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行动

正宇

我到底去哪儿？

李小秋把鼻尖紧贴在车窗上，呆呆看着外面。

他想不起来自己这是要去哪儿，要在哪一站下车了。

乘上公交车，理应有一个目的地。可他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奇怪这么倒霉的事情。

公交车在梧桐树拥夹的马路上，就像在一条绿色隧道里穿行。

李小秋急切地环顾车厢，发现车上有几个和自己同样穿着校服的学生。

非周末。清晨。运动校服……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自己是在上学的路上。还有一个问题，应该在哪一站下车？

一团迷雾好像章鱼喷出的墨汁一样把他整个笼罩了。

车进站了，李小秋瞥见一个和自己身着同款校服的男孩起身走向滑开的后门，赶紧从座位上蹦起来，跟着跳下车。尾随着走了十几米，熟悉的校门好像有些出其不意地闯入了视野，李小秋这才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小秋回想起自己最近已经有好几次出现这样莫名其妙的状况了。

上个周末，妈妈过生日。

李小秋特意去數码专卖店买了一副新耳机给她做生日礼物。

收到礼物，妈妈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讶异：“小秋，前两天，你不是给妈妈送过生日礼物了吗？”

“什么！”

妈妈把他之前送的礼物拿了出来，一副一模一样的白色耳机。

“啊！”

“你不记得了吗？”

“我……”李小秋双手交织，掐着自己的骨节，说，“真不记得了……”

妈妈体贴地拍拍他，说：“肯定最近作业太多，头都学晕了。记得晚上早点儿睡，好好休息。”

李小秋感激地朝妈妈笑了笑。

同样的礼物送两次，妈妈会谅解自己，一笑了之。可连上学的路都忘了，就有点儿太离奇了。

几天后，再次出现这种情况。李小秋又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往哪儿走，该走哪一条路了。

李小秋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迷路的小狗，站在街边茫然四顾。

突然，他看见同桌女生花玫，压着路口的绿灯即将变成红灯的最后几秒，急匆匆从马路对面横穿斑马线跑过来。她书包外袋里插着的水壶盖没盖紧，被颠了出来，滚落到身后的地上。

李小秋不假思索冲向斑马线中间。

绿灯已经变成了红灯。垂直方向的两排汽车蜂拥而来，一个劲儿狂按喇叭。车流迫近到只有一米不到的距离，李小秋终于捡起水壶盖，疾蹿回来，吓得一脸苍白。

花玫感激地接过水壶盖，说：“谢谢谢谢。到底是亲同桌。李小秋，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勇敢了？”

李小秋捂住胸口不说话。

花玫好像觉得有些失言，说：“对不起，你一直都很勇敢的。对了，你家不是这条路，你怎么走这来了？”

李小秋不知该怎么解释。

花玫看了一下腕表，说：“哎呀，快走，马上要迟到了。”

早读课下课后，男生田东雨走到李小秋的桌位，二话不说，翻起他的书包。

“干吗？”花玫放下手里的书问。

“李小秋家每天给他带水果，他不想吃，我来帮他。嘻嘻，助人为乐嘛。”

“吃东西就算了，翻人家书包干吗？”

“话梅你是太平洋的警察吗，管得太宽了。”

花玫的外号叫话梅，这完全是谐音的原因。

“你也不能说翻就翻别人书包呀。”

“好朋友翻一下书包怎么了？”田东雨对一直在边上微笑着看着他们的李小秋说，“是吧，李小秋。”

“嗯嗯。”李小秋嘴角直往上翘。

田东雨掏出书包里一只又红又大的苹果，扔到空中，让它滴溜溜旋转几圈。他自己像陀螺一样快速转了一个身，接住空中的苹果。他朝花玫吐了一下舌头，转身走了。

“你自己不能吃吗，干吗要讨好他？”

“我现在不想吃。回家不是还有么。”

放学的时候，李小秋对田东雨说：“我们同路。我跟你一起走吧。”

“不好意思。”田东雨从座位下拖出一双足球鞋，说，“今天有比赛。”说完拎着鞋一溜烟跑没影了。

回家后，打开作业本，李小秋发现作业都已经做完了。咦！什么时候做的。

在学校要做作业只有课间才有时间。李小秋还记得今天课间的时候，几个男生一直在玩石头剪刀布。输家每输一次就要在鼻子、耳朵上夹上一个木夹子。

当时自己为什么不加入围观，难道自己就对周围环境没一点儿感觉？完全想不起来，哪怕一点儿残留的记忆碎片都搜索不出来。

接二连三出现这种事，李小秋觉得自己脑子里说不定长出了蘑菇一样稀奇古怪的小瘤，让他得了健忘症。

他决定还是先保守这个秘密。如果越来越严重，就只能向父母求助，让他们带自己去医院好好做一个全面深度的检查了。

课间，田东雨吹着口哨来找李小秋，说：“签字笔用完了，你这有没有？”

