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春祥
周密(1232~1298),字公谨,号草窗、华不注山人、弁阳老人、四水潜夫。祖籍山东济南,自曾祖父随南渡始移居湖州,寓居杭州达四十年之久,著有笔记《武林旧事》《齐东野语》《癸辛杂识》及诗词集数十种。
——题记
杭州的民间故事中,于谦少年时的一则对对子轶事,颇吸引人,小于文思敏捷的聪明劲毕现。
杭州少年小于,一次和父亲、叔叔路过一条街,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异常。于父抬头望巷口,原来这条街名叫癸辛街,于叔也看到了,他对哥哥说:作对子最怕用干支字,就如眼前这癸辛街,如以此街名为上联,下联则很难应答,你试试小于,便知我所说不虚。于父吟道:癸辛街。小于脑子迅速闪现出《三国演义》中魏延给诸葛亮讲过的地名,于是答道:子午谷。于父、于叔惊喜交集,不约而同地赞道:这孩子长大后必能光宗耀祖。
街巷向着癸辛的方向就叫癸辛,南宋的临安城,以天干地支命名的街巷,仅此一条。还有一座城门艮山门,也比较特别,用的是周易里的卦名。至于为什么这么取名,我还没有找到说法。
清朝以前,癸辛街依然热闹,南宋名作家周密居住于此几十年,直到去世。他的几部著名笔记《武林旧事》《齐东野语》都写于此,还有一部索性就叫《癸辛杂识》,“癸辛盖余所居里”。
子午谷,在秦岭大山长安县西南,南北纵向,北出口称“子口”,南出口称“午口”,整个峡谷三百多公里长,悬崖绝壁,栈道无数。魏延的计策是,率五千精兵由子午谷快速奔袭,一举拿下长安,而诸葛亮最终否决,因为太没有把握。子午谷今天成了旅游探險的好去处,而癸辛街只存在于周密的笔记中、历史的记忆里。这条街,清初被圈入八旗驻营之内,有人认为在涌金门与钱塘门相接处的洪福桥一带。而我的同事、南宋史专家姜青青认为,就在今天的长生路附近,长生路因为有长生桥而得名,癸辛街与长生桥同在一条河畔,他复原的《南宋咸淳京城四图》上面,清晰地标着,洪福桥就是洪桥,京城图上也有。
穿越七百多年的时光,我们要回到周密的癸辛街上,那里有他长久苟命的居所,那里有他时时串入他脑中的南宋城郭和旧事,那里自然也有他朝夕相处志同道合的朋友。
周密的《弁阳老人自铭》,对自己的身世,有一个比较完整的记录。他祖籍在山东历城,历山下,华不注山的南面,周氏显然是当地的望族,靖康元年(公元1126),周密的曾祖御史中丞周秘,随高宗南渡,先是在湖州的铁佛寺暂住,后来又搬到天圣寺长久借住,待时局安定下来后,周秘就在吴兴置业居住,成了吴兴人,周家这一住,就是四代,公元1232年5月21日,周密出生了。
周密不是出生在吴兴,而是出生在富春县衙。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就要先说周密的父亲周晋了。周晋历任富春令、闽漕干官、衢州通判、汀州知州等。绍定四年辛卯(公元1234),周晋出宰富春,九月到任。周密在《癸辛杂识》后集里有《先君出宰》,写到了他父亲在富春县令上的一些事。
周晋刚一到任,正碰上慈明太后(宋宁宗的皇后)去世,要求富春县办理棺木,周晋都办得非常妥帖,但没有以捐税差役去骚扰百姓,老百姓都称周晋为“周佛子”。百废待兴,周晋全力改革,节省不必要的开支,将财力集中到为百姓办的事情上,他修建县学,并制定规范的管理制度,重新制定祭奠礼仪,并将祭奠的各种规章,一并刻到石头上。他还在富春江边,重新修建了合江驿,驿后有一大阁楼,上书“清涵万象”。他还为百姓修建了一个公园,园中花草芬芳,有楼阁,有池塘,第二年,莲池中的荷花盛开,还长出了极为特别的双莲,周晋就取了“合香”之名,取古诗“风合雨花香”之句。壬辰岁,周密就生在那个富春县衙。
