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

2020-10-26 02:16佛花
北京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西厢记小姨海棠

佛花

海棠爱上了有妇之夫“西厢记”,又在家人不断催婚的压力下与“计算机”谈婚论嫁。同时面对两个男人,海棠难以抉择,更重要的是她自认为从父亲、母亲、小姨三人的情感纠葛上看透了爱情与婚姻的本质。海棠是否包容了父亲?她最终该选择谁当终身伴侣呢?

打一开始,海棠就知道他是有家室的。

衬衫干净整齐,西装头,小肚腩,背部浑厚有肉,半框眼镜后,一双轻微浮肿的眼睛——怕是鸾凤缠绵需索无度导致的肾虚吧。

反正,这是一个生活稳定有人伺候的男人。

未婚男子的身上盘桓的青涩气息和慌里慌张,他没有。

只有婚姻,有度有节的婚姻才能养出这样的男人的体格和气质。

未婚男子,不管如何穿山渡水千帆过尽,始终是男孩。

“在干吗呢?”他微信。

“查房。”

海棠拍了一张病房的照片发过去。

眼科医院,少血腥恶病,相比于别的综合医院,简单干净得多。

冬天一来,病房大多空着。

335房是唯一一个住满人的。

一个六十岁的退休老太和她的女儿女婿。

三张小床之间,两个床头柜,摆满了东西。水果、手机充电器、吹风筒,以及几支蒙牛优酸乳。

小夫妻三十出头。

女婿很体贴,买早餐、午饭、水果,陪老太太做各项检查。上午十点,做女儿的要么还在赖床,要么在慢吞吞地化妆。

女人就这样,仗着有人宠,有风使尽艃。有谁天生风风火火的呢?不过是无人可靠,凡事自己来,日久天长,不风火也不行了而已。

“妈,您要不要喝点酸奶?”男人问老太。

老太朝海棠投来询问的眼光。

“没问题,可以喝的,阿姨。”海棠边说边给老太滴眼药水,同时也看了那女婿一眼。眉清目秀清清爽爽的一个男子,身材保持得不错,隔着衬衣仍旧依稀可见隆起的三角肌和胸大肌。 “谢谢宋医生啊,辛苦了。”女婿对海棠点头致意。

爱屋及乌吧。否则,哪个男人会如此殷勤地伺候起丈母娘来?

手机一振,微信来了——

“病房很热闹啊。”后面缀了个红唇表情。

“是。三张床都住满了。女儿女婿陪老太太做白内障手术。”海棠用的是陈述句,表面上不咸不淡,事实上却说得详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详细。

手机又振了,是个表情图,一个简笔画小人儿,双手举着一个爱心,爱心里几个字:宝贝,我想你了。

这是他的惯用图片。

事实上,他从未这么说过,也从未喊过她的名字或是别的。

连昵称也没有。

叫老婆?不。他不会那么蠢,蠢到给她不该有的希望和暗示。

叫宝贝?也不对。说不定那是他老婆的专宠。

直呼其名又显得生分。

索性省了。

再亲密,再你侬我侬耳鬓厮磨,在称呼上也不过是“你”“我”而已。

换作从前,海棠会回复:我也想你。

但是那天,海棠没有。

出门之后,她听见女儿在洗手间里喊女婿:“宝宝,我不想出门,你看妈要吃什么,打包回来好了。”

“肠粉吧。”老太太说。

女婿爽利地出门了。一个“宝宝”就把男人哄得屁颠屁颠鞍前马后。

——换作我妈躺在这里,他会来吗?

永远,不会——海棠心知肚明。

只有蠢货才会对无望的事情满怀希望。

删掉对话框,把手机塞回白大褂的口袋里。

口袋大,手机一坠到底。

空空荡荡。一如人生。

海棠二十八岁。是大家关心的剩女。

不少人明面上是关心,实际上是八卦。

生活本就无聊,不八卦一点别人的七荤八素简直就活不下去了。背地里嚼舌头的人不少:该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要不怎么会连个男朋友也没有?

“八公八婆多的是,蟑螂老鼠灭绝了,这些人都还在的。管不了那么多,随他们说去!反正咱也没什么需要跟别人交代的!”闺蜜杨梅敷了一块芝麻糊一样的黑色面膜,慵懒地躺在沙发上,好言相劝。一个“咱”字用得,也算是用心良苦。可话背后到底也是轻薄的——一个女人,一把年纪还吊儿郎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算什么呢?

杨梅和海棠,当然不是“咱”。

杨梅所到之处向来热闹,男人们围着她团团转,像蜜蜂围着花儿一样。可她精明,知道女人青春易逝宝刀会老,在乱花渐欲迷人眼之际,狠下心来找定一个男人,过起了善男信女的生活。

海棠很少异性缘。二十出头那一年,天桥上算命的大胡子握住海棠的手,说:“感情线短,桃花弱,晚婚命格。还有一句不知当说不当说… …”大胡子神色凝重,略有迟疑。

“尽管说吧,师傅。”

不过糊口罢了,果真有道破天机的能耐,怕也不会在这天桥上风吹日晒骗饭吃吧?姑且听之好了,海棠想。

“双鸟离飞之相,恐情路坎坷啊。”

嗨,坎坷就坎坷吧。來世为人,谁又能一帆风顺呢。那时的海棠年轻气盛,无所畏惧。

后来海棠再特意去了几次天桥,却再没见到算命的大胡子。茫茫人生,聚散皆无常,算得了别人命的人往往算不了自己。

“还是找个人吧,也别眼界太高啦,好歹冬天有人暖被窝,来大姨妈有人递水送药,下雨打雷有人抱一抱,碰上个蟑螂老鼠也有人出马消灭,至于换灯修马桶这类事情连物业服务都省了——全是男人一手搞定。”杨梅偶尔也会转换话风,和别人一样一口咬定海棠是因为心高气傲才导致的孤身一人。

海棠不是孤身一人,却和孤身一人没什么区别。认识数年,一年十二个月,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头疼脑热,却依然形单影只,自己料理自己。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谁的诗句?记不清了。反正独来独往惯了。

可有时候海棠觉得这样也不赖。见惯了在婚姻里烟熏火燎是非不断的人,反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清净。

一朝嫁作他人婦,终日柴米油盐酱醋茶里泡着,如何能够逃出生天?只好认真庸俗下去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何苦左奔右突执于前程?何况这前程于一个女人而言,不过是一日三餐相夫教子罢了。

像父母一样又如何?都是文学教授,算是才子佳人珠联璧合,大半辈子下来,却依然烽火连天争战不止。

“我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我他妈的才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两个文学教授吵起架来一点都不文雅,和村夫野妇毫无二致。若硬要找出差别来,那就是妈妈自杀前好歹还会留下遗书。

“妈妈无法继续了,请你们原谅我。妈妈犯的最大的错误是把你们带到这个世界,却无法继续陪伴你们。”

那一年,海棠十岁,哥哥海岸十四岁。

再后来的事,海棠忘了。海棠只记得一个人的身体里原来有那么多的血——妈妈割腕自杀。好在那天海棠发烧,请了病假提前回家,然后,妈妈被救了回来。

连死都肯,却不肯活。

至于爸爸,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眼窝深深塌陷,像一棵遭了台风的老树。

海棠不知道该同情谁。

妈妈捡回一条命之后,父母的交锋变得少了,气氛却很压抑。每个人都小心翼翼,避免踩雷。

后来的事,海棠忘了,只是她很早就知道——所谓日久天长,不过是忍罢了。把自己忍老,孩子忍大,把理想、激情、海阔天空,忍成日复一日的死水微澜。

忍是什么?心头上一把刀。

一把刀戳到心尖上,很多东西就灭了。

灭了之后,只剩生活。

也只有灭了之后,才能够生活。

有些事情,无须别人教育,你自己就突然懂了。

然而世上的事永远如此:懂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劳燕分飞的人再多,也不妨碍每天都有人喜结连理。说到底,一生太长了,长得只能用很多的俗气、烟火气才能填满。

“人活着,不都图个圆圆满满吗?”——隔三岔五,小姨的电话就打过来,有时是在夜里,有时是在白天——“你妈在你这个年纪,你都四岁了。”

一个女人,有男人,有儿女,就是圆满——谁管它真假呢。假戏真做,做着做着,就习惯了。

婚嫁一事,小姨比妈妈盯得紧。小姨知道,有些话,做父母的不好开口。即便开了口,也总是不得要领难抵主题。即便得了要领抵了主题,海棠也不见得真听得进去。

小姨是知道海棠的。

的确,好几次,妈妈一张口,海棠差点脱口而出:你和我爸倒是顺时应物了,那又如何?这辈子过得还不够呛?

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都是女人,何苦如此残忍?

灯光下,妈妈头上新长出的一截白发格外刺眼,染发的速度已赶不上长白的速度了,黑白两色,在她头上竟分出了楚河汉界。

其实妈妈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装作不经意地说,谁谁谁的儿子从国外回来,人不错,家教也好,可以见一见。

见海棠不应,她好久才冒出一句:

“广撒网,总能网到鱼吧?”

海棠终于忍不住爆笑起来:“不愧是文学教授。”

“你别笑,话糙理不糙。”

妈妈边说边用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问:“几点了?你爸说了回来吃饭的,到现在还不见人!”

“爸去哪儿了?”

“嗨,还不是那帮子诗友!写来写去都是些屁话!”

“妈,你年轻时不也写过诗吗?”

“谁年轻时不写诗啊?”妈妈没好气地瞥了海棠一眼。

写诗的妈妈想必也曾斑斓过吧——海棠想——可到底是枯了。

无数个夜里,海棠值完班回家,见客厅的电视开着,妈妈坐在沙发上,瞌睡打得前倾后仰。

海棠上前轻轻地拍了拍她:“妈,进屋睡吧。”

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尽是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好久才缓过神来说:“你也快去洗洗睡吧。”说完,转身进屋了。

万籁俱寂。

爸爸在房里鼾声如雷。

海棠的心一阵苦涩。为妈妈,也为爸爸。两个厮守了一辈子的人,真正拥有过对方吗?也许曾有过,可却变得如此荒凉。

其实海棠算是挺顺服的一个女孩儿,七大姑八大姨介绍的人,都去相了,最终却还是不了了之。

一来二去,亲朋好友也就懒得再张罗了。“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婆三代好”,何苦操些不相干的心。

至于父母,也不是食古不化的老古板,知道人生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

再不济,也不能把余生用来搭伙过日子吧?

再说,内心深处,他们也不是没有摇摆过:自己好不容易熬过来的刀山火海,还非得逼自己孩子去滚一趟,给世人笑哈哈地演一出圆满的戏?