“多着呢，随便拿。”

“田东雨，你干吗老拿人家东西。”花玫闻声转过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哎呀，”田东雨拖腔拖调说，“又没拿你东西，你心疼什么。李小秋是你什么人？”

花玫竖起眉头要发作。李小秋连忙拦住她说：“没事没事。是我跟他讲笔用完只管来找我的。”

“听见没有，”田东雨得意地说，“有的人就是奇怪。竞选班长又选不上，还非要管东管西。我看呀，还是不要自作多情比较好。”

花玫气得七窍冒烟，拧着马尾，在那小声念叨：“你才自作多情呢。脸皮真厚。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过了一会儿，田东雨又回来了。

“又酸又甜的话梅同学，你不要老觉得我占李小秋便宜。我们是好朋友，大家都不在乎不计较。知道吧？”

说着，他塞给李小秋一本漫画书，说：“这本漫画特别好玩儿，你拿去看。”

“谢谢。”

“我们之间客气什么。”

田东雨朝花玫扬了一下下巴，意思是傻了吧，这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小秋回家后，拿出那本漫画翻了两页，就觉得有点儿似曾相识。结果，在封底位置，他发现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一看就是自己的笔迹。

咦！这是我的书吧，怪不得内容那么熟悉。可它怎么到了田东雨的手上，是借去的，还是拿去的？看样子这又是被自己遗忘的一个记忆断片。

那么，田东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朋友呀？

那天早上，李小秋进了班级，看时间还早，就爬到楼顶平台上透透气。

站在天台上看天空，天空鲜明而开阔，云朵像是刚生出来的。

李小秋发现有一朵云，像一条白色的鲸鱼在移动。奇怪，如果空中有风的话，云朵应该一起移动呀。为什么只有那片云在飘动，其他都静止不动呢？他盯着那朵云仔细端详，它确实在移动，不一会儿就从电视塔右边转移到了左边。

李小秋俯身眺望了一下校门口那边，再抬头去看云。怪了。那朵云不见了。它飞到远方去了，是云分解了，又或者刚才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幻觉。

时间差不多了。李小秋下了转角楼梯，回到教室。

班主任胡老师一脸不高兴地站在讲台前说：“一天之计在于晨。你们一大早要做的就是在黑板上乱写乱画么？谁写的，赶快上来擦干净。”

黑板上被人写了一行大字：“为什么会有蛋？”那些字，每一个都有笔记本屏幕那么大，好像一只只凝视的巨眼，在和教室里的所有人对视。

教室里一片静默，没有人出来“认罪伏法”。

“我早上来开门时，黑板上还是干干净净的。所以，一定是早到的人写的。”

胡老师环顾教室，说：“不管是谁。我写故我在。既然写了，就请做一个敢作敢当的人，好不好！”

班级里还是一片静默，让人心惊肉跳的沉默。

胡老师高声问班长：“你说你到的时候，黑板上已经有这些字了。在你到教室前，有几个人已经到了？”

班长吞吞吐吐说出三个人的名字，这里面包括了李小秋。

“请这三位同学上来一下。快一点儿。每人拿一支粉笔，照黑板上的字写一遍。”

胡老师辨认了一下三个人留下的笔迹，判定黑板上的字是李小秋写的。

一道闪电划过。李小秋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现实。黑板上的字龙飞凤舞，扭曲变形，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己的字啊。那一笔挥洒出来的飞龙狂舞般的字体充满了愤怒，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咒怨怒火。而且自己到了教室就直接上了天台，根本就没有在黑板上写什么字。有没有写字，自己还不知道吗……

李小秋心里突然激烈颤抖了一下。自己真的知道吗？他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好像离开了地面，感觉好像变成了之前看到的那朵云，不知飘在哪里，也不知是否存在。

胡老师把李小秋叫到办公室狠狠批评了一顿：“写了就写了，还百般狡辩。今天，你必须好好写个检查。我还得跟你父母谈谈这件事。”

晚上回家，妈妈一脸平静，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提老师打电话的事，只在递来一盆提子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小秋，你最近状态好像有点儿不大对头呀？”

“对不起，我也不知怎么了。”

“没关系。妈妈对你有信心。你自己调整过来就好。”

回到自己房间，李小秋的眼泪默默流了下来，流了很久，也不知为什么而流。世上很多事都是说不清楚，没法解释的。就像他毛毛雨一般的眼泪，就像他最近遇见的这些事情。

周五体育课，列队时，李小秋的脚不小心踩在别人脚背上，落地时扭了一下。

发现问题不大，体育老师便让李小秋先回教室休息。

操场上同学们在一边说说笑笑一边跑圈，李小秋慢慢踱回教室，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他发现花玫的座位下方有一个小巧别致的笔记本，应该是不小心掉在地上的。

