来。

你下来,我不打你,你下来,你慢些个,我不给你妈告。她踮着一双小脚,两手奓开,似乎想接住我,尕先人呀,你可不要掉下来……她比我还急,还怕,浓浓的民勤腔,话说得语无伦次。她窝着嘴,仅剩的两三颗门牙突兀地戳出来,透过树叶的点点光斑落在她脸上、灰白的头发上。

那天她真没打我,也没告我妈。她牵着我的手,到一棵杏树下,摘了一把刚刚泛黄的杏子,还没长熟呢,糟蹋了,可不敢再来了,糟蹋吃的,天爷爷看着呢……

高家在东城算不得大户。有一句顺口溜说,东城有三大户七小户,二十四个毛毛户,高家至多算在二十四个毛毛户中。

松树庄子陈家是三大户之一。

三六年初,尕司令匪乱平息不久,董率真到木垒当县长,只可惜他在木垒当县长的时间很短,两年不到就被盛督办以阴谋暴动为由抓走了,所幸只是关了几年,没死在狱中,出狱后,回腾冲老家去了。

董县长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禁烟。前任县长是个大烟鬼,新县长首先拿他开刀,罚了二百四十万两本票,用来修建学校。那时,木垒还没有一所真正的学校。当时的官办小学是县城的娘娘庙改建了一间教室,课桌是百姓家凑的,教授《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启蒙读物。

可罚来的钱不够建学校,董县长想到了东城松树庄子的陈家。陈老大曾是当地农官,松树桩子地名也是因陈家老宅后有一棵百年老松而得。董县长一拍脑门,骑着他的雪青走马去了陈家。

陈老大一看县长来了,赶紧吩咐家人宰羊。

董县长说:我顺路过来看看你烟戒了没有。

早戒了,你县长大人发话了,我还敢不戒。

嗯,戒了好,戒了就好。

陈老大有个八岁的儿子,正在屋门前玩耍。趁着陈老大去后厨招呼饭菜,董县长招手喊过那个小娃娃,你爹还抽烟不抽?董县长比画个抽烟的姿势。

小娃娃看看身后,腼腆地龇着牙笑,不说话。

你把你爹抽烟的家什给我搬过来,我给你弄一双跟我这个一样的靴子,牛皮的。董县长指指自己的黄马靴。

等陈老大回到屋里,一看董县长面前摆着的烟灯煙枪,傻了。

董县长眯着眼,嘴角微扬,仰靠在太师椅上,不说话。

半晌,陈老大一拍大腿,嗨一声,你怂人一进门,我就知道没个好,你说吧,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董县长一下坐直了身子,那就赶紧上饭,走了这一路,我还真饿了。

……

当年,木垒第一所小学校盖了四十间房子,招收了汉、哈、维一百多名学生,是木垒官办学校的开始。建学校的部分砖瓦木料就是陈老大出的钱,董县长也兑现了他对陈老大儿子的承诺。据说,那双靴子陈家引以为宝,可惜破四旧时,弄没了。

这是《木垒文史》里记载的一段逸闻,忘了是谁写的。

我在东城中学读到初中二年级,转学去了木垒一中。

东城中学建在一片乱葬岗,那年学校平整操场时,挖出过不少无主尸骨。

离学校远的学生都住校,我也住校。四五十人住在一间屋子里,上下两层大通铺,没有电灯。夜里,窗外星光点点,我们栽葱一般躺成一排,听那些高年级的学生说某某女生走路时屁股扭得如何欢实,谁对谁有了意思,谁摸了谁被谁一口啐在脸上……隔壁的女生宿舍一片静谧神秘,忽然像麻雀炸了窝,扑啦啦,笑声乍起。这边越发肆无忌惮了,上至霸王武帝、吕雉武皇,下到孙家沟王家庄子或者不知道哪里的男人女人,牛羊驴马、豺狼虎豹、飞虫蚂蚁……我们插不上话,似懂非懂,暗暗盼着快快长大,像他们一样,粗嘎着嗓子唱:

十八岁的大丫头靠在大门边

看见公鸡踩了个蛋

两眼泪不干

……

初二时多了一门生理卫生课。书发下来,同学都包了书皮,上面放着语文或是数学书,偷偷摸摸做贼一样翻到女性那一节。上课的是一位年轻女老师,讲到男性生殖器,就让女生出去。教室里一派静穆,气氛愈发神秘了。

老师,啥叫生殖器?声音怯生生的。忘了问话的是谁。

老师愣怔一下,沉吟道:嗯,那个……老师的脸上洇出两团红晕,眼睛不看我们,虚晃晃地盯着屋顶。

如一粒火星落进柴堆,一双双眼睛瞪得溜圆,紧抿着嘴,屏声静气,憋得面红心跳。终于憋到下课,呼啦啦飞出笼子……

那天下午,旭忠陪我去马圈湾吃风干肉。一听风干肉我就急不可耐地跟他上了车,一路上禁不住馋虫涌动,口水泛滥。

木垒有句谚语:一个人的家乡,在他的锅里。

半山公路在山间蜿蜒。今年雨水不好,草已经黄了。路过平顶山观景台,山下的木垒县城沐在夕晖里,一片橙红。穿过平顶山万亩旱田景区,就是马圈湾,从鸡心梁出山口子就是东城。

初中时,几个同学家就在鸡心梁牧业队,说不清他们啥时候到了这里,或是饥荒年代逃荒来的,都和哈萨克一样,以牧为主。他们的哈语说得又溜又地道。后来,一些人从这里走出去,带着山里的气息,去往更远的地方;有些则留了下来,和他们的父辈一样。而我则在毕业后回到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单位,数年后,辞职离开。

鸡心梁属山前丘陵地带,东沟、直沟、宽沟、石人子沟……都是丰沃的夏牧场。石人子沟口的山顶上有一对相依而立的石头,传说是一对母女。一天,巴依老爷路过毡房时见到了美貌的女儿。他吃了手抓肉、喝了奶茶,临走时留下话,三个主麻日后来娶他们的女儿。母亲求告巴依老爷,说女儿已经嫁人了,可巴依老爷还是留下了比石头还硬的话。无助的母女站在山顶,盼着外出牧羊的男人早点归来。暴风雪来了。男人们赶到家时,这对母女已被冰雪包裹,变成了石头人。

那年,我去石人子沟巡回医疗,在一个老阿妈家住过一晚。他儿子煮了风干肉,那是我记忆中吃过的最好的风干肉。淡黄的油脂,褐色的肉块,时光浸透其中,肉质丰腴弹牙,肉的原香更浓更醇。

老阿妈十五岁嫁人,生了六个儿子两个丫头,从没离开过这片牧场。她的皮肤几近透明,戴鹿角纹白布头巾,红眼圈里蒙着水雾,手指扭曲得像枯树杈。每天,天蒙蒙亮她就起来,坐在坡顶一块石头上,等太阳出来。她喜欢我带的一台小收音机,拿在手里摩挲着,不好意思开口,到我临走时,终于忍不住,让她儿子用羊跟我换。我送给了她。她过意不去,塞给我一大包吃的。

她让我时常想起我的祖母。

施行牧民定居后,鸡心梁牧业队的汉族搬到了奇木公路以南黑山头以北一片荒滩野地,那里曾被谑称为晒驴滩,现在已经绿树成荫,是实实在在的凤凰村了。

哈萨克则搬去北沙漠边的雀仁乡,亦耕亦牧。后来,一部分弃牧从耕,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

七十年代的最后一个冬天,我祖母去世了,葬在东城唐家庄子东边的红石头湾。也许冥冥中真有神灵,祖母去世的那天早上,我小姑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

那年我十四岁,两千年举家搬到昌吉时,我已是一个十岁孩子的父亲。

忘了是谁说的,有祖坟的地方,才能算作故乡,而故乡于我是浸透在血脉中的记忆。

旭忠说:去吃肉的那个哈萨克人家不放牧了,改做接待游客和旅游产品生意。

哈萨克不是轻商吗?不是把放牧看得比啥都重吗?

嗤,你说的那是老皇历啦。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给我吃风干肉的老阿妈,她该有一百多岁了吧?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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