文学教授自有文学教授的思维。

芸芸众生,各有各的苦。终究都要尘归尘土归土,又何苦非要分出个是非黑白阴晴圆缺?横竖都错,也都对,还是听天由命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管她了。至于哥哥,他们更是不管。男人从来就没有晚的时候。

年岁交替,春去秋来,天地渐老。

海棠晨起对着镜子梳头,偶有恍惚——从前笑,灿若桃花,脸上不见半点褶皱,现在鱼尾纹出来了,法令纹深得如刀刻一般,好久都弹不回来。从前胸部波澜壮阔,挺括浑圆得像个气球,发育时为了躲避男生的目光,海棠还故意穿一种扁平内衣,发了狠劲抑其生猛态势,现在呢?就是穿丰胸内衣也拢不到一块儿了。至于头发,更是日日掉一大把,逐渐稀薄。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啊,杜甫说的是长江,不是人。人只会萧萧下,而不会滚滚来。就是长江也怕是有尽的时候吧。

区区肉身怎熬得过悠悠岁月?再迟,就真要孤独终老了。

转眼三十岁。

“再见一次吧,见了这个还不合适,以后小姨都不说你了。”挂电话之际,小姨轻叹一口气。

海棠爽快应承。她从未拒绝过小姨。小姨每次轻轻叹出的那口气都会让海棠心里一紧,生出莫名的亏欠感——小姨一直未嫁,五十多了,还是孑然一身。

不用猜,是为了男人。

“情爱之事,要么你负我,要么我负你。不在合适之时一拍即合,就只好一拍两散、各奔东西了。可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怕是这样吧——拍不能合,散而未尽。”小姨发来微信,“不要学小姨,小姨太执,执则苦。”小姨是作家,微信发得像写文章。

海棠是难过的。不知为何,小姨总是让她莫名地难过。

柠檬市,上岛咖啡。门口在修地铁。铁皮墙围得七弯八绕。挖掘机轰隆隆的,路面已是体无完肤,龇牙咧嘴。

这个城市的建设似乎从未完成过。隔三岔五大兴土木,烟尘滚滚,永无止境。

按理说,海棠是习惯的。毕竟,从出生至今,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三十年来,拆了建,建了拆,魔咒一般从未消停。偶尔站在京基196层的高空俯瞰地面,会生出虚幻感,觉得所谓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其实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这是个魔幻的现代都市,从来不缺蛊惑人心的传奇。可传奇再多,日子还不都得从油盐酱醋上过?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厌倦,厌倦它的传奇,厌倦它的蛊惑人心,厌倦它的瞬息万变狐踪魅影。

她厌倦人来人往中,那一双双千差万别却质地相同的眼睛——同样有泪腺、角膜、瞳孔、虹膜,同样充满野心和欲望——是的,她见过太多的眼睛了。

眼睛里有一个人所有的秘密——这是刚出道时,师傅教她的。师傅姓曾,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他说,要尊重秘密,因为秘密拓宽了生命的维度。老头死于心梗,在一个正常的工作日里毫无征兆地倒地不起。自此之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像他一样教过海棠什么刻骨铭心的东西。老头死后,有个老太太到医院来,盯着他的照片老泪纵横——不是他太太。他太太的白内障也是在他们医院做的,海棠认得她。老太太大概就是师傅的秘密吧。海棠看着老太太的背影,有些难过:总有些人注定要担着自己的秘密熬过这一生。

绕过坑坑洼洼、污泥垢水之后,高高的楼梯迎面而来。

咖啡馆在二楼。

一楼是个英语教育机构,门庭寥落,灯光晦暗,阴气逼人,鬼屋一般。玻璃上贴满了各种夸张的海报,中间的大海报上站着一个洋人,容光焕发,竖着大拇指,做着只要掌握一门外语就能让你的人生抵达巅峰的强烈暗示。

如果学个外语就能飞黄腾达,为何街上尽是蚁族?海棠不禁嘴角微扬,心生嘲讽。

进了咖啡馆,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窗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上岛和大多数咖啡厅一样平庸。桌椅、吧台、地板,通通规矩老实,一眼看到尽头,也无风雨也无晴。唯一的特色是,墙上零星地挂了几幅凡高的画作。《向日葵》《星夜》以及他的自画像系列。大概是从大芬油画村买的。赝品。如同爱情。真迹稀少,赝品却人人可得。

服务生送来一杯柠檬水。柠檬片蔫蔫地沉在杯底,果肉四散,一副贫薄残败之相,肯定不是新切的。店大欺客,连一个柠檬都要省,品牌再大,名声再旺,亦怕是长久不了。

环顾四周,大多数位子都空着,加上午后的漫漫茫茫,让人低落莫名。

幾个身着工衣的服务员在吧台后交头接耳,悄声打闹——

“我说你那么好死?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哪里,我对天发誓,我… …”

“得了,你们俩!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嫌丢人!要打情骂俏留着下班再打再骂!在这里演给谁看!”

女主管一脸灭绝师太的神情,吓得两个小年轻瞬间僵了脸。

海棠看了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她从不迟到。小时候,妈妈是这么训诫她和哥哥的:“记住了,只有低等动物才会不认得时间。你们是人,是人就得恪守时间。”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爸爸在一旁直摇头。妈妈见了,随手抓来桌上的一本书朝爸爸扔了过去。爸爸大手一挥,腾空一跃,居然接住了。兄妹俩眼见父母二人如同高手过招,武艺不凡,吓得大气不敢出。后来怎么收场的,忘了。可是守时的训诫却生生地刻到了骨子里。海棠和哥哥,都以迟到为耻。妈妈成功了。

十分钟后,人到了。

刚进门那一刻,海棠就知道是他——平头,紧致的淡蓝色衬衫,窄脚牛仔裤,驼色沙漠靴。手上提着一个双肩包,与鞋子同一色系。一看就知道里头装着笔记本电脑。他有些腼腆地朝海棠笑了笑。空气中荡过一阵古龙香水味。胡子刮得很干净,牙齿很白——不抽烟的男人,海棠想。他坐了下来,双手十指交叉互握着,指甲盖文气安静,皮肤很白,手背上不见半根体毛。干干净净的模样。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他道歉。厚厚的镜片背后,是一双不知该放到哪里才好的眼睛,有微微的慌乱,亦有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云淡风轻。

“是我早到而已。”海棠笑了笑,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才到我们约定的时间呢。”海棠下意识地拉高了衣领,后悔不该听杨梅的话,穿了这身紧身V领鱼尾裙。要知道,她的内衣是E罩杯啊,一般人达到C或者D就饱满如球了,E罩杯的胸是不适合穿太紧身的衣服的,否则看起来居心叵测。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穿了。出门时她还专门给杨梅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杨梅只管夸张地大呼小叫,说这辈子,从没见她这么好看。她信了。可现在她后悔了,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掉份儿,以为她想要靠姿色来换取一场廉价的婚嫁。

见海棠拉衣领,“计算机”从背包里拿出一件薄薄的风衣,问海棠是否需要披上。

“你别嫌弃啊,可能有我的体味。可总好过着凉感冒呀。”他笑嘻嘻地说。

海棠没有拒绝,笑了笑,调侃他说:“训练有素、轻车熟路啊。”

两人同时大笑。

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真好,彬彬有礼谦谦君子。年久日深之后,积怨也难免深了。琐事磨人,终将磨灭彼此的耐心和好脾气。父母就是一例。他们若未结合,指不定才子还是才子,佳人仍是佳人。几十年的婚姻,上半场鸡飞狗跳,下半场漠不关心,上下场加起来,人生就差不多过完了。

咖啡、松饼和水果沙拉端了上来,是“灭绝师太”亲自送来的。

“二位其实可以点两份牛扒,我们这里的黑椒牛扒做得百分百正点,柠檬市找不出第二家来。”“灭绝师太”满脸赔笑,和刚才训斥小情侣的样子判若两人。

“暂时不用,我想先喝咖啡,回头再说吧。”海棠说。

“那就听女士的吧。”“计算机”朝“灭绝师太”微笑示意,声音温和磁性。

近年来,海棠迷上咖啡。从前她喝茶,正山小种、金骏眉、滇红,乃至立顿红茶包喝了个遍。后来发现茶垢污牙,遂改弦更张,喝咖啡去了。所有的意式咖啡,乃至雀巢的速溶咖啡,海棠都喝过了。她喜欢咖啡的厚重,喝了咖啡,就连小便都是热腾腾的咖啡味。

“在我上班的医院附近,有个很别致的地方,是个书吧,叫‘麦哲伦,和航海家麦哲伦同名。我偶尔会去那里晃一晃,喝杯船长咖啡。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相亲总是尴尬的,气氛太僵不好,突然太热烈,亦显得奇怪,扯点别的话题能让大家都自在些,海棠想。

“你找的是结婚对象还是恋爱对象?” 他打断了她。眼睛同时死死勾住她:大波浪卷发,润泽得让人想伸手碰触,弯弯的柳叶眉,眼如小鹿,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左脸颊一个深深的酒窝。前胸跌宕起伏,胀鼓鼓的,近距离的时候,男人不免心猿意马。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穿上白大褂时到底是什么样子?她不刻板,至少没有一般医生的刻板,她甚至对自己的美不自知。她人是坐在这里,可似乎有某一部分,在很远的地方,难以企及。

“有区别吗?”海棠的右眉扬了起来。每每生气,她的右眉就会不由自主地扬起。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宋海棠非嫁不可?既然如此,单刀赴会、删繁就简,谁也不必对谁客气了。

“有区别。我浪费不起时间了。我只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我不想要有始无终的爱情。我最不需要的就是爱情。我想要的是生活,实实在在的生活。我很刻板,没什么爱好,学的是计算机,做的也是和计算机有关的技术活儿,除了专业和工作之外,唯一会的事情只有摄影。”

他像个首次登台的雏儿,好不容易铆足劲儿一口气背完了所有的台词。

海棠的眉毛落下来了,忍不住扑哧一笑:“你连名字都没告诉我呢,我只知道你的微信名叫——计算机。” 他太急了。比她还急。兴许是情海沉浮,倦了,只想找个人草草了事。关键是,他竟敢如此直白,连弯都不转。

他倏地红起脸来,“对不起,忘了。我叫张生。”浅浅的眼睛荡了荡,移到别处,说,“很土的名字,对吧?”

“不土呀,《西厢记》里的男主角也叫张生呢。”海棠有意打趣一番,觉得眼前这个“计算机”憨实可爱。

张生先是一愣,接着,双眼牢牢地黏住海棠,再次涨红了脸。这个女人真好看啊,像谁呢?像年轻时的陈红,在《大明宫词》里演太平公主的陈红。她似乎饱经风霜,却又泰然自若,似乎没有什么事物能破坏她的完整,以及自给自足。他有些不知所措,以及飘忽。他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海棠却心里一沉——竟不知《西厢记》。

转念一想:知道又如何呢?

文学只会让人徒增伤感空余恨。

酒囊饭袋挺好,活得简单所以快乐。

《西厢记》。

海棠想起他。那个给她讲《西厢记》的人。确切地说,他是给台下所有的观众讲。讲的人入戏,听的人痴迷。大屏幕上,是他的大大的正装照及长长的履历。

讲座结束后,一群人围着他。俨然信徒。信徒们围着他要签名和合影。

春风得意、头衔傍身的男人,谁不逢迎相交?他西装革履,脖子上打着宝蓝色斜纹领带,三七分的西装头梳得顺滑严谨,眼里流转着宽容大度的笑意。那是成功者才会有的宽容大度。一般文人,穷酸气盛,倜傥气少,他不一样。他不是一般文人,除了作家、学者的头衔之外,他还是柠檬市宣传部副部长,手握实权加上多年历练,气场自是浑然天成。

人群黑压压的,他当然看不见她——一个眼科医院上班的小医生,资历浮浅,那么不起眼,那么可有可无。

若不是后来他到她的医院去做视网膜修补手术,若不是她主動告诉他自己是他的听众之一,若不是他们彼此加了微信,若不是她后来再去听他讲《红楼梦》,他们肯定就此消散在茫茫人海,再无交集。

可到底,他们还是纠葛上了,说不清道不明地纠葛上了。

“昨晚梦见你了。”

“梦见我什么呀?”

“你想我梦见你什么呢?”

“坏人!”

“我什么都没说怎么就成了坏人呢?”

… …

久经江湖的他调情技术游刃有余、手到擒来。

一来二去,越走越近。哪天没有他的信息,海棠就觉得空落落的。他们聊诗词歌赋,谈哲学和宗教,还有好莱坞电影。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理想,是的——理想——那本已在蝇营狗苟的生活中化作烟尘的理想。他们在对方身上重新找到失落已久的生活的动力。如同死了很久的人,突然又活过来了。

“你是个尤物,你知道吗?”他在电话里说,“这还不能说是你父母造的,而是上天造的。”

海棠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从未有人用这样的词形容过她,既羞惭又欣喜。“尤物”,多暧昧的词啊。

再后来,他吻了她。蓄谋已久而又意乱情迷。终于不再是形而上,一切都在慢慢地坠落。坠入云雾中,落入凡尘里。

夜色渐浓,咖啡厅出来,两人到了他的车上。海棠那天没开车出门。

他的本田奥德赛,车身长,宽敞,低调而实用。

四目相对。箭在弦上。要不要更进一步呢?都是成年人,都知道进又如何,退又如何。

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顿了几秒,最后,做了取舍:“我送你回去吧。”

再意乱情迷,男人也会掂量。

新欢是歧路,旧爱是归途。新欢是一时兴起,旧爱是年久月深。世人皆知喜新厌旧,却不知新只是一时冲动,旧才是难分难舍。

这时候还能说出送女人回去的男人,一定有人在等他回家——海棠想。海棠既失落又有几分敬佩——他不是没克制过。

说到底,人亦是现实的。克制只是其中一方面而已,另一方面是他还不够有把握,他还不够了解海棠,所以无法预估事情发生之后的代价。凡事都有代价,大小而已。人到中年,事业如日中天,若为三几风流而毁了前程,划不来。何况,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万一招惹了难缠的主儿,场面难看不说,还不好收拾。

他把海棠送到家楼下,车子掉头后绝尘而去。他当然不会知道,朝他微笑挥手的这个女人,就在那一刻心中泛起莫名的酸楚。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恨他吻她。

女人是可以随便吻的吗?人家一吻定情,他是一吻即别。

“一见面就吻我,就不怕我爱上你、赖着你?”认识很久很久之后,海棠问他。

他盯着她,笑而不答。眼镜蒙了一层雾气。鼻子很秀气地翘着。眉目间充满睿智和魅力。他笑起来时候,右脸有个浅浅的小酒窝,身上有一股干净的书生气。男人四十,浑身都是故事,又好看又丰富,知冷知热。

这样的男人,海棠哪里招架得住?