他想把它捡起来，帮她放回抽屉。

李小秋向它俯身，扫了一眼，发现上面多次出现了自己的名字。

好奇心捕获了他。他把它慢慢摊开，放在了桌上。

他找到了一切开始的那一天。

4月20日 星期二 晴

今天，田东雨在班级里提出要玩一个游戏。他把它叫作影子行动。他说我们来找一个人，把他当成影子。他和谁说话聊天，都不要搭理，就当他不存在一样。谁和他说话，谁就输了，变成下一个影子。

这个游戏应该很好玩。我们问那从谁开始这个游戏呢？

田东雨朝我挤挤眼说，还有谁？当然是你的同桌李小秋。

李小秋。好像挺合适的。大家都说好。这个游戏就这么开始了。

4月21日 星期三 晴

今天，大家都开始不搭理李小秋。

课间时，李小秋在走廊里和另一个男生讲话，他当成没听见，和另一个男生一起走开了。

李小秋問我今天的作业，我赶紧起身去上洗手间。

放学时，平时和李小秋一起走的几个男生全都溜了，李小秋在后面叫他们，他们跑得更快了。

这个游戏还真挺好玩儿。最好玩儿的是，李小秋还不知道大家在和他玩游戏。

下面几天的一些日记与自己无关，李小秋哗哗快速翻着日记本，继续寻找自己的名字……

4月26日 星期一 多云

影子游戏开始快一个星期了。田东雨觉得很得意，觉得这个游戏很成功。

李小秋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影子。没人和他一起玩。没人拿正眼瞧他。连美术老师叫包括他在内的几个同学去办公室拿奖状，都没人通知他。本来一群人在那谈笑风生，一看他过来，就全都不说话了。到后来，他只是看了别人一眼，那人就会马上把头扭过去，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李小秋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看上去很可怜。其他人看他这么可怜，全都不想输，不想成为像他那样的影子，就更不搭理他了。

4月28日 星期三 雨

我觉得影子游戏很不对劲。

这么长时间，没有人和李小秋说一句话，对他太不公平了。我形容不出来。但看到他远远看着大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眼神，真的很可怜。

他知道就算说话也没人理他，干脆保持沉默了，一天都没一句话，再这样下去，我怀疑他会成为一个哑巴。

我在想，田东雨为什么挑上他，还不是因为他瘦小内向，在班里没地位没保护。

作为同桌，我对他也这样真的好吗？

但是，我也怕自己被孤立。毕竟田东雨是班里真正的老大。

我该怎么办？到底应该怎么帮助他呢？

5月3日 星期一 雨

今天，出事了。

学校组织大家去郊外的森林公园郊游，中午大家一起在草地上午餐。我一个人去上洗手间。回来时，经过一座小石桥，我的渔夫帽被一阵风吹下了河。

李小秋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河边。我忍不住大声叫他帮忙。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叫他名字了，也不知他因为太意外，还是太激动，竟然一下扑进河里，滑倒在深水里。幸好两个路过的大人把他救了上来。

我告诉田东雨，我和李小秋说话了。所以我输了，以后把我当成影子吧。

他说，把你当影子干吗，你是我们这头的，以后我们不玩这个游戏了。

5月21日 星期五 小雨

今早上学，我看见李小秋站在路上东张西望，带着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的表情，好像不知该往哪里走。

我已经有好几次发现他这样了。他应该是有些害怕上学，不想往学校方向走吧。好像在哪本书上看过，有时候一个人受了刺激，潜意识里会想逃避。

这一段时间，他的脑子好像出了什么问题，经常会发呆，常会忘记做过的事情。感觉他好像已经忘了到底发生过什么。忘记就忘记吧，对他应该是一件好事。

我也想忘掉，但忘不了。我对不起他……

看到他现在恨不得抓住一切机会讨好每一个人的样子，我很难过，因为我知道那背后的原因。

……

李小秋的眼睛模糊了，身体轻轻颤抖，好像在忽明忽暗中穿行，好像变成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

他想起那天早上，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黑板上寫那些字了——

“为什么会有蛋？”

李小秋以前在一本杂志上看过村上春树的一篇演讲稿《蛋与墙》。这是两个对立关系。蛋代表弱者，代表被侮辱被损害的一方。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会有蛋？到底为什么？

李小秋穿过空无一人的教室，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深深吸一口气，疾速挥动手臂，飞龙狂舞地在上面写下一行大字——

“为什么不站在蛋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