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功秦
作者按語 為什麼中美關係近年來會走向持續惡化?在雙方博弈過程中,處於相對守勢方的中國,應該採取什麼合理對策?本文提出以柔克剛;淡化意識形態對峙;用博大寬容開明的形象,來消解外部世界對中國“紅色帝國化”的誤解; 柔中有剛地保持定力。中國在四十年改革中積累的強大國力與文明資源相結合,使我們有足夠的力量與智慧來應對未來挑戰。本文分三篇分期刊出。
中美已進入持續衝突階段
自2019年9月美國國會以414票對0票之比,通過《臺灣保護法案》與《與臺灣關係法》以來,在美國許多人心目中,中國已經被錯誤地理解為珍珠港事件以前的日本。
人們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二戰時的日本是侵略中國並南下侵犯越南的法西斯國家,由此而威脅了美國利益,這才引起美國的反擊,現在中國並沒有侵略其他國家,中國所做的一切都是維護自己的主權,美國有什麼理由這樣打壓中國?
在我看來,三大因素引起了美國對中國的對立。
首先,是中國的崛起,引起了美國對自己的世界霸權地位受到挑戰的擔憂,許多研究者都持這種看法。這確實是一個因素,但這並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因為十四億中國人有追求更美好生活的權利,沒有人有正當理由反對中國經濟與國力的發展。中國的崛起可能會引起美國某些人的潛意識不安,尤其是那些極端反華的保守派,但不可能是眾多美國人把中國視為敵人的正當理由。
第二個因素,是中國在東海、南海、香港、臺灣及非洲問題上的強勢行動,克裡米亞事件以後,中國對處於封鎖困境的俄國的大力經濟支持,2700億美元的石油大訂單對於俄國是雪中送炭,本是中國近鄰的友善的行動,卻被西方理解為“邪惡軸心”的出現。此外,中國與被美國認為具有“核彈嫌疑”的伊朗的商務關係,中國對美國所敵視的辛巴威、委內瑞拉等國的合作,中國促成南美洲的薩爾瓦多與臺灣斷交,並在作為美國後院的該國,租借了被誤認為可以用於軍事目的的港口,(美國對此作出了過度反應,居然撤回了美國大使。)
這些事疊加在一起,讓美國人錯誤地以為,中國正在對外進行全面的擴張,總是在有意地挑戰美國,從而認為,中國已經在全球領域取代了俄國,成為美國的頭號挑戰者,這個理由比第一個理由更為重要。
第三原因,也就是最重要的原因是,美國認為中國不但在強勢崛起,而且是以現代科技武裝起來的雄厚實力、以“紅色帝國”的姿態,以破壞國際現行秩序的方式強勢崛起。
在美國的意識形態政治中,中國近年來一系列維護主權的行動,例如建立東海識別區,在南海建島,加快臺灣回歸祖國的進程、進一步整治香港動亂等種種維護主權的行動與努力,也被美國理解為“紅色帝國”的共產主義向外擴張的行動,從而認定,中國對周邊民主地區與以美國為首的世界文明秩序,構成了威脅。
在美國政客的煽動下,保守派成功地把這種錯誤判斷,變成主流社會共識。美國兩黨雖然在許多問題上分歧很大,甚至發生嚴重的社會撕裂,但在對中國的這一認知上,現在卻保持高度一致。
我們不少國人總是誤認為,美國是資本家社會,是唯利是圖的民族,美國人想到的只是做生意賺大錢,其實,這是對美國具有強烈基督教傳統文化的誤解。美國人在逐利的同時,又是一個具有強烈意識形態傾向的民族,只不過他們的利益考量,與意識形態考量,一旦重疊在一起時,他們才會採取直接敵對的行動選擇。
鄧小平當年盡可能地避免美國人以這種方式來判斷中國。他總是說,“中國不當頭,這個頭我們當不起”,他還說要“韜光養晦”,他還總是強調“不問姓社姓資”,從而避免激起美國對中國進行意識形態化的政治解讀。這樣就在相當一個時期內,在合作共贏過程中成功地增加了中國的國力,又避免了中國的發展可能帶來的中美矛盾與衝突。
隨著中國的經濟巨大飛躍,國內高調的民族主義情緒逐漸提升,近年來為了提升國內政治凝聚力,為了清理權力腐敗,中國在國內加強紅色基因與共產主義信仰的宣傳教育,對十月革命的隆重紀念等等,在美國卻被普遍誤解為中國政治向“文革極權主義時代”回歸。
中國官方近年來提出的兩個“不忘初心”,雖然已經有了十九大國家領導人發表的的權威解釋,那就是“不忘為中國人民謀幸福,不忘為中華民族謀復興”,但仍然被美國方面錯誤地、望文生義地誤解為中國共產黨人要堅持退回到“暴力革命”、“消滅私有制”上去的革命初心。
此外,中國前些年來為了加強政府與企業聯繫,為企業提供更好的服務與溝通管道,在一些外資企業與民營企業建立起了中共黨組織,也被誤解為“黨控一切”的“極權主義”制度的復辟。凡此種種,就使美國公眾與政府,在對中國發展產生各種疑慮的同時,增加了對中國“紅色帝國化”的誤解。
一年多以前,特朗普在聯合國大會上發言,已經公開宣稱,“社會主義就意味著貧窮,落後,停滯與專制”,他號召全世界“共同抵制以中國為代表的社會主義”,這已經是一個重大的信號,表明連過去只講務實經商,不講政治的美國保守派,也開始講美國式的意識形態“政治正確”了。
最近,在2020年7月23日美國國務卿蓬佩奧發表的對華政策講演中,更明確地提出,“共產主義中國已經在我們國境之內,如果自由世界不改變共產主義中國,共產主義中國就會改變我們”。
這也確實表明,美國保守決策精英層,從西方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政治正確”立場,對中國的“紅色帝國”的錯誤定位已經成型。美國的當權者已經把中國視為勢不兩立的敵人。不幸的是,這種態勢又在美國得到相當一部分民意的支持。
更為嚴峻的現實是,前美國國務院政策設計室主任斯金納,曾經在去年四月的一場電視中發表談話,她公然認為,中國作為黃種人,無法接受白種人才具有的人權自由觀,而俄國人卻是可以接受這一觀念的白種人。
她發出的一個明確政治信號是,美國當政者應該發動包括俄國在內的白種人,共同應對中國這樣的“專制黃種人”的文化戰爭。美國政客公開號召俄國人,當年中國與美國聯手起來,對付你們這個世界老二,現在,該輪到你們與美國聯手起來。共同對付中國這個新的世界老二了。
這樣,聯手俄國共同對抗中國,不但有了自由主義意識形態與“美國利益至上論”的理由,而且加上了更嚴重的種族主義的色彩。
雖然這種極端種族主義的觀點,在美國也受到許多有識之士的質疑,但從長遠來看,如果中美關係持續惡化,將有可能成為未來美國聯俄反華戰略的重要選項。
中國與美國之間現在已經進入意識形態衝突的高峰期了。在這種美國意識形態解讀下,美國與中國的對立,被認為是“正義國”與“邪惡國”的較量,這就使兩國關係進入一個充滿更大風險的階段。
高調民族主義加劇了美國對中國的誤解
美國當前的共和黨與民主黨,都已經明確地把中國看作是繼蘇俄之後的美國“頭號敵人”,美國精英層正在想盡一切辦法,在中國還沒有真正強大起來以前,讓中國重新回歸“閉關鎖國”,進入他們所希望的孤島狀態,