是她甘愿沦陷的。

某个秋天的午后,她解开自己的纽扣,也解开他的纽扣,一点一点地交融在一起。

“我勾引了你,对吗?”海棠说。

“不,是我勾引了你。”海棠的身体润泽、饱满,他把她搂得死死的,边亲吻边说:“不怪你。是我,一切都是我。”说完,他又开始吻她,从脖子到背部,他把脸深深地埋在她的身体之间,顾不得天塌地陷。凡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界限已破,只剩沉沦,茫茫无边。

只是,海棠不傻,她能察觉出他的不安和挣扎。事毕,如坐针毡。屡屡看手机。如同越狱的犯人,翻墙越网只为偷得短暂的欢愉。

他从不会在海棠身边逗留超过四个小时。时间一到,他总有各种缘由离开。多是为工作。接待应酬、赶稿、加班,从不提工作以外,他都在哪儿,都干了什么。

海棠不忍道破。她心里清楚,工作之外,他的时间都给了另一个人。那个他能够安心地睡完一晚接一晚的人。她是他的岸。海棠却只是他途中的风景。谁会为风景而滞留呢?所谓风景,不过是远道而来,看过了、走过了,留给往后平淡无奇的日子细细咀嚼的记忆而已。

海棠替他难过,也替自己难过,甚至也替他的“岸”难过。

因缘际遇,全都由不得己。

海棠爱他。也不知道爱什么。总之,爱得卑微低贱,爱得忍气吞声,爱得假装看不见所有有悖常理的细节。

他爱不爱海棠,海棠不知道。也不想去追究,偶尔她对他说“我爱你”之后,他只是浅浅地一笑,轻拥她的肩膀,从不作回应。

男欢女爱,韶光易老。

原本相聚就短暂。何必苦苦相逼,胁迫他不情不愿地海誓山盟?

她爱他,就足够了。爱即得到。

海棠到底是文学教授的女儿,虽未从文,可从前读过的那些书,没有少影响她。骨子里,她浪漫。浪漫得要死。骨子里,她就不是那个四平八稳的宋医生。骨子里,她想要的,就是书里那些不着调的爱情。奋不顾身。火树银花。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有一次,在一家餐馆,海棠用筷子夹起一粒花生米,欲往他嘴里送,他躲开了,拿碗来承接。海棠一下子明白了,公共场合,众目睽睽,他避忌。他不是她男人。她也不是他女人。他和她,只在床上亲密,下了床,出了房,穿了衣之后,他们只是相敬如宾的朋友。

——她只是他的朋友。仅此而已。

人生竟会走至这等境地。

好几次,快要到点了,海棠见他坐立不安,话到嘴边:你还是回去吧,不要让人等久了。后来却不知为何咽了回去。

还有好几次,海棠差点脱口而出:你结婚了吧?最后也生生地憋了回去。

要答案来做什么?

要答案来展示自己的无辜?把泥足深陷的责任都推给对方?指责对方骗了自己?

不。

没有誰能真正骗得了谁,除非你愿意。

一切是她选的,怨不得别人。人家不说,不代表你没有常识和判断。人家说了,也不代表你就能脱得了干系。

他离开后的时间变得出奇地慢,出奇地长,出奇地空虚。有时候,她会趴在窗户边上看他的车子驶入夜色,化作一个小点,直至虚无。泪如雨下。他可以随时丢下她,头都不回。他却永远不会丢下他家里的女人,他的事业,他坚不可摧的人生。

好几次,海棠把他的手机、微信都拉入了黑名单。沧海一声笑,不辞而别,让他影儿都找不着,多好!快刀斩乱麻,省得拖泥带水。可不出两天,她还是灰溜溜地偷偷将他从黑名单里移出,任由他的号码、头像在自己的手机通讯录里好好地在。一如从前,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曾增多或减少。

海棠觉得自己下作、卑贱,沦为情感奴隶。

张爱玲说,低到尘埃里,开出花来。她开出花来了吗?开了,只可惜是罂粟花。她的绝望无处诉说。

“算了,还是叫我‘计算机吧,别叫我张生了,反正我也没读过你说的《西厢记》。”“计算机”情商不低,知道与其掩饰,不如大方承认——在中国,一个学计算机的人,没读过《西厢记》算不得十恶不赦。

海棠没有告诉他,其实张生也不叫张生,而叫张珙,张珙这个人,和中国古代的大多数文人一样,斯文怯懦,白面小生。

“好吧,‘计算机,算一算,假设一个人能活八十年,那是多少天?”

“计算机”掏出手机,真的算起来。

“按一年365天计,是29200天。”“计算机”一板一眼地答,他甚至不问海棠为何这么问。

“那你知道我还剩多少天吗?”

“说不好。万一你活得比彭祖还长呢?”“计算机”狡黠一笑。

“那你算算我已经活了多少天吧。”

“没必要。那时你还不认识我。”他扬起嘴角,坏坏一笑,“没遇到我之前的日子都不算活过。”

好一个“计算机”。看着老实天真的“计算机”,其实滑头得很。海棠想以三十大龄的现实击退他,他不但不接招,反而以退为进。

“不好意思,你稍坐一下,我去去洗手间。”“计算机”说。

“放心,我不会中途跑掉的。”海棠哈哈一笑。

“你跑不了。”

海棠心里一震。“西厢记”也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可她宋海棠,是和尚还是庙?人间熙熙攘攘,谁都不过是过客而已。哪来的和尚,哪来的庙?

手机在包里振动。

“在干吗?”微信,没有表情。

早不发晚不发,偏挑这个时候来信。什么意思呢?自己娶了,还不让人嫁?

“在相亲。”海棠指尖敲字如飞,狠狠地戳出这三个字,带着不知名的愤恨。

临到发出,却改了:“没干吗。”

“我想你。”他说。

眼泪冲了出来,心就像被锥子猛扎了一下,疼,浑身上下都疼。

她想他,满心满肺都在想他。此刻他若能从天而降,她就是他的,这辈子都是,再也不相亲,再也不浪费时间去应付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路人,再也不强迫自己原谅一个人没读过《西厢记》,不知道张生不叫张生,而叫张珙。

“我在梅子路33号,上岛咖啡。来,把我带走。不要让我嫁给别人。”海棠打了这行字。最终还是删了,默默地敲打了三个字发过去:“我也是。”

每个人都要领受自己的命运。插翅难飞,无论好歹。她不要任何人拯救,他也拯救不了。

于是,顷刻间泪如泉涌。

五分钟后,“计算机”从洗手间回来。看得出来,他在里头把自己精心收拾了一遍,头发更亮了,眉毛更清晰了,就连淡淡的眼睛也显得濃郁起来。

海棠给了“计算机”一个奇怪的微笑。睫毛扑下来,在脸上投射出阴影。睫毛乌黑浓密,真好看啊。“计算机”心里又是一动。

心为欲种,眼为情苗。

她的种她的苗已然给了别人。

她要在一个自己也许会嫁的男人面前掩埋所有的过去。是的,过去。即便现在还不是,可终究会成为过去的。

“西厢记”从不是她的未来。他从来没有向她暗示过未来。就连骗也没有。他不骗她。骗太低下了。他直截了当。

二十九岁生日那天,他来看她,一时兴起,措施不全。事毕,他平静地说:“要吃药。”

——祈使句。

短短三个字,刀光剑影,直捣心肺。数分钟之前的热度、黏糊、如胶似漆通通瓦解。再明白不过了:万一有孩子,他是不会要的。他要的不过是那短短的数秒,在妻子之外的另一个女人的身上的短短数秒。谁说他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呢?他对她忠诚得很,他很清楚,这辈子,他只会为她担责。妻以外的女人,皆是逢场作戏。

海棠抬起头,明媚地笑了。她不能让他看出她的脆弱,她的绝望,她顷刻间的破碎。

“西厢记”的脸真好看啊,大汗淋漓后的红晕浅浅地荡在他平整干净的额头上。清雅的一字眉,挺拔的鼻梁,情欲过后温暖多情的眼睛,还有性感丰厚的嘴唇。他的五官真周正。

海棠不敢再看第二眼。她怕再看,眼泪就会自己掉下来。

“西厢记”不会知道,其实根本用不着他开口和嘱咐——宋海棠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怕她算计他?用一个未知的小生命作筹码,逼他就范?

他以为,一个山穷水尽的大龄青年,终会狗急跳墙,顺势而为?

说到底,他不是没有提防的。说到底,露水情缘就是露水情缘,不见天日躲躲闪闪,哪能没有嫌隙?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可最终,男人们都只会把身家性命托付于妻。

妻是明媒正娶,妻是人间正道,妻是长治久安。

可是他太低估眼前这个女人了,他也低估了自己的运气。

那种无法善后的男欢女爱,她宋海棠瞧不上。

那种要靠算计得来的东西,她宋海棠也不稀罕。

苦心谋划,伤筋动骨,骗得半世夫妻,争得一时高下,最终仍要于鸡零狗碎中磨为一对怨偶,何苦?不如放你一条生路,让你来去自由,无事一身轻?

他走后,海棠走了很远的路去买紧急避孕药。她没在单位周围的药店买,因为不想丢人现眼,即便根本没人认识她、知道她、在意她——闹市喧嚣,人海茫茫,谁会记得一个买药的人呢?

吞下那颗小丸子的时候,海棠给他发了个微信:“把心放回肚子里,不会有你什么事的。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半负气半声明。

谁让他轻贱她?谁让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耍手段早耍了,还留待今日?

男女之间,有些委屈实在不可对人言。既然如此,该你担着的就担着吧,其余时候,大家只拣粉饰太平的风花雪月去令彼此快乐便算了。

海棠努力地晃了晃脑袋,要把“西厢记”驱逐出脑袋。相亲的是“计算机”,却满脑子“西厢记”,她宋海棠算个什么东西?

不管海棠如何掩饰,“计算机”还是发现了异样。

“怎么眼睛红红的?”

“沙眼,近段都不太舒服,点了眼药水。”海棠指了指放在桌上的那支小小的氧氟沙星滴眼液说。

眼疾是真。所以包里常备眼药水。

滴了眼药水也是真。只是,海棠不会告诉“计算机”,药水之下,是为他人而流的眼泪。

只能真到这个份上了,“计算机”——海棠在心里说——其余的,无论真假,都将耗尽。

请耐心一点吧,等我把那一切耗为灰飞烟灭,耗为漫漫虚空与渺渺的无。

等耗尽了,就不再需要眼药水来遮盖眼泪了。此刻,请原谅我无法告诉你我的眼泪为谁而流。

第二天,“计算机”买了一个决明子枕头,一包约一千克的决明子,一包杭白菊和枸杞,送到医院楼下。

“这几样东西泡水,是明目良方。晚上回去,把枕头也换了。”

“计算机”的关心毫不迂回。当然,他似乎也是粗枝大叶的,他怎么可以忘了他在谆谆教诲的是一个眼科医院的医生呢?也许他没忘,不过是男人惯有的自负罢了。

“哦,对了,杭白菊性寒,不要单喝,搭配枸杞才不伤身。女孩子体寒的多,要特别注意。决明子可以单独泡水,每次十克八克,三五百毫升的热水冲泡… …”

真被当成眼疾重症者,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自己是假戏,人家是真做。可这家伙不是说自己什么都不懂吗——“女孩子体寒的多”——要历过多少女孩子,才得出这番结论?