富春江边,鹳山脚下,富阳县城的东北方,富阳县衙就在那里。我查《康熙富阳县志》上的文字和图,记载清晰:唐咸通十年(公元869),县令赵讷开始建设厅宇;宋宣和年间(公元1119~1125),毁于寇,县令刘举夔重新建造;嘉定二年(公元1209),县令吕昭亮又大规模修建;景定五年(公元1264),县令赵汝崖新建了狱舍。一直到明到清到民国到现代,成了现今的富阳区政府大院,也就是说,这个地方,一千三百多年来,一直是富阳的政治中心。这个大院,我去过多次,院子挺大,旧房旧舍,草树茂盛,但唐宋元明清的老县衙遗物,却全无踪影,据说上世纪大院边上的邮舍弄还有一点老城墙,后来也都拆光了。
光绪县志上标注着,老富阳县衙内建筑不少,照墙、县衙门头、大堂、川堂、安吉堂、三堂、斐如堂、大仙楼、土地堂、申明亭、监狱、捕署、内公所、粮署,小周密应该就出生在这个老院子里的某一间房内。其时,周爸爸正年轻有为,意气风发,出身名门的周妈妈(周密外祖章良能,处州人,淳熙五年进士,做过枢密院编修、礼部侍郎、御史中丞等,外舅杨伯喦是南渡名将),虽柔弱多病,也欣喜若狂,他们夫妇俩的独子,今后将成为南宋历史上的著名文化人物。
周晋在富春县令任上只待了三年,他学识渊博,为人正直,为官勤廉,却一直没有大的作为。周密说了一个原因,他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人,这人就是李宗勉(文清)。
周密说,他刚出生的时候,李文清正在老家闲居,李是富阳人,1205年的进士,做过著作郎、监察御史、工部侍郎兼给事中,最后做到左丞相兼枢密使,以光禄大夫、观文殿大学士的身份辞官。这样的身份,即便是贬官闲居,也还是个重要人物。周密写道,李家的的数十个仆人,非常强悍,他们把握着县道,似乎有点横行乡里的意思,而周晋这个地方官呢,又不善于拍马屁,或者马屁拍得不好,不能事事都满足李大人,于是,周和李之间就有了积怨。
周密坐在癸辛街的书房“浩然斋”里,看着窗外的飞鸟,依然在回忆父亲的事。他父亲还有一件事的处理,李宗勉就认为是周晋故意为难他。李大人看中了富春县的官妓蔡闰,时间长了,李就想为蔡脱籍,也就是让她从良,还其自由身,但一直没办好。有次周县令和李大人还有蔡一起喝酒,李大人就向周县长敲起了边鼓:这个小蔡呀,我还没有考中进士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册了。李大人的言外之意就是,蔡在册时间已经很长了,可以考虑她的自由身了。此时的周晋呢?他转身问小蔡:你什么时候入的籍呀,今年几岁了?那小蔡,真是笨,没有理解李大人的意思,如实向周县长汇报。大家一听,咦,李大人考中进士的时候,小蔡只有十岁,显然不可能。而此时的李大人呢,脸红一阵白一阵,周晋其实无意,李大人却认为故意,于是更加怀恨在心。
李宗勉重新入朝,掌握实权的第一件事,就是弹劾周晋。宋史中,李宗勉也算是一个正直的官员,他去世后,被赠为少师,谥号文清。周密也是一个正直的作家,不见得会造谣,立场不同,性格不同,要找一个官员的茬子,无论是谁,分分钟的事。
周密就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故家遗泽,积厚流光,健康成长,志向高远。家里的书几万卷,仍然不断买书抄书,一直坚持到老,周家曾经有多少书?三世积累,凡有书四万二千余卷,三代以来金石之刻一千五百余种。
周密从小到大,都随着做官的父亲到处居住,长大,娶妻,妻就是她母亲外舅杨伯喦之女。周密子周铸,周密有《藏书示儿》长诗一首,其中有句,这样表达了对儿子的期待:“我家有书种,谨守毋或坠。诗成付吾儿,永以诏来世。”
这样一个基层官员却又是知识分子的家庭,靠着祖宗积累下来的名声,凭着自己的才气,日子过得还是惬意的,他的日子平稳而有节奏,他因祖父的恩泽步入官场,做过临安府幕属,做过和济药局、丰储仓的管理者,还有义乌令。接下来,我们进入他职业生涯中的一段,庚子年的新冠病毒,扰得大家都很痛苦,还是说周密管理药局的事吧。
1.