“走了,下午还要上班。”“计算机”说。

海棠目送他的车走远之后才上楼。

大中午,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眼睛发疼。真的发疼。

海棠从包里拿出那支常年带着的眼药水,挤了几滴。又一阵泪流不止。咸涩之味流向咽喉。

“海棠姐,电话。”护士小敏拿着座机听筒喊。她是医院里唯一一个没喊她宋医生的人。她说第一次见海棠就觉得她像她姐姐。

海棠小跑过去接。

“打手机你没接。”是“西厢记”。语气中有不显山不露水的诘问。

他把她视作他的。可是,他从来不是她的。至少,不仅仅是她的。他只有小小的一部分是她的——随时可以脱身的一部分,不用解释无须担责的一部分,亲热之后,用“要吃药”三个字就可打发掉的一部分。

“嗯,下楼去了,没带手机。”海棠说。心又一阵绞痛,但她的语气尽量维持平静。她不要露出任何破绽。她想他,却只能忍着。忍到心如死灰,缘尽如灯灭。“好就是了,了才能好。”——他说的。不,《红楼梦》说的。

他是聪明人。联系得少了,朋友圈也不冒泡了,就是生疏离散,渐行渐远了。根本用不著正儿八经的告别。只有年轻人才有事没事分分合合。人到中年,冷暖自知。

他打电话来,不是没掂量过的。以他的敏锐,不会感知不到她正在远离。他想说点什么却不会是挽留。拿什么挽留呢?说“我娶你”?不,他不会。也不能。他的人生早已秩序井然,天伦人常坚如磐石,不可撼动。还有他的江山社稷。海棠只是个意外。有谁会因为一个意外而放弃整个人生呢?

他也许也是爱她的——在某一瞬间。在他面对沉沉人生想要稍作休息的一瞬间——虽然他从未说过。他甚至是诚挚的,只是这点零星的诚挚撑不起人生这个庞然大物。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里,“计算机”掐好了时点,每周六晚上必约海棠晚饭。八顿晚饭,中餐西餐海底捞私房菜都吃了个遍。

柠檬市的食肆多如牛毛,真正好吃的却是凤毛麟角,大多数是形式大于内容,少部分真有内容的却又形式粗鄙草草了事。

其中一次是去南山吃蔡澜越南粉。打的是美食家蔡澜的名号,实际上,真的不怎么样。清汤寡水,晃晃荡荡,吃完之后只有饱没有足。

还有客家菜、潮州菜、顺德菜、湘菜、川菜等,打着地方特色的旗号,菜路却是南辕北辙,让人败兴。

好几次,海棠悄悄地先把单买了。

“你怎么把单给买了?”“计算机”问。

“谁买都一样啦。”海棠说。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海棠不想欠任何人。所有来自他人的恩惠都会让她感到莫名的屈辱。几顿饭,几百块,小恩小惠,算得了什么?她根本不需要。她需要的,是一个人的一生。

第九周,“计算机”从兜里拿出一个高贵的丝绒礼盒,暗红色,半个巴掌大小。打开,是一枚钻戒。净度高,切工精细,近乎无色,算是上品。只是钻石不大,大约一万出头吧。恰如其分。不太贵,也不太便宜。

一块石头而已,却被人类夸大其词,用来表情表心海誓山盟。

女人真蠢啊,最后都要被一块石头骗走——海棠想。

“计算机”的眼里满是焦灼。成败在此一举。

海棠只好笑笑,有些勉为其难。

身在悬崖,进退维谷。

“不是求婚戒指,放心。”“计算机”说,“今天是2月14日呢。”

“计算机”一点也不计算机。他知道瓜熟才能蒂落,水到才会渠成,眼下显然时机未到。与其步步紧逼,不如悬崖勒马,就当是情人节礼物好了,这样自己也有个台阶下。

海棠再次努力地笑了笑,有些说不上来的歉意。

不是没有斗争过。

“收了吧,一了百了。嫁给谁都是嫁!”

“不,这不是儿戏,宋海棠,你要想好!”

两个声音不分上下,各占一边。

可最后,她还是找了一个借口,说是工作原因,戴戒指不方便。

“计算机”眼里的焦灼没有了,只有灰烬。似乎有什么曾在里头炽烈地燃起,然后,又被什么狠狠地扑灭。

海棠把眼光移到别处。

“海棠,”“计算机”的嗓子有些嘶哑,似乎很艰难才挤出了这两个字,“我其实没指望你有多喜欢我,我只是希望,你能不能努力一下……慢慢习惯我?”

海棠一愣。

“我知道你的心还没腾出来。”“计算机”说。

海棠一怔,此话翻译过来是:“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别人。”

只是他没说得这么露骨。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怎么可以装那么久?

他怎么可以这么老谋深算、潜伏至深?

他怎么可以冷眼旁观却一一记账?

他怎么可以若无其事却伺机而动?

汹涌而来的屈辱和愤怒淹没了海棠。

她一秒都不能停留!她要轉身就走!她要和这个戏精恩断义绝,江湖相忘!不过吃过几顿饭而已,连手指头也没碰过,算什么恩又算哪门子义!

她恨他的大智若愚!恨他不动声色地忍着、耗着、等着!他以为自己是谁?是救世主?还是来看她的笑话的人?

手机就在那时响了起来。

“你爸不行了,快……快回来……打你哥电话没人接……”妈妈在那头十万火急,带着哭腔。

海棠的脸色瞬间变得青紫。

她把电话的内容告诉“计算机”后,脑袋就开始一片空白。

“计算机”牵起她的手往车库走。那是他第一次牵她的手。吃了那么多次饭,第一次牵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掠过餐馆一桌又一桌的食客。谁也没注意到谁。芸芸众生,不过是饮食男女而已,谁也没心思去关心谁的故事。何况,这些故事不外乎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又哪有什么值得关心的地方?人人都以为自己的最凄惨最热烈最情深似海义薄云天,殊不知在别人眼里,其实亦不过是云淡风轻不足挂齿。人人都只爱自己。所谓他人,与己何关?

她任他牵着,既没感到不适也没感到熟悉,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无感之中,“计算机”的手仿佛长自她的身体,她忘了前一秒自己的屈辱和愤怒,更忘了自己为了什么而屈辱和愤怒。

一阵风从入口处刮了进来,海棠打了个寒战。抬眼一望,停车场出入口处陡峭的斜坡如同天梯。零星的光从洞口流进来,眼前含糊不清。

“上车,今晚我载你。你的车放这里过一晚。钥匙给我,明天我再把它开回给你……”

他不放心她在这种情况下开车。

海棠把自己的丰田车钥匙给了“计算机”,上了他的奥迪。后面他还说了什么,她像是都听见了,又像都听不见。

不用自己开车真好。

不用自己思考真好。

不用自己去做所有事情,真好。

窗外,万家灯火迎面而来,呼啸而去。

交通灯红了又绿,绿了又红。

不知走过了多少个红绿灯口。天上忽然下起了毛毛雨。

车前的挡风玻璃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眼见红灯一秒一秒地减少,“计算机”突然伸过手,把瑟缩在副驾驶座上的海棠搂了过来,用唇在她的额头上狠狠地贴了一下。他的吻,迅疾如闪电。在额头上。嘴唇冰冷而温柔。“西厢记”吻过她的全身,却从未吻过她的额头。从未吻过。也许,他把额头的吻保留给了别人。留给那个他许之以一生的女人。

然后,灯绿了。车子继续飞奔起来。

车载导航的声音在小小的空间里不知深浅地聒噪。

不知为何,海棠的眼泪就那样缓缓地流了下来,一滴,一滴,有节奏地落到厚厚的牛仔裤上。

命运把她推到悬崖边上,生死一线,逼她作选择。

他们都说对了,她跑不了。

她是和尚,也是庙。她要与她的命同生死共存亡。

妈妈叫了救护车先把爸爸送到了医院。

“计算机”和海棠到达医院的时候,还是没能联系上哥哥海岸。

妈妈昏了头,哭红了眼。海棠告诉自己:要稳住。要稳住。还好,有哥哥。如果就自己,身边连个男人都没有,还真无助。杨梅说,还是找个男人吧,连物业服务费都省了。真是话糙理不糙。敢情别人找男人都是为了千钧一发之时派上用场的?想着想着海棠便觉得人生荒诞而悲凉。

爸爸先是被送到急诊科,然后转到神经内科,做了一系列的检查:颈动脉彩超、核磁共振、腰穿脑压、心电图,等等。

“出血性中风,主要出血部位在右脑,出血量在20CC以内,不算特别严重,先住院观察吧。”医生是个胖胖的四五十岁的男人,手指粗短,眼皮连抬起一下都没有,似乎患者就同空气一样,于他无感。见惯了生死,一颗心怕是早就麻木了。

“住普通病房还是ICU?”他终于抬起眼皮扫了他们一圈,问。

海棠心里蹿起一股无名火,住什么病房不是以病人的情况而定的吗,作为医务人员,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如果必要,肯定住ICU;如果不必,就住普通病房,尽可能不占用医疗资源。难怪医患关系日益恶化!海棠恨不得上去就给他俩大嘴巴子。败类、渣滓!海棠心里骂。作为医生,海棠真为这样的同行感到羞耻。

“ICU。”眼见海棠即将发飙之际,“计算机”拉住她,抢先回答。

“先去交费吧。”医生打了张单子递过来,“计算机”抢在海棠之前接了。

“你在这里陪妈妈,我去。”他用的是“妈妈”,而不是“你妈”。

妈妈瞥了“计算机”一眼,又看了海棠一眼。

“西厢记”亦称她的妈妈为“妈妈”,仅限于微信。一年一次,母亲节。他发来微信:祝妈妈健康长寿。海棠当然不会转达。怎么说?真话说不了,假话说不得。说真话,只会给做妈的添堵,哪个做妈的愿意自己宝贝女儿无名无分地跟着一个男人?说谎话,后面就得用一万个谎话去修补,还得承受迟早穿帮的风险,何苦?但海棠还是喜欢他的祝福,喜欢他把她的妈妈叫“妈妈”,像个准女婿。隐藏在黑暗中永远见不得光的女婿。他在另一个女人的父母面前,一定是个好女婿吧?忠孝仁义信的阳光下的好女婿。

爸爸被推进了ICU。高高大大的男人,躺在病床上竟变得如此瘦小,喷射性呕吐之后嘴角还残留着口水和污物的印迹。

妈妈忍不住又抽泣起来,“我不该和他吵架……”妈妈嘟囔着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不要多想,你们不吵架也不见得就不会这样。”海棠拍了拍妈妈的背,尽可能说些宽慰的话。若两个同时倒下,局面就更乱了。换作从前,海棠肯定会责怪两句。可现如今海棠知道,责怪是没用的,经验教训是没用的,吵了一辈子的人,终究还是要吵下去的。直至哪天一人先走一步,吵架就自然终止了。所谓夫妻,大多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给妈妈递纸巾擦眼泪之时,一个人影从不远处掠过,旁边是个孕妇,齐耳短发,肚子五六个月大吧。虽怀着孩子,却亦可见身段颀长。他左手牵着她,右手提着一个果篮,走到一半,停下来帮她捋了捋耳边的头发。大晚上还往医院送果篮,估计是探视非一般的亲友吧。

海岸终于往回打电话了,得知情况后立马赶到医院。见到哥哥,海棠松了一口气。

哥哥让海棠和妈妈先回家,说医院这边他会安排好。眼见“计算机”鞍前马后,海岸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后来趁妈妈上厕所,“计算机”去取车的空当,海岸拍了拍海棠的肩膀,说:“悠着点,不要急。”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海棠一眼。海棠鼻子一热,眼眶红了。她明白哥哥在说什么。

只有他才把自己妹妹当宝贝——可以选择而非只能等着被选择的宝贝。旁人眼中,他的妹妹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大龄剩女而已。

回家路上,“计算机”开车。海棠陪妈妈坐在后座。从医院到家,二十公里不到的路程,硬是耗了一个半钟头。采田路堵得天昏地暗。车如长龙,人如蝼蚁。原本互不相干的人,却要因为拥堵,而不得不亲亲密密地挤到一块儿。

妈妈睡着了。“计算机”不时地回头看海棠。海棠凄惶地看着他,却扬起嘴角微笑。只有笑,才能扑灭绝望,哪怕是假的。

没人知道,就在刚刚,海棠的心碎了一萬次。那个掠过的人影,是他,“西厢记”。她不会看错,绝不会看错。她熟悉他的前前后后,熟悉他身体的每一部分。她知道他的左手有块被火烧伤的疤痕和一个坏掉的指甲——打篮球弄伤的,右腿内侧有块小小的胎记,淡褐色。她熟悉他微驼的背、小小的肚腩。她闭上眼睛也能看得见他笑起来时脸颊右边的酒窝,以及如孩子般可爱的小虎牙。看错全天下所有人,她也决不会看错他。他的每一根汗毛都让她深深地心疼。可是,那一刻,他牵着另一个人。事情不能再明白了。那是他的妻——他名正言顺的妻。他可以陪着上医院,逛菜市场,逢年过节带着串家过户、走亲访友的妻。她若给他夹东西,他定会无所顾忌大大方方地张嘴接住。他和她做完爱后,也不会对她说“要吃药”。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在目睹时,竟会如此绝望。

海棠几乎站不住。如果不是当着妈妈的面,她怕是要趔趄摔倒的。

那个与自己颠鸾倒凤的亲密恋人,是另一个女人堂而皇之的夫君。多年以后,他们将合葬在一起,接受世代子孙的祭拜。他们是骨肉相连的亲人,而她宋海棠,是个卑贱的第三者,是个永远只能躲在阴影中、黑暗里的第三者,是个永远只能拥有他短暂几小时的第三者。电闪雷鸣夜,他在自己妻儿身边护着她们;头疼脑热时,他亦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只能对她说:照顾好自己。他的人生,却随时准备好为另一个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宋海棠终于活成了自己曾瞧不起的人,她终于用亲眼所见的事实印证了自己的龌龊,她终于手刃了自己的骄傲、自尊和蝇营狗苟的一厢情愿。

梦做得太久了,醒的时候竟如临灭顶之灾。

他当然没看见海棠。

海棠火速躲了起来。

狭路相逢,何苦自取其辱?躲开,还能给彼此留个体面。

她把妈妈带到医院左侧的一个小面包屋,给妈妈买了一瓶酸奶和一个肉松包。她坐在背对窗户的地方,看着妈妈吃,心里祈祷:不要碰见,不要碰见,老天保佑,千万不要碰见。

上天应允了她,没让他们碰见。直至离开医院,她再也没见着他们。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差点没绷住哭出来。

她想起美人鱼的故事。她本可以拿起刀,刺向王子,用他的血来让自己重回海洋,可她没有。她宁可让自己变成泡沫化作虚无,也下不了狠心伤害王子。小时候不懂。现在懂了。爱情幻灭之时她就已经死了,又何须再求一次苟活?心死了,躯体何用?

她天生不会赢。

为了一个男人,要和另一个女人斗得你死我活,杀伐决断,要披荆斩棘万箭齐发,她宋海棠做不出来。即便她和她角色互换,海棠是妻,对方是插足者,她亦同样会不战而退,认认输。哀鸿遍野的惨胜,她不要。她什么都可以赔进去,唯独骄傲不可以。

她这一生都不会对“西厢记”说出实话。她不会告诉他,她看见他和他的妻,不会。她不要让自己所爱的男人有丝毫的难堪和尴尬。她从前什么都不知道,以后依然——什么都不知道。那是她留给他留给自己留给爱情最后的尊严。她不要做那个戳穿谎言的人。何况,他亦从不曾说过任何刻意的谎言。他的一切都明白极了:从不曾带她去见任何亲朋好友,公开场合谢绝亲密举动,从未与她共度过哪怕是完整的一夜。这一切,还不够明白吗?是她宋海棠选择了相信一个昭然若揭的假象。她选择相信她愿意相信的事物,并把它冠名以爱情。

下车之后,海棠对“计算机”伸出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的礼物还是拿出来好了。”

“计算机”有些愕然,手忙脚乱地搜遍了全身,却不见那个红色丝绒盒的身影。

妈妈打开车门,把身体探入后座,从车子的脚垫上捡起一个东西,递给“计算机”:“是它吧?”

“计算机”有些尴尬地笑,递给海棠,有些犹疑。

海棠一把夺过,塞进包里,转身和妈妈走进楼里。

自今天起,了断前尘。不畏将来,不念过去。戒指往无名指上一戴,尘埃落定,一锤定音。人生何其短!再也不用为一个不值得的人患得患失漫漫茫茫了。

爸爸和哥哥都不在的家显得空荡荡。

海棠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妈妈手里。

妈妈的脸暗沉破旧,只有泪痕是新的。她的眼睛仿佛在看海棠,却又越过了海棠,荡得很远。她在看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她坐在沙发上。双手握着水杯,握得很用力。十个指头干枯得枝节横生。她的手腕就那样裸露着。那个被刀割开过的手腕。刀疤如蛇,蠕动成一团凸起的小肉,粉嫩、细腻,生机勃勃。真奇怪啊,人的每一寸肌肤都随着年岁老去,唯有疤痕历久弥新,勃发如芽。

海棠不是没有怨恨过妈妈。她不明白,一个做妈的,为何可以如此决裂、如此狠心,为了去死,可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她恨她心如壁垒,冷面绝情。可是,那天晚上,当看见自己所爱的人牵着另一个人的时候,海棠理解了妈妈。只有经历过绝境之人才会知晓何为天崩地裂,何为万念俱灰。

她突然想抱住妈妈大哭。她想告诉她,其实在看见的那么万分之一秒,她几乎想要从楼上纵身一跳。

可她很清楚,自己不会这么做。她既不会抱住妈妈哭,也不会自杀。她将努力地活下去。余生漫漫,她将倾其所有来学习如何维护一具空空荡荡的皮囊。

她要撑住,她要强颜欢笑,她要若无其事、云淡风轻。

她不能告诉妈妈,她爱的那个人是别人的老公。

“我都看见了。”妈妈说。

海棠心脏一阵骤停:“看见什么了?”

“你爸爸和你小姨。”妈妈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寒意,让人脊背发凉。

爸爸和小姨!

海棠的心脏又一阵骤停。

“我知道你和你哥都怪我。觉得我狠心。可是我真的是没办法,没办法啊!一个是我亲妹妹,一个是我男人。你让我怎么办好呢?我不知道。”妈妈喃喃自语,既像说给海棠听,又像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在听。

“妈… …”海棠的喉咙有些发涩,发出来的声音干涩难听,像卡带的老唱片。

“我死过了,却还是死不成。死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

海棠定定地坐着,脸色铁青,她在拼命压抑自己的呼吸,努力让它变得轻一点再轻一点,她担心一旦呼吸得重了,就会吓着妈妈和自己。

又回到小时候了。

她九岁。

那时候,她也是这么呼吸的。

她看见了。

书房里,爸爸的双臂紧紧地箍着小姨的身体。爸爸的身体在小姨的身体上耸动,空气中荡出浓重的喘息。衣物散落一地。爸爸的,小姨的。

海棠呆了。这一切超出她所有的边界,她忘了该如何呼吸。她从家里风一般地跑了出来,疯狂地跑,跑过大街小巷,跑过坑坑洼洼的路面,跑上天桥,再从天桥跑下来。整个世界都晃动起来。只有晃动,剧烈、不要命地晃动,才能助她稳住这个世界,岌岌可危的脏兮兮的世界。

那天之后,海棠病了半个月。发烧、做噩梦、说胡话,妈妈日夜守护,几乎没合眼。

海棠就是在那一年长大成人的。某些复杂而微妙的东西塑造了她。她变得敏感而慌张。如同受惊的小鹿。不破不立。可是,于她而言,只有破,没有立。她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又该怀疑什么。很长时间,她都不说话。对爸爸、妈妈、哥哥,还有小姨。她的小姨原本是她心中的神——大波浪卷发、番茄色口红,身上永远有好闻的香水味,时尚、性感、温柔的小姨。她给海棠买安徒生和格林童话,买公主小纱裙,在她哭的时候给她擦眼泪。有一次,她对海棠说:你知道吗,有时候一个人做了不好的事情,可并不代表她是个坏人。小姨说的,她都愿意听——在看见之前。

海棠躲着所有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让大人们相信,她不过是因为要做堆积如山的功课罢了。只有在吃饭时,她才出来,安安静静地吃饭。

她的确安静了很多年,从未提起。似乎那是一场梦。梦过后,生活还是生活。

她读医,很大程度是因为她觉得文学危险而凌乱,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应付得了那些让人眼晕目眩的东西。她不希望像自己的父母和小姨,把人生过得那么戏剧化,她想要一个踏实、平淡、心无旁骛、没有歧义的人生。对,没有歧义。可是,她还是读了很多书,她还是忍不住喜欢书里那些故事,她骗不了自己,骨子里,她还是忍不住对某些无法言说的事物心怀期待。

所谓命运,不过如此——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根本没过上简单踏实的生活。指不定,她比他们更糟。

她想起俄狄浦斯王,他以为他拼尽全力背离的,就是他那受到诅咒的命运。他不知道,背离本身,即是另一种投怀送抱。他终于还是践行了命运的诅咒——弑父娶母。一切皆是局。局中有局,就是命。

她突然就绷不住了。肆无忌惮地哭起来。为妈妈,为小姨,也为她自己。

妈妈被她吓着了,反过来安慰起她来,“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别哭啊,你哭啥呀?”妈妈边拍她的背边给她递纸巾。

窗外,万家灯火星星点点。人世繁华,繁华的表象之下,各有各的伤疤,各有各的秘密。

师傅说,要尊重秘密,因为秘密拓宽了生命的维度。

如果可以选,她宁可选一种没有秘密的人生,也不要一种所谓更宽的维度。

住在ICU的病人,医院不许家属探视,说是为了防止交叉感染。

海棠和哥哥都不让妈妈去医院,哥哥几乎安排包揽了所有事情。一周之后,爸爸转到了普通病房,妈妈松了一口气。

小姨的电话常打过来。先是问海棠和“计算机”的进展,后面再添一句“你爸爸好些没有?”

海棠回答说:“好多了。周日我们都没空去陪他。”她有意暗示,希望她能去看看爸爸,也许。从前她也许不会这么做。自从那晚在医院看到“西厢记”和他的妻子之后,海棠对小姨的情感比从前更复杂了。她觉得,自己和小姨,同是天涯沦落人。

爸爸住进普通病房的第六个周日。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上午,世界一如既往井然有序。街道上依旧人潮涌动,欣欣向荣。

大多数周日海棠都要加班。那天休息是因為一连两周,海棠都没有休息过,这个周日的假,算是一个小补偿。

妈妈周日是不会到医院探视的。至于哥哥,自从坐上了街道办主任的位子之后,就没有哪个周日是有空的。

海棠在车库停好车,重返地面,出了医院正门右拐直走五百米,有一家早点店。海棠打算给爸爸打一份皮蛋瘦肉粥。爸爸爱吃皮蛋,他说皮蛋这个东西第一次吃容易被吓着,可是吃着吃着就上瘾了。就像养孩子,刚开始很崩溃,但后来居然想要多生养几个。爸爸这么说,小时候的海棠总是替爸爸难为情,可后来她每每想到这个比喻,心里还是不禁一暖,她觉得,也许爸爸说的是真的。爸爸心中,还是有他们的,还是有这个家的。她特意让老板加了些葱花和香菜,爸爸爱吃。

穿过大堂,左拐,上电梯,到了四楼,然后是长长的过道。医院总是有长长的过道,阴冷、晦暗,似乎走不到尽头。

终于到了。

门虚掩着。

推开之后,里边的人一怔,是小姨。她坐在床边的米色小凳子上。大大的波浪卷发,紧身黑上衣把背部包裹得紧紧的,内衣带上的扣扣凸显出来。那是一个成熟女人无可替代的性感。

小姨用手给爸爸捋了捋耷拉在额前的头发,动作亲密得就像他们本是相濡以沫的夫妻。

那是个单人间,没别人,他们也没想过会有别人。

海棠的突然出现让小姨显得有些尴尬。气氛局促起来。

“小姨来啦!”海棠尽量用一种扬起的声调,显得欢快明丽,没心没肺。是她告诉小姨周日没人来看爸爸的,可小姨真来了,她心里却还是一阵不舒服。

“我想着周日有空,就来看看你爸。”小姨说。

你是想着周日没别人吧——海棠心想。

“顺便给你爸爸拿来我的新书。”小姨指了指爸爸枕边的那本《终须一别》,宝蓝色的封面,硬装,皮纹纸,白色腰封上写着:著名作家冉冉的匠心之作。

“回头我再给家里拿两本过去。”小姨又补上了一句。

“好,要带签名的。”海棠边说边把粥放下,接着说:“这里只有一份粥,我去外头给您也买一份回来。”说着就往门外走。

“不用,给你爸就好。我吃过了才过来的。”小姨拽住海棠,看了看表,“十点半我还约了人,你好好陪陪你爸,我坐一会儿就走了。”

十分钟之后,小姨就说自己得提前出发,怕路上堵,让人家等久了不好。她说“人家”的时候爸爸瞥了她一眼,深深的,带着无法言说的复杂。

小姨走后,爸爸才开始喝粥。中风导致的偏瘫、嘴角歪斜、左半边身体无力抬举的症状还在,但是爸爸坚持自己喝,拒绝海棠喂。

“还有右手能用呢!”他嘟哝着,喉咙里卡着浓痰,发出河马般的声音。他是好强的人,不愿让人伺候。更不愿丢人现眼——他死活都要等到小姨走后才进食。

“爸,粥凉了吧?”