管理国家的医药局,咸淳年间,这个职务,周密差不多干了五年。
国家统一管理药材,这在北宋王安石改革时代就开始了。我们熟知王安石变法中的青苗法、保甲法、农田水利法、方田均税法,等等。其实还有一个流通领域的市易法,按照此法,药品贸易属政府行为,由政府控制,此举既可以有效防止和治疗传染病,也增加了税收,稳定了药品市场。熙宁九年(公元1076),北宋京城首次设立官药局,也称熟药所、卖药所,从药材收购、检验、管理,到监督中成药的制作,都有专人负责。官药局不仅管理医药市场,还配有医生开方子治病,药价仅为民间的三分之一,大受百姓欢迎,效果非常好,这显然是惠民的大好事,政府索性将官药局改为“医药惠民局”,重点突出惠民。
几十年后,政府又将熟药所负责制药的业务剥离出来,设立两处修合药所,作为专门炮制药物的作坊,生产和经营两分开。政和四年(1114年),熟药所改名为医药惠民局,修合药所改为医药和剂局。惠民局管理制药和经营,和剂局根据药方配置药物。北宋变南宋,医药体制依旧,周密就担任官方的和剂药局监督官。
周密迅速进入工作状态,一深入了解,他就发现了多方面的弊端:少数直接管理者,比如管制作的、管包装的,互相勾结,直接将好药调包,这就导致一个问题,卖到民间的那些药,药的性能可想而知了,出了意外也不意外;皇上赏赐给大臣们的一些好药,大多是和剂局制作的,所以,和剂局一旦有紧俏药研究开发出来,基本让有权有势者瓜分,普通百姓难以见到;和剂局的方子,都是国家集中全国名医的智力研究出来的,但有些方子,存在着大谬误,比如常用的牛黄清心丸,二十九味中有二十一味药不对性,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而现在开方子的医生,照样按老方子开。这就是大问题了,救人的药,方子不对,往往会出人命,肯定要出人命,只是小老百姓,命如蝼蚁,药吃死了也不知道。找出了病根,就要医治,可以想见,这个时期的周密,一定常常在他的文字和药事中百般纠结着。没有更多的资料具体记载周局长的日常工作,除了休息日,他每天从癸辛街出发,十几分钟的马车就到了上班的地方,在他的《武林旧事》《齐东野语》《癸辛杂识》中,有许多条目,都写到了医药,他尽心尽职,医药管理,人命关天。
一个内心淡定的文化人,看着自己管理的部门,救死扶伤,立竿见影,内心时不时会有一种喜悦。特别是每有新药研发成功,或者看到发现数种好药材的汇报材料,他的喜悦程度一定会加倍,而这种快乐,往往会成为他坐在癸辛街书房里写作时常闪现的灵感。他心中甚至想,这个职位要是干久了,他完全可以整理出一本类似苏东坡和沈括那样的《苏沈良方》来。
2.
周密的和剂药局在太府寺的右边,这个地方,如今是杭州热闹的中山南路一带,靠近皇城,是御街。
1996年2月,我们的报纸报道了这么一则小考古新闻:惠民路北侧的杭州上城区文化中心基建施工时,发现了一处南宋建筑遗址,三开间房址,坐北朝南,中间房内发现深埋于地的两只大陶缸,缸内发现残留白色沉淀物,现场还发現有石碾轮、石夯,及不少瓶子的碎片,因为面积不大,专家认为,这是一处南宋年间私人制作汤药的小作坊。
杭州清河坊一带,自南宋始,一直到明清到现代,都是中药制作的重地。
我爸今年八十八,血压低,血色素也低,中医说花生衣泡茶喝有好处,我去胡庆余堂买,不仅仅是买药,也是再去领略一下中国中药的标杆。江南药王,胡庆余堂,门楼上“是乃仁术”匾额为胡雪岩亲自所立。2500年前,《孟子》对梁惠王说的“医者,是乃仁术也”,至今听来浑厚威严。高墙深院透着一种古朴,有问诊的,有拿药的,也有不少游人,坐堂名医们大多白髯飘飘,仙风道骨,和颜悦色。1874年,徽州商人胡雪岩创办这家药铺时,遵循的就是宋代皇家药典《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去粗取精,再结合临床实践,药馆制作的丸、散、膏、丹、胶、露等数百种,名动天下,这里汇聚着数千年的中医精粹。国药大厅,看着“真不二价”和“戒欺”的横匾,这个接着南宋医脉的中药馆,你的心似乎一下子就顺畅安定下来。