“不——会。”

“要不别喝了,免得喝坏肚子。”

“你爸——没——这么——不中用。”爸爸瞥了海棠一眼,歪着嘴,含混不清,声音粗大浑浊。

他较真的样子有些孩子气。大大的眼珠子瞪起来,头发又乱了,花白的一片。

粥喝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了,像是突然想起又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他使劲儿地吞了吞口水,开口:

“哪天——我——走——走了,照顾——你——你小姨。”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我是——认真的。”

“您怎么不让我照顾好我妈?”明知道这算不得幽默,可还是从嘴里蹦出了这句话。

说完之后,海棠觉得自己很蠢。蠢透了。蠢得就像一个没受过教育的盲塞之徒。可不知为何,那一刻,她就是想要蠢一点,最好,再蠢一点。不是他,妈妈能割腕吗?不是他,她的童年至于这么短吗?不是他,她能恨小姨吗?不是他,她会把人生过得这么糟糕吗?

天知道,她的身上有他的基因:邪恶、下贱、充满破坏力,都是他给的,抹都抹不掉。

“你妈有——有你——们。她——什么都没——没有。”

“她有她的书迷,还有大把版税,她一个著名作家,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你是老糊涂了吧?”海棠觉得自己越来越夸张,越来越尖酸刻薄,连声调都变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捍卫什么,她只是想要惩罚他、教训他、羞辱他,在他毫无还击之力的时候。

“妈嫁给你,是瞎了眼!小姨人生沦落到这个田地,也是瞎眼跟了你!”她不管了,她要倾尽所有去表达压抑多年的愤怒,她要彻底击垮他、战败他、毁灭他、报复他!她的火甚至能把自己给烧死!

爸爸的脸开始肿胀起来,那是血液往上涌的缘故,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

“我和你——小姨——早——早就——认识,在——你妈——之前!是我——是我——混蛋,不——怪她!”

然后,他拿着小胶勺的右手软了下去,身体从右侧压了下来,如同笨重的顽石。放在小托盘上的小半碗粥弹起,洒得满世界都是。

海棠两眼一黑,混乱之中按了床头上的紧急呼叫器。

抢救室外,长长的过道安静得出奇,如同阴曹地府。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行。一秒钟,一个世纪;一秒钟,又一个世纪。

人生原来如此空洞漫长,无边无涯。椅子闪着寒光,坐久了,寒意彻骨——从尾椎至脊柱,再到五脏六腑和最遥远的神经末梢。

海棠在等。媽妈、哥哥,还有小姨。

她不是没有犹疑过。关于要不要通知小姨。后来信息还是发了出去。她给哥哥和妈妈打电话,却给小姨发微信。她应该知道,对吗?可是她是谁呢?她又有什么资格参与呢?所以她给小姨发微信,至于她到底能不能及时看见,但凭缘分了。她若错过了,便是与他无缘。

海棠闭上眼睛,感到深深的疲惫。你真龌龊,宋海棠。她对自己说。

小姨还是看到了,她是第一个到的人。比妈妈和哥哥早了四十分钟。

海棠不知道自己是该喜或怒。不知道。

她只是远远就听见她高跟鞋的声音。那双耀眼的红鞋子。妖精般艳丽的红鞋子。她蹬着它,如同灰姑娘蹬着她的水晶鞋,美、骄傲,不老。五十岁的女人了,却依旧有种说不出的好看。她轻轻坐下,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滚动飞舞的尘埃。她摸了摸海棠的背,小心翼翼,有歉意有讨好,说不上来的复杂。她头发散发着香气,未曾历经过婚姻的烟熏火燎,自然清爽得起,优雅得来。加上功名利禄样样有,万千宠爱于一身。不像妈妈,形容枯槁,一看就知尝尽了生活的苦头。她们若是调换一下位置,指不定光彩照人的那个就是妈妈了。

“海棠,我……”小姨咽了咽口水,还是决定开腔,“其实,我不该来的。我怕你妈见了我不高兴。”

海棠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哪样?我想的哪样?”海棠没想到自己一张口,声音竟然像是从冰窖里发出来。带着坚不可摧的寒冷与敌意。她不想这样,却身不由己。她控制不住自己。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呼求冷酷和残忍。她不知道在代替谁在审判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资格审判她。可是不知为何,当她举起屠刀之时,心里竟掠过丝丝快意。她要像摧毁父亲一样摧毁她。

宋海棠,你真行啊。她听见自己在嘲讽自己。

“我还是先走吧,海棠。估计你妈快到了。你不要急。会好的。”说完,小姨匆匆消失在长廊的尽头。海棠看见她的眼里流转着泪水,即将落下的泪水。她那么为难、尴尬,百口莫辩。

电梯门闭合、小姨消失的那一瞬间,海棠的眼泪开始绵延不绝。她终于心随所愿,做了一回审判者。道貌岸然、义正词严。她审判自己的父亲、小姨和一切有违于自己标准的事物,她那套所谓的标准。她忘了她根本没有资格,她忘了她自己并不高尚,她忘了当她在和别人的丈夫颠鸾倒凤的时候,当她一颗一颗地解开对方的纽扣的时候,当她任由他在她的身体里乱撞的时候,她的那套标准在哪里?她那套虚饰过度、油头粉面、让人恶心的标准。

妈妈和哥哥先后赶到。见海棠这样,知道情况不妙,却也没有多问。大家都在静静地坐着。没有人怀疑海棠。没有人关心在爸爸被推进抢救室之前,都发生了什么。细节不重要,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生或灭,存或亡。

海棠把爸爸枕边那本《终须一别》偷偷放进了自己的包里。翻开扉页,八个字: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小姨没有留下自己的签名,也没有写明书送给谁。

“通知你小姨了没?”坐了良久,妈妈木然地问。

“没有。”海岸回答。

“海棠,你来通知你小姨吧。”妈妈淡淡地说。

“有必要吗?”海棠声音中藏匿着不悦。

“按我说的做就是了,很多事,你们小孩子不懂。”妈妈说。

海棠狐疑地看着妈妈。那天晚上哭得一塌糊涂的人不是她吗?指责自己妹妹和丈夫的下贱勾当的人不是她吗?痛不欲生割腕自杀的人不是她吗?这个时候,她倒好,做起“圣母玛利亚”来了。

海棠把眼光投向哥哥,哥哥没作任何回应。

信息发出去了。小姨重新回来了。快得仿佛她一直在某个角落等着重新被召唤,从未离开。

气氛照旧尴尬地僵持着。

几个世纪过去之后,医生终于从手术室出来,满脸凝重,宣布:抢救无效,病人死亡。

小姨的脸突然就埋在互抱的手臂上,无声地哭起来。

海棠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葬礼上,“计算机”和哥哥操持了大部分的事务。

海棠一病不起。

——她害死了自己的生身之父。可是她的母親和哥哥却相信这一切不过是她的父亲命数如此,在劫难逃。没有人知道在他进手术室前都发生了什么。

十天之后,重返工作岗位。小姨的书被她拿到了医院。压在厚厚的案头文件之下。她无法忍受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到它。因为它时刻在黑夜中,于将眠未眠之际提醒海棠那天发生的一切。提醒她的残忍。她要把它压在一堆乱糟糟的文件之中,假装它不存在。那是见证了她的罪的证物。无声的证物。

小姨没再打过电话给海棠。她不再关心她和“计算机”之间的进或退,分或合。她的微信朋友圈亦没有更新动态。好几次,海棠想给小姨发两句话,说点什么。可是对话框打开之后,面对着空白处很久很久,她又把它关闭了。

“西厢记”发了好多条微信:你好吗?下个周末我来看你好吗?我想你。我担心你… …

海棠只字未回。她不知道何为好,何为不好。不管好不好,他从未真正参与过她的生活。他从来都缺席——在任何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她早就学会不奢望不幻想不强求,不索同情。他永远不可能为了她离婚,她也永远不会张口对他说:离婚娶我吧。就连冒出这样的念头都会让她瞧不起自己。她是那么low的人吗?要从别的女人身边抢男人?不,她不会这么做。尽管每次看到他的头像里出现新信息那个小红点,她还是会忍不住鼻子发酸,眼泪涌上来。可那又怎样呢?人生中那些风风雨雨,她注定要独自走过。

海棠亦恨他。恨他自大。恨他想当然地以为,自己这个笨女人,一直会在原地等他。等他的召唤,等他从天而降,等他一时兴起的“宠幸”,等他“宠幸”之后漫漫长夜缓缓褪去。无数个踽踽独行的凌晨,他担心过她吗?无数个感冒发烧的日子,他陪伴过她吗?无数个普通情侣卿卿我我浓情蜜意的节日,他出现过吗?没有。他却毫无道理地认定,他的“朋友”海棠,定当在原地——等着——如同望夫石,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他怎么可以这么自大、这么残忍?

“计算机”隔三岔五地登门拜访。偶尔碰到饭点,妈妈留他一起吃饭,他总是欣然留下。他把自己打扮得越发严谨、认真、好看,只是一如既往地偏爱蓝衬衫。他似乎也比从前更有信心了。他读了《西厢记》,对海棠说:真实人生哪有那么多大团圆啊。此番言论,令海棠颇为之侧目。她原以为理工科男人,多浅薄少深刻。她错了。除此之外,她也低估了他的耐心与韧劲。她本以为,他会加速前进,事实上,他没有。他懂得静候时机。

对“计算机”,妈妈无可无不可。她的态度是:不管跟谁,到了最后都是过日子而已。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人这一生,还是有个伴好。不要看我和你爸经常闹,现在他不在了,我倒是常常觉出人生的空洞来。”到底还是文学教授,说话偶尔还是脱不了文绉绉的毛病。

至于哥哥,在家的时间少,出于做兄长的天生的敏锐,却也知道“计算机”的里里外外的殷勤。“人是不错,可是我还是希望你想好了,不要太仓促。”某个上午,哥哥突然给她发了这么一句话。

长兄如父。从小哥哥就护着妹妹。父母烽火连天的日子,是哥哥的庇护让海棠平安度过了童年少年。

哥哥没有明确表达他对“计算机”的不满。可是海棠知道,他多少是有些隐忧的,也许没有充分的理由,而是出于直觉。混迹官场多年,听风辨器鉴貌识人的功夫已然锻造成他身体里的一种本能。海棠亦未尝不懂,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局中人往往只能被命运的无影掌推着走,根本无力把控自己的方向。

2012年12月22日,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并未到来。23日那天,柠檬市的阳光好得奢侈。于是,电视报刊上开始充斥着一股轻狂之气,大意是:玛雅人扯犊子,地球好端端地在呢,杞人忧什么天啊!还有好些报道称,某地某傻蛋因为深信此预言,提前把家当花光了,现在欲哭无泪。相信“世界末日”的人成了大家争相嘲讽的对象。可他们想过没有——即便地球的末日不会到来,每个独立存在的生命个体,还是会有属于自己的末日的。这一点,似乎被彻底遗忘——就因为预言中的“世界末日”并未如期而至。那一年,微信公众号开始崛起。朋友圈中流行转发各类文章——政治、文化、经济、科普、时尚、娱乐,乃至各种东拼西凑的鸡汤。传统媒体界的精英开始进军新媒体,属于个人的微信公众号在短暂的单打独斗之后竟也战绩不俗,广告收益顶得上一家中型企业。总之,新事物层出不穷。只有海棠觉得自己活得陈旧、丧气。

25号,圣诞节那天,海棠又重新从家里回到自己的公寓,她的说法是,这段时间精神不济,每天来回奔波在路上,身体有些吃不消,还是回公寓住好了。妈妈深深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她有空就常回来喝汤。她的包裹不多,十来套换洗衣服和一些生活必备品,外加三盆养了多年的多肉植物。毕竟离家不过二十五公里,用不着伤筋动骨地搬动。

自从和“西厢记”淡了联系之后,海棠就很少住自己的公寓了。沙发、电视、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这是她前几年买的,在房价还没有飙升到让人生畏的时候。那是一栋独栋建筑,六梯九户,三层地库车位充足。一共三十四层,海棠在第三十层。哈,三十而立。可是,所立为何,孔老夫子没说。海棠每每想起自己所选的楼层就不禁轻声一笑,略带自嘲。她原本说要在三十岁把自己嫁出去的。三十岁毫无征兆地来了,又要毫无征兆地去了,可是她,似乎还是未能安顿好自己那颗心。

楼层高有楼层高的好,视野好,无遮挡,阳光和空气都充足。她把屋子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站在阳台上,可远远望见此前常去的麦哲伦书吧。长年风吹雨打,书吧的外墙已然褪色,还有那两个分悬于门头左右两端的西瓜篷,也显出了破败。也是,这世上本就没有历久弥新的事物。

从前海棠不喜高楼层,因为每年医院都安排一些消防讲座,主讲警官说,云梯一般只能达十五六层的高度,目前世界上最高的消防云梯大概能抬升到112米,也就是约四十层楼的高度。目前国内最高的约能达到三十五层楼的高度。三十楼,真发生火灾,在劫难逃。可是现在的海棠不惧怕了,她觉得天塌不了,地陷不了,真塌了陷了,她也不准备逃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是的,她跑不了。泰山将崩,她亦会顶着。

元旦在即。路上很多地方都开始了张灯结彩,整个城市喜气洋洋。人世再艰难,伤痛再多,生活还是要继续。

“计算机”约海棠跨年。海棠答应了。“计算机”说出去吃私房菜,海棠说,这顿跨年晚饭,我来请你。说完就把公寓的定位发给了他。

此前她并没有告诉他她有自己的住处。也许是没想好。后来的一切,是她想好的吗?不知道。

她自己也未必清楚。只是,人生路总是这样,人随脚走,路由心生。

“晚上七点见。”海棠差点把这个信息错发给了“西厢记”。幸好在按下发送键之前,她神经质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左上角的名字。“西厢记”三个字赫赫在目。她一惊,继而心一沉。他是她的心魔。

晚餐并未费多少时间准备。四只大闸蟹,两公两母,一斤花螺、六个扇贝,一把菜心,外加一瓶红酒。海鲜宴。大闸蟹清蒸,撒几片干紫苏叶子在水中翻滚,去腥除毒。母蟹蟹黄鲜美,公蟹蟹膏香糯,各有千秋。粉丝蒸扇贝。花螺白灼。蒜蓉炒菜心。高脚杯和红酒是过圣诞节那天闺蜜杨梅送的。

“计算机”一如既往——身穿深蓝衬衫,只是下装换了铅灰色西裤。鞋子也换了,是双黑皮鞋。头发精心梳过。神采奕奕。眼镜背后的眼睛青葱湿润,透着暖光。

海棠一袭赫本小黑裙,脖子上戴了一条简约的項链,吊坠是铂金包边的心形黑宝石。马来西亚旅游买回来的黑宝石。几乎从未收过任何男人的礼物,都是自己买的。从小到大,她的情爱史空洞苍白得可怜。

三十楼,离地面很远,离天很近,空气中有种轻微的骚动。

关上门,一切变得理所当然。

烛光盈盈,红酒助兴。饭菜吃得很少。四目相对,意念难平。

食与色,无边无际、无疆无涯,在虚空绝望中,在滚滚红尘里,只有身体最实在。肮脏下贱、充满欲念、生死不由己的身体。

那是唯一一次,海棠没有想起“西厢记”。那也是第一次,在“西厢记”之外,她对另一个人完全地敞开自己。

他的头发乱了,她的黑宝石项链断了。

满床体液。分不清彼此。

他搂着她,声音既温暖又疲惫:“如果有了,我们生下来,好吗?”

海棠忽然泪如泉涌,无力自控。

这个人没有对她说:“要吃药。”

海棠把头埋在他怀里,又一次蠕动起来,像蛇,像狐狸,像世上最黏糊最柔软的动物。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豁出去了。她一次次地仰起自己的身体去承接他。他壮硕得如同一头年轻的狮子。疯狂而饥渴,越来越大胆和恣肆。

四次。一共四次。从天黑到天亮。

第二天,“计算机”起来买了早餐。

“我用了你的牙刷,不介意吧?”“计算机”在海棠的额前亲了一口,问。

海棠用被子捂住嘴,说:“介意。罚你赔我十支。”

“赔你一辈子的牙刷。”“计算机”说完掀开被子,扑了上去。

这是个白天和夜晚都能属于她的男人。

海棠闭上眼睛,想起一种叫合欢花的植物。夜晚相合,白天分开的合欢,就像她和“西厢记”。他的白天,他的前生后世,永远不会属于她。他早有归属。

她还是想起他来。

可是,她知道,很快,她就会好了,就像一个伤口,再大再深再血淋淋,也总会有结痂的时候。她会努力好起来,慢慢好起来。

她身边的这个人,将会在人生未来每一个黑漆漆的夜里陪她度过,给她依偎。她要把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如果有的话。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2013年2月,春节刚过。

婚期已定,3月底。

那恐怕是柠檬市有史以来最潮湿的一个春天。就连天花板都能滴出水来。衣柜里的衣服霉了一片。海棠心里却获得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安宁,她甚至不再为父亲的死而感到愧疚和煎熬。她只是感到遗憾,不能让父亲看着自己出嫁。少年时候,她曾幻想过多少次自己穿着婚纱走过长长的地毯,挽着父亲的手,然后,父亲将她交托给新郎。可是,人生总是这样,事与愿违、南辕北辙。

妈妈很欢喜。她说,就是因为知道人生变数多,人类才发明这种恒常的仪式。代代相传、亘古不变。

小姨送了一对加起来六两重的龙凤镯,千足金,高贵的丝绒盒里放了一张销售员的名片,上面地址显示:香港中环某周大福。百年好合,儿孙满堂——镯子上刻着这八个字。原来海棠觉得这类祝福又俗又土。可是现在的海棠不这么想,她居然开始喜欢这种让人心安的俗和土。

拍婚纱照、预订酒席、送请帖给各方亲友,各种忙乱。

“计算机”常常赖在她的公寓不走。两副不算特别年轻也不算特别老的身体,在黑暗中摩擦交缠,莽天撞地,无边无涯。次日,垃圾桶里总是堆着半桶蓬松雪白的纸巾。纸巾上面,记录了他们的累累战绩。

“西厢记”打过几次电话,海棠都错过了。可也没有再回打过去。就像从前他对她。多年来,她打他电话,他从未及时接过。刚开始,他亦会解释一二,后来见海棠不问,他也就不解释了。她不需要解释。她知道,当他在家里,当自己女人就在身旁,他是铁定不会接的。他会任由手机在口袋里无声地振动,直至对方挂掉。海棠識趣,从不让响铃超过四声。第五声响起之前,不管她的心里有多难过,她永远都会果断掐掉。有一次,发生车祸,她给他打电话,没接。后来她再也没在任何紧急时候打过他电话。不纠缠,不越界,不盘不问,不索不求,这是她在他身上学会的。哪个女人不希望黏着自己的男人?哪个女人不希望在自己需要时男人能够立马从天而降?只是这世上有一种关系,女人是没有希望的资格和权利的。

“我要结婚了。”犹豫很久之后,海棠终于鼓起勇气把这条信息给发了出去。沉沉浮浮、寻寻觅觅,她和他终究是要告别的。小姨说得对,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她知道他不会有半句挽留。虽然她在某一瞬间,脑海里曾冒出过这样不知羞耻的念头,她希望他说:不准你不要我。她希望他缠着她不放。

她还是懂他的——他的确,只字未回。他不会挽留,亦不会给她以任何承诺与希望。他的情与义只够用一次,这一生仅有的一次,只能给他海枯石烂的婚姻。海棠只是他漫漫人生路的插曲与过客。轻如微尘。风一吹,就散了。

“谢谢你爱过我。”海棠补发了一句。这是她最后一次向自己曾经爱过的男人表达敬意。事实上,他从未说过“爱”字。只是,如果连这点零星的情感都要怀疑,那么海棠就真的是输得太惨了。她愿意相信,他和她之间,真的存在过爱情。她不要埋汰他,也不要埋汰自己,更不要埋汰那段永逝的青春。

3月,婚礼在即。

“计算机”的父母从湖南老家来到柠檬市,和海棠的妈妈、哥哥见了面。老头随和,老太太一双老眼却像X光,把海棠里里外外扫射了一番,面含隐忧,说:“我本不指望小生那么早结婚的,只是他爸总是催,给了他不小压力。我倒希望他能在事业上闯出点名堂才成家… …”言下之意,她儿子是被海棠给拐跑的。也是,于一个主意大且好强的母亲而言,她一定寄望于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挣得个大好前程。而今他只是将要成为丈夫。“丈夫”不是大好前程,不过是可早可晚的终身大事而已。

酒席定于柠檬市的老牌酒店上海宾馆。这座哥特式圆顶的建筑曾一度辉煌过。1985年开业,曾是柠檬市最显著的地标之一。二三十年过去了,它的周边早已日新月异,一幢幢风格各异的建筑耸入云天,傲然挺立,而天长日久风吹雨打,多少显得落魄了。只是海棠还是选择了这里。她想起小时候每次经过,妈妈都会指着远处对她说:看,这就是上海宾馆。妈妈的话音里,满是对过往的留恋。海棠知道,柠檬市还流行这么一段话:“实在分不清楚方向或者找不到该坐什么车的时候,就坐一辆能够到上海宾馆的车,通常在那里,你会找到到达目的地的公交车,或者至少也能找到一辆车把你带到你认识的地方。”——茫茫城市,有一幢能让人不至于迷失的建筑,真好,如海塔明灯。可是茫茫人生的灯塔在何方?还不是误打误撞,永远辨不清方向?

距婚礼还有两周。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偶尔想起前尘往事,海棠竟觉恍如隔世,如梦如幻。

旧事已过,一切又是新的了。

“西厢记”亦未再来电话或信息。

每一天,都过得平静踏实,无风无浪。

某天早晨,海棠走进办公室,照例,她朝每一位同事打招呼,道早安,他们也回应,只是神情扭捏、怪异。

上午的工作,一切如常。了解夜班值班情况,早间查房巡视,到暗室对患者情况逐个进行检查,观察晶状体浑浊情况,为患者现场分析及答疑解惑。九点整,转战白内障手术室,十二点三十分,上午的白内障手术全部完成。

午饭时间。医院三楼的饭堂。护士小敏朝着海棠走了过来,小脑袋凑到海棠的耳边,怯怯地问了句:“海棠姐,您没看今天的飞讯新闻吧?”

“啊?”海棠一愣,不明就里,“什么新闻?”