调理慢养,疏经松脉,护佑中国人几千年的中药,博大精深,周密管理这种伟大的事业,乐此不疲。
然而,南宋王朝随着陆秀夫抱着八岁的赵家小皇帝在崖山那一跳而彻底湮灭。周密的心也如死灰,他只沉浸在他的文字里,他用文字承载着万般复杂的心情,文字里有阔大的乡情、友情,文字里有他曾经的辉煌故国。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南宋的杭州,各项事业都发达,文人的社团组织,也如雨后春笋,拔地而出,比如各种诗会。
景定年间(公元1260~1264),杨缵发起组织的西湖吟社,周密、吴文英(宁波人)、张枢(杭州人)、张炎(张枢子)、施岳(苏州人)、徐宇(桐庐人)、李彭老(德清人)、毛逊(衢州人)、徐理(萧山人)等都是骨干。
西湖诗社的规模不会太大,但参与者档次极高,志同道合,他们效法姜白石,仰慕晋宋间人物,追求独善其身。当暑月的骄阳烤得人喘气都困难时,这些失意于现实的文人,却在西湖深处泛舟沉醉,西湖岸边垂柳依依,湖水碧绿,成片的荷花,将西湖塞得满满的。如果船上只是会作诗词的男人们,似乎有些无聊,必须带着身材姣好会唱会跳的年轻女子,听过曼妙的曲子,喝过碧筒莲叶酒,于是,每人分一诗题,大家限时作。作完了,古琴大师们马上谱出曲子,短箫立即试吹,宫商角徵羽,12356,长吟和短唱,朗声和婉转,飞鸟似乎也要停下来,湖水似乎都要静止。
周密除笔记之外,诗词的成就最高,感怀身世和时事,咏史咏物,怀友赠友,兴观群怨。少年诗流丽钟情,春融雪荡;壮年诗典实明赡,博雅多识;晚年诗感慨激发,抑郁悲壮。他的四百多首诗分别收入《草窗韵语》《弁阳诗集》《蜡屐集》三个集子中,153篇词,收录在《蘋洲渔笛谱》《草窗词》《弁阳老人词》中,时人将他和吴文英并提。
周密的词,在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看来,失之肤浅,“虽一日做百首也得”,但似乎贬得太过了。其实,周密词兼姜夔、吴文英两家之长,词风清丽典雅,他写西湖十景的组词《木兰花慢》,就是他的成名作。写杭州西湖的诗词,苏轼、杨万里都是高手,西湖十景组词,虽然杨缵老师改了数月,我还是以为相当有读头。比如其中之一的《断桥残雪》:
觅梅花信息,拥吟袖、暮鞭寒。自放鹤人归,月香水影,诗冷孤山。等闲。泮寒睍暖,看融城、御水到人间。瓦陇竹根更好,柳边小驻游鞍。 琅玕。半倚云湾。孤棹晚、载诗还。是醉魂醒处,画桥第二,奁月初三。东阑。有人步玉,怪冰泥、沁湿锦鹓斑。还见晴波涨绿,谢池梦草相关。
我居杭州几十年,断桥残雪,只是偶尔看过几次,说实话,无论晴或雪,断桥上基本都是人,即便是阴或者是雨,一样人多。许多外地男生,慕名来寻多情的白娘子,许多外地女子,同样也会寻善解人意的许仙。不过呢,周密写雪,却不着眼于雪,就如他的詩句:谁云冰雪姿,中有春风心。踏雪寻梅途中,天寒地冻,素裹银装,但他已经穿透厚雪,读出了春天的梅花信息。而一说起西湖边的梅花,那孤傲清高的林逋,那伴他的情鹤,一下子就在孤山活了起来。林和靖居孤山,二十年脚都不踏进杭州城一步,他受不了那里的暖风。
泮寒睍暖,冰融化曰泮,阳气浮动曰睍。用不了多久了,雪化春回,到那时,冰雪消融为水,流入御沟,潺潺而鸣,人间又是生机勃勃。“瓦陇竹根”为什么会“更好”?因为有雪点缀呀,看,白雪之下,一白遮全丑,什么景物都变得漂亮了。往东边的花园回程,在小园幽径之上,有莲步轻盈的姑娘在慢行,她们东一脚西一脚,轻轻嗔怪,雪消后的浅泥,溅湿了她们绣有鸾凤图案的锦鞋。晴波涨绿,这新绿溅溅的水中,尽含雪的魂影。
说到了周密的诗和词,这里顺便带一下给周密诗集《蜡屐集》写序的邓牧。
三年前,我读完邓牧的笔记《伯牙琴》,对这位宋元之际的杭州异人,印象颇深。他比周密小了十来岁,是非常有思想的一位隐士,他《逆旅壁记》有这样的句子:“游公卿,莫不倒屣;行乡里,莫敢不下车。”哈,他很贫穷,但牛叉的程度,世上很少有人可比。我虽不敢夸口说阅尽了古人之所著与所解,然而我游于公卿之间,谁不热烈欢迎?行于乡里之中,谁敢不下车致敬?这样性格的人,自然要做隐士,所以,他晚年长住大涤山上的洞霄宫里,与道士为伍,经常“身披褚衣,一日一食,枯坐于空屋之中,经月不出”。他为周密诗集写的序,应该是五十岁以前,序言也极其简洁:
蜡屐非履非舄,不足以忘足,而阮孚爱之。诗,发乎情性,与蜡屐不类。周公谨以名其集,岂以阮孚所以忘足者而忘心于诗?物无美恶,溺于所爱,皆不得为情性之正,安得与诗同日语?然与为阮孚,犹愈于祖约畏人,况不为阮孚者乎?
这微博式的序,除去标点,总共不足百字,也没有谈到周密诗的成就,还用了一个长长的典故。蜡屐是什么东西?既不是草履,也不是布鞋,穿上它不足以让人忘足,但阮孚却喜欢它。而我们说的诗,一定是发于性情,与蜡屐完全不是同一类事情。那么,周密为什么要拿来做他诗集的名呢?难道是像阮孚那样,用玩木鞋的心情来爱他的诗歌创作吗?物其实无美恶,如果溺于所爱,都不能说是好事情,只是着迷罢了,喜欢木鞋怎么能与写诗同日而语呢?然而,周密与阮孚一样,都是真性情的流露,比祖约怕人看见要高明得多。何况,周密还要超越阮孚呢?
如此看来,周密给自己的诗集取《蜡屐集》,意思就明白了,敝帚自珍,爱我所爱,不管别人说什么!
元贞元年(公元1295)十二月,癸辛街周密的府上,来了一贵客,他的忘年交,湖州老乡,著名的书画家赵孟頫来访,此时,他刚刚从济南府同知任上卸任。主宾在“浩然斋”里亲切交谈,谈时事、谈艺术,而周密和赵孟頫的话题,重心就在那个“齐”字上。前面“齐人周密”已经说了,齐地是他魂牵梦萦的故土,但,自他曾祖之后,他们都没有回过齐地,故乡只存在于思念和文字中。
我虚拟一个小时候周密家中经常出现的场景。
父亲周晋,自打周密记事起,在家中常常唠叨的话题大致有以下三个:儒家的那些经典,你一定要细读,我们是齐人,那里是儒家经典的发源地,做人做事,都要遵循儒家的优良传统;我们虽居吴,可我的心,没有一顿饭的工夫忘记齐呀,我的父亲没有忘,我不忘,你们也不能忘;国破山河碎,你一定要从小立志,为国家为理想而奋斗!从记忆角度说,从小灌注的东西,记忆特别深刻,且情景会常常不断浮现。对小周密来说,故土如山样沉重,他时时背负着;故土也如春天的种子,一直撒播在他的心田里,随时都会发芽。
周密有一个号,叫华不注山人,那是他对梦里故土的致敬。华不注山为历史名山,山名来自《诗经》,坐落在济南的东北角,山其实不高,只有两百来米高,但平地突起,景色壮美。周密没有亲历过华不注,但似乎熟悉那里的山山水水,思念久了,幻化成形,十分自然的事。
现在,赵孟頫来了,他是画家,以他的眼光,谈起齐地,更有声有色。赵孟頫太知道周密的齐地情结了,因此,他回乡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老朋友。谈故乡的话题,永远是愉快和令人向往的,茶水添了又添,酒喝了一壶又一壶。最后,赵孟頫两手一拍掌,迅速作了一个决定:我为周先生画一幅齐地的山水吧。
说画就画,对久藏在心里的山水,有了灵感的催发,又有好朋友的期待,《鹊华秋色图》就呼之欲出了。