“回头您有空看看。”小敏压低了声音说,“吃完饭再看,不要急哈。也没什么大事。”小敏的神情很复杂,似乎既于心不忍又不得不说。说完她转头看了看四周,快步离开。

神神叨叨的,海棠想,但还是顾不得小敏的叮嘱,边吃饭边打开了手机。

自从有了智能手机,报纸几乎没人看,全世界都在看“飞讯新闻”“今日头条”。

手机赫然弹出头条标题:宣传部副部长出轨某女医生,临盆孕妻跳楼身亡。正文打开,附了一张海棠试图往“西厢记”嘴里送花生米的照片,人物的脸部打了马赛克,但是海棠的身形和脖子右侧那颗明显的黑痣,却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海棠的脑袋嗡的一声,浑身发汗,硬着头皮再看了一遍。

文章很短,却交代得很清楚:患有孕期抑郁症的妻子收到他人寄来的匿名信件之后,跳楼身亡。信件里全是其丈夫和情人的不雅照。不雅照当然不能在媒体上公然展示,却全都攥在亡妻手里,从十八楼摔下去砸得血肉模糊之后,她手中的照片都未曾散落丝毫。

永生永世,他的亡妻都不会原谅。永生永世,她宋海棠都是个罪人。

海棠在饭堂里“哇”的一声,吃进去的饭菜全都吐了出来。

她站起身,顿觉天旋地转。四周传来愈来愈大的轰鸣声。她确信——身边的每一个人,她的同事、保洁阿姨、饭堂打饭舀菜的厨师和洗碗工们,都在暗地里狠狠地戳她的脊梁骨,唾弃她、诅咒她。

她将永世不得翻身。

绝处逢生,那是童话。

她低着头,逃亡般冲出了食堂的大门。电梯口都是人。她如何能够再站立于人群中?她再也不是别人尊重的宋医生了,她成了过街老鼠。只能走最阴暗的角落,她转向安全通道,她要一级级地沿着天旋地转的楼梯往下走。

老天保佑,不要碰到任何人。

边走边打“西厢记”的电话。忙音。

脑子一片混乱。

继续打。

依旧是忙音。

她的心再次坠入谷底。万劫不复。

她的两只眼皮和心脏一样,猛烈地跳。她要找到“西厢记”。似乎只要找到他,人生就会重获希望。

有那么万分之一秒,她的脑海里甚至跑出这么一个念头:她和“西厢记”,终于有机会了。她和他的余生,终于可做一对名正言顺的夫妻——即便要她担当永世骂名,她也不怕。当这样的念头闪过时,她在心里朝自己狠狠地啐了一口:宋海棠,你他妈的就是个婊子、人渣!人家妻儿都没了,你在这里瞎想什么呢!

她竟一刻都没想起“计算机”,或者说,她竟突然松了一口气,婚铁定是结不成了。她不是十八岁的姑娘,依然对人生抱有天真的幻想。他母亲是对的,她儿子的人生该用来事业有成前程似锦,而不是和她这样一个女人去耗费生命。知子莫若母。

她不惧怕失去“计算机”。那是她命不该得。

她只是惧怕还有更坏的事情发生在“西厢记”头上。他的名声,他的仕途,他的“家国天下”,他这个人。

她发了微信向领导请假,同时她把当天未完的工作做了基本交接。再糊涂,也忘不了自己还是个医生,手上握着别人眼里的光明。只是,她自己的光明没有了。

车子启动了。她开始飞奔在路上。这个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竟变得如此陌生。她似乎哪里都不认得,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手机响起。她的心一紧。

“是我。”哥哥海岸,“你在哪儿?”

“我不知道。”海棠的声音已然恍惚。

“你立马到麦哲伦书吧去,定位我发给你。我跟书吧老板打过招呼了,在那里给你留了个包间。别回家,也别回公寓。”

海棠从不知道哥哥也去麦哲伦书吧,更不知道他和书吧老板还有交情。书吧其实就在她的公寓对面,只是她的车已经开出了很远,离医院很远,离她的公寓很远,离家很远。

她不知道自己要开往何方。她要亡命天涯。可她知道,她终究还是要停下来的。她跑不了。

她懂哥哥。他担心她,担心各种无法预估的事情发生。他也担心她回家后不知该如何面对妈妈。

“你在那里等我,不要胡来,不要多想,天塌不下来。”哥哥再发了一条微信。

“西厢记”的电话从忙音变成了关机。海棠的心一点点地坠落至深渊。那一刻,她才突然想起,自己居然连“西厢记”住在哪里都一无所知。她从前问过,只是他含糊其词。海棠察觉到他的顾忌,于是再没提起。他终究不能信她。提防她、避忌她。他担心她哪天会失控地跑到他的家、他的妻子面前,上演胡搅蛮缠的好戏,就像电视上层出不穷的恶俗狗血剧那样。毫无疑问,他就是这么想的。

兜了大半个市区之后,车子终于抵达麦哲伦。书吧门口停车位泊好车之后,海棠径直走了进去。吧台前,站着一个齐耳短发的女服务生,海棠对她出示了哥哥的电话和姓名,小女生立马表示,她们船长已经交代过了,宋小姐有任何需求只管吩咐。船长是书吧老板自诩的称谓,海棠见过她,三十出头,一头及腰秀发,眉眼清俊,口红总是抹得很鲜艳。她和哥哥,到底是何交情,海棠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她已是自顾不暇。

VIP房一应俱全。是个三十平米左右的套间。床、办公台、餐桌、浴室、空调、电视、沙发一应俱全,除此之外,四壁都是书架。海明威、乔治·奥威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叔本华、尼采、康德、孔子、老子、庄子、圣经、佛经……摆得满满当当。有些书脊已破损,显然被反复阅读过。唯一的一面白墙上,悬挂着两幅非常莫奈风的小油画,画作右下角有作者细小的署名:船长。

海棠头痛欲裂,每一根血管都在剧烈地跳动。海棠要了一杯热可可和一份松饼,吃了一半,脑袋就变得昏昏沉沉了。

接到“西厢记”电话的时候已是下午。他的声音嘶哑而倔强,就像一头被逼至死角的狮子,他说:“我连累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短短两句话之后,他就挂掉了。

海棠的眼泪突然井喷不止。千言万语,竟都变成了无声的呜咽。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任由对方挂了电话。又是漫漫茫茫的忙音。

她和他,永远如此,只有他说了算的份儿,只有他挂线的份儿。她只能接受。

哥哥微信留言说,单位来了领导,一时半会儿怕是过不来。让海棠好好休息,多想无益。他还说会让人查清事情的來龙去脉。为了避免信息被监视,最后那句话他是用另一个不常用的微信号发来的,这个微信号原本是用爸爸的手机号注册的。

海棠在麦哲伦书吧昏昏沉沉地待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书吧小姑娘送来了一杯热牛奶和一份三明治,三明治的夹层异常饱满,切面还有浓郁的番茄汁溢出来。托盘上,还有一份当天的报纸。

《柠檬市日报》,这是一份曾经叱咤风云的报纸。据说在最辉煌的两千年前后,它的广告年收益达到十几亿级别。只是2013年的它显然已经式微了,从前是厚厚一沓,而今是薄薄的几张。内容亦变得萧条。

海棠随手一翻阅,一个标题映入眼帘:亡妻冤魂未散,副部长高速路上车毁人亡。

海棠两眼一黑,身体险些瘫下来。

冷静、冷静、冷静——她勒令自己。开始深呼吸。

她按压着即将破膛而出的心脏,逼迫自己把内容看完。

她希望,这又是一宗标题党故意为之的文不对题的假新闻。

老天保佑,不是“西厢记”,不是“西厢记”。不能是“西厢记”。老天,求你,不要是他。一切罪皆在我,我愿承担。只求你让他不是“西厢记”。

是他。确凿无疑。

谢安,柠檬市宣传部副部长,著名学者,著有《南柯一梦——细说〈红楼梦〉》《我们想要成为的人》《沉默的经典》等著作。在水观高速上冲出护栏,车人俱毁,当场死亡。

… …

后来发生的事,海棠全都忘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离开的麦哲伦,不知道自己何时被送进医院,又是何时回到家里。

但是她知道迷糊之际,妈妈在她身边。

眼泪从眼角渗出来。

3月31号,原是她和“计算机”定好的摆婚宴招呼四方宾客之日。

只是,睁眼闭眼之际,早已换了人间。

清醒之后,她给“计算机”打了三个字:对不起。只是没有发出去。

她对不起的人太多了。此生,她都将背负着她的罪活着。尽管,她从未想过要伤害他们。

哥哥为她理顺了后面的很多事。具体都有哪些,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妈妈一夜间白了头,她再也不去染发了。

某年某月某日,不知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她回到她的公寓。

她在阳台的吊椅上静静地坐着。那是一个白色吊椅,鸟巢般的藤条编织得密密麻麻,上面放着一套蓝色海绵坐垫。这是“西厢记”送她的礼物。他说,他不在时,吊椅在。他就是这么对她说的,像是哄一个三岁小孩。如今,他是真的不在了。吊椅还在,物比人长久。

海棠缓缓地从晃荡的吊椅上站起来,爬上阳台,从护栏上跨出了一只脚。

风嗖嗖地迎面而来,割得她的脸发疼。

还有一只脚。

还有一只脚。

她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冷硬的护栏磕得她的下体发疼。

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一切就完结了。

她想,当她从空中坠落的时候,一定会很快。

她看了看遥远的地面,是小区的人行道、草坪,还有高矮不一的绿化带。

不会砸到人吧?

她犹豫了。

别忘了,你是医生,还有别的死法,宋海棠。

她终于倒了下去。

身体砸在地板上,每一寸骨头都疼。

阳台的地板又冷又硬,寒意透过瓷砖侵蚀她的脊柱。

她蜷缩成一团,止不住地号啕大哭。

皮囊已锈,但污无妨。

她不及妈妈,她连死都不敢。

事发之后,“计算机”没有任何纠缠,连盘问都没有。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又何须再问。他给她留足了面子,也给自己留足了余地。差点就做成夫妻的人,还是存了一点情分。

月经迟了三周。海棠买了验孕棒检测,两条红线,一深一浅。再验,还是两条红线,一深一浅。

她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点开对话框,赫然看见两个字:老公。那是他们定了婚期之后改的。现在,她把它重新改了回来,改成“计算机”三个字。

她怔怔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对话框。

然后关闭。

她想起那个晚上,他搂着她,声音既温暖又疲惫:“如果有了,我们生下来,好吗?”

她不能告诉他,关于孩子。不知为何,就是不能。她说不上来原因,可是她知道,这一生,他都不会知道,他和她之间,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她不要他为难。

某天,他发来微信,说自己将要调往非洲。他没说,是自己主动请缨还是公司的安排。他所在的汉为公司大名鼎鼎,近年来开疆拓土突飞猛进。他作为技术骨干,自然不会没有用武之地。他终于如他母亲所愿,开始奔赴自己的远大前程。

预约好医院人流手术的时间之后,海棠再打开微信对话框,又是怔怔地看了很久。“计算机”,那个差点做成她老公的人。后来,她还是关掉了对话框。一言未发。这辈子,她欠他的。

春天悠悠地过去了。柠檬市开得如火如荼的木棉花一夜之间没了踪影。

世无天长日久,终是风雨飘摇。唯有无情,方至有情。

海棠重新搬回家里。她惧怕一个人住在那间除了家具什么都没有的小公寓。

4月5日,哥哥深夜回来,来到海棠房间,脸色凝重,对她说:“查清楚了。职务竞争,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了。部长的位子盯的人不在少数… …”

海棠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眼睛干涩得连泪也流不出来。

次日,海棠坐在医院人流手术室的门口,排队等候。走廊阴森森的冷。灯光亦惨白。有人从手术室出来,面如死灰,颤颤巍巍。

前面还有三个人。一个眉头紧锁的肥胖妇女,一个高高瘦瘦皮肤黑黑的年轻女子,一个嫩嫩的不知是否成年的小姑娘。海棠是第四个。

肥胖女人进去了。然后出来。

高高瘦瘦黑乎乎的女子进去了。还没出来。

就剩她和嫩巴巴的小姑娘了。

海棠把头埋进自己的双臂间。头如米斗般肿大起来,身体愈发坚硬、冰冷。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突突跳动起来。

该留下来继续等待,还是立马逃出这个大门?她不知道。心很混乱。苦水如同胆汁一样在她的血液中翻腾。

手机突然响起。是妈妈。妈妈问,“你在哪儿?”

她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自小不被允许撒谎。必要之时,竟只会沉默。

海棠的眼泪涌了出来。

闭上眼睛,她仿佛听见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轻易发怒,不计较别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相信,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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