鹊华,就是鹊山和华不注山,鹊山浑圆敦厚,华不注山尖耸入云,以这两座形态完全不同的山作画的主心,遥遥相对,中间地带,再辅之以烟树村舍,芦荻舟网,红绿相间,枯润相杂,错落有致,一气呵成。赵孟頫在画中题款:公谨父,齐人也。余通守齐州,罢官来归,为公谨说齐之山川,独华不注最知名,见于左氏,而其状又峻峭特立,有足奇者,乃为作此图,其东则鹊山也。命之曰鹊华秋色云。元贞元年十有二月。吴兴赵孟頫制。
画作产生原因、时间、地点,记录得清清楚楚,可是,赵孟頫这画的表达,并不如此简单。
这位宋太祖的十一世孙,去元政府做官,让很多人诟病。而周密这样的南宋遗民,当时在杭州就聚集了很多,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新政府,不合作,我有病,我隐居,总可以吧。尽管蒙古人有将人分成四等的政策,不过,他们为了笼络人心,特别是江南的士人,也算大度耐心了,只要你们愿意,我们都可以提供优惠的政策。而元仁宗在位期间,整顿朝政,实行科举,以儒治国,他看中了赵孟頫的人和才,极力相邀,态度诚恳,心中依然有志的青年赵孟頫,就接受了邀请仕元。但现实情况并不如人意,最终在元仁宗去世后,他就托病归乡隐居。而赵孟頫对那些隐而不仕的南宋遗民向来理解和尊重,所以,他也借这幅《鹊华秋色图》明志:我送周公谨故乡画,以慰他惦记故乡之心,也同时表达我对宋朝故国的深深怀念。
我看赵孟頫这幅《鹊华秋色图》,整个长卷,图的上半部分,都是各类题款,那大大的“鹊华秋色”四个字,就是乾隆所题。《清史稿》载,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乾隆去华不山一带围猎,围猎赏秋,好不惬意。当他登上济南城的城楼上时,他发现远处的景色十分熟悉,这不就是赵孟頫画过的吗?但他仔细一看,发现两座山的位置不对,他眼前是鹊山和华不注山,是隔着黄河相对,而画中的山却是在同一侧。乾隆像是发现了大新闻,大怒,一个著名画家,山的方位都没弄清楚,万一发生战争,按着图打仗,那不是完全乱了吗?烧掉烧掉!作为皇帝,乾隆的文学素养应该还算不错,但他却闹出很多笑话,四万多首诗,没有一首有名的,把假的《富春山居图》当宝贝一样存着。而现在,面对赵的名画,他居然看不出中国山水画写意和写实的区别。幸好没有烧掉,但雪藏的最大好处是反而保护了《鹊华秋色图》的完整无损。
此画到底精妙在何处?还是让行家来说吧,董其昌赞:“有唐之致去其纤,有北宋之雄去其犷。”那个画《富春山居图》的黄公望,有这样两句诗赞他的老师:“当年曾见公挥洒,松雪斋中小学生。”松雪是赵孟頫的号,黄大痴也够谦虚的了。显然,赵的画,已经远远超越了前人了。
《鹊华秋色图》,现在正安静地躺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里,我们感谢赵孟頫的同时,自然也不能忘了周密,正是因为周密浓重的思齐情结,才促生了此幅名画。
对周密来说,让他朝夕牵挂的故乡齐地,只是思念而已,但这种思念,抵不上亡国的痛。作为南宋遗民,他除了纵情沉醉山水、思念流泪之外,所能做的,也只有将故国以往的辉煌和荣光,用他的文字记录下来,留给后人,这也算一种光复南宋吧。
周密的数部笔记,要数《武林旧事》最为厚实,这完全是一部文学版的南宋文化生活史。
《四库全书总目》评价云:湖山歌舞,靡丽纷华,著其盛,正著其所以衰。遗老故臣,恻恻兴亡之隐,实曲寄于言外,不仅作风俗记、都邑簿也。
在我所读的几千卷历代笔记中,段成式的三十卷《酉阳杂俎》和周密的十卷《武林旧事》,最为烧脑,信息量最大,也就是说,读一次远远不够,且常翻常新。这一次,我就将它当作风俗记、都邑簿式的“宋人生活录”来读,列举一些:
1.元日:一年的好日子,从大年初一开始。这一天的大朝会,3350人,举着黄色旌旗庆祝,皇帝的仪仗好威风,但这排场已经比北宋减少三分之一了。而宫外呢,士夫皆交相贺,细民男女皆鲜衣,往来拜节,各种层次的庆祝,街市,赏灯,烟火,家家饮宴,竟日不绝,小摊小贩,甚至允许进宫卖食品。
2.立春:街道的树上突然多了一些彩带小旗,满街的女人们,头上插着五色绢做的花,这就表示立春到了。皇上要去八卦田,那里已经准备好了春耕的一切,犁、牛、种子,牛身上还披着五色丝带,皇帝在牛后面扶犁,太监在前面牵着牛绳,皇帝大喊一声,开犁喽!边上的官员们都拍起手掌,这一切都只是象征,不过,春天呢,似乎就要来了。
3.寒食:清明前三日,都城人家,皆插柳满檐,虽小坊幽曲,亦青青可爱。杭州南北两山之间,车马纷然,妇人泪妆素衣,提儿携女,村店山家,人们带着酒壶和各种罐子,不在坟前,而在野外祭奠。仪式结束,大家围坐一圈,分吃剩余的食物,古人的寒食和清明,过得比现代人潇洒,将缅怀与春游完美结合。
4. 端午:将艾草扎成老虎的样子,或剪彩为虎,粘上艾叶,自然,菖蒲酒也要准备,可以益寿延年。葵花、榴花、栀子花,还有各色香囊,粽子绝对也是主角,艾草高悬门楣,甚至还要将诗写在白心红边的罗布上,用以辟邪。尽情地游玩吧,过了端午,炎暑马上赶到。
5. 六月六:虽是盛夏,但是时令鲜果扎堆上市了,新荔枝、奉化杨梅、秀莲、新藕、蜜筒、甜瓜、枇杷、紫菱、碧芡、金桃、蜜渍昌元梅、木瓜、金橘、冰雪爽,我举不过来,水果和冷饮太多了。人们高枕取凉,栉发快浴,在西湖的游船上,尽可以睡到日落回家。
6. 乞巧:当七月七的月亮升起来时,家家户户的妇人女子,还有那些小女孩,皆手持荷叶,效仿摩睺罗(小泥人的样子),打开窗户,对月穿针,向天孙乞求女红之巧。嗯,女孩子们,必须熟练掌握这门手艺。仪式結束,重点节目是吃果饮酒。刚刚乞巧时,顺带也将自己未来的心愿一并诉说了,只要我心诚,万事有可能!
7. 中秋:明月高挂,夜已深,宫廷里的音乐却依然震天响,那御街上的绒线、蜜煎、香铺,东西堆得放不下,货的品质都是上等。周密这里用了一个词“歇眼”,就是让人的眼睛看得痛,看衰竭。这个词我觉得现在依然可以用,用在人们每时每刻都在看的手机上最合适,只是看多了,眼睛真有可能衰竭。这一夜,钱塘江上,还放灯,数十万盏羊皮小水灯上下浮动在江面上,灯还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一点红”。明月朗照,江两岸人头攒动,“一点红”如蚂蚁样在江面上忙忙碌碌,荡漾着轻盈和亮丽,这是南宋的中秋夜。
8.八月十八:这个节日应该浙江独有,农历八月十六至十八的几天时间里,受太阳和月亮的引力影响,再加上钱塘江口喇叭形的口子,潮水易进难退,口子越来越小,后浪赶前浪,一浪叠一浪,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势极雄豪。气势如牛的钱塘江潮涌来时,南宋的海军也没闲着,他们乘机训练,如果此等风浪都能抗住,那么战时就不在话下了。显然,这是官方的一厢情愿,否则不会有崖山之惨烈。生在江边的人,水性就是好,大潮来临,那些“吴儿善泅者数百,皆披发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争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这不就是一场精彩的冲浪表演赛嘛,而且难度系数极大,因为要让大旗不被沾湿。凶猛的大潮,精彩的节目,自然观众如堵,江岸上下十余里,车马将路都堵塞,人们纷纷搭起观潮帐篷,摊贩售价比平时贵好几倍。一千年后,我也去看过好几回,不过,只有涌潮,大部分时间潮头并不高,也没有表演。有一两回,请了几个外国运动员,做了表演秀,但远没有周密笔下精彩。
9.重九:九月九,这个节日,登高,插茱萸,大诗人王维早就安排了规定动作,但杭州人还互赠菊糕:以糖、肉、面粉杂糅,上缕肉丝鸭饼,缀以榴颗,标以彩旗。又以苏子微渍梅卤,杂和蔗霜、梨、橙、玉榴小棵,名曰“春兰秋菊”。道路两旁菊花怒放,新涪酒,酒上面还漂着茱萸,精致的菊糕,加上刚刚上市的炒银杏、梧桐子,重阳节就弥漫起秋天的丰收味道了。
10.除夕:从腊月二十四的小年夜开始,中国人就沉浸在过年的快乐中,什么烦恼事忧心事不快事统统放下。这里不说其他,只说一件宋时的民间风俗,卖懵懂。五更时,突然叫一声别人的名字,如果他答应了,便说“卖给你懵懂”,沿街呼卖,希望将懵懂卖掉,自己变得聪明。范成大也有诗序如此记载:分岁罢,小儿绕街呼叫云,卖汝痴,卖汝痴!世传吴人多呆,故儿辈讳之,欲贾其余,益可笑(《腊月村田乐府十首序》)。这种风俗一直传到元朝。我不知道现在哪个地方还有这样的风俗,此风俗看似好笑,其实包含无限的机智,大过年的,图乐为最高目标,当那些稚气孩童在沿街欢呼叫卖时,场景一定喜人,那些大人们,应该十分配合。卖汝痴!卖汝痴!谁要卖汝痴!我要,我要!于是围着的人群阵阵笑声传出。
而周密写完这些南宋的日常,“青灯永夜,时一展卷,恍然类昨日事,而一时朋游沦落,如晨星霜叶,而余亦老矣”(《武林旧事》自序)。于是,我们对他《武林旧事》中许多篇章都有庞大罗列的信息,就能理解了,他想还原一个真实的王朝,尽管这个王朝已经烟消,但文字可以永志,作为一个南宋遗民,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一个晴朗春日的傍晚,我从体育场路218号的杭州日报社出发,骑着小红车,沿中河路直行,右转至西湖大道,在古涌金门小站一会儿,面前就是西湖。西湖边的柳树,在三月的晚风中摇曳婀娜,三三两两的游人,都忙着拍西湖的晚霞。一条千米长的西湖隧道,连接起了古涌金门和古钱塘门。从涌金门往钱塘门方向,一路慢踱到东坡路,这一带的湖滨,早已经变成了步行街,街心的青石板上,隔几米就刻有一两句诗,写杭州写西湖的诗数不胜数,都是名人名诗。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设计,诗是用来欣赏的,拿来踩踏,总感觉有些亵渎了那些美好的文字。我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诗句走,东坡路的尽头,就是南北方向的长生路。
周密的好友邓牧,他的《大涤洞天记》有记:癸辛街有座杨和王的花园叫瞰碧园,茂林修竹,引来外湖的泉水,以为流觞曲水。它的西边,紧挨着周密的居所,应当在涌金门和钱塘门的相接处。
方向和地理都对,这长生路,差不多就是癸辛街了,那时,西湖还是城外,因此称西湖为“外湖”。出东坡路,我先左行,直接到长生路的起点,就在西湖边,前面就是五公园,起点处有一座小的石拱桥,下面有一条小河,河边有生动的柳树,这其实不是河,它和西湖相通,就是西湖的一处小浅湾。长生路只有七百来米,从西湖边起,过蕲王路,过东坡路,过太平里,过菩提寺路,过孝女路,到浣纱路止。一段一段地看,一个小时,来回走了两趟。长生路两边,老建筑不多,蕲王路口,长生路55号的“湖边邨”,是大韩民国临时政府杭州旧址,这是一处上百年的建筑,近千平方,20世纪30年代,韩国临时政府的要员们,在此开会、办报,搞独立运动抗日,志在祖国光复。周密的居所,也是这里吗?我心里说,就算是吧,周密的心中,也深深隐藏着一种光复南宋的力量,只是,他的行动都凝聚在那些磅礴有势的文字上了。
新月已经在夜空静静高挂,前边大樟树浓密的树叶间,有一道细长光映出,那是周密“浩然斋”里刚刚点亮的永夜青灯吗?
我心里依然認定,它就是癸辛街上的旧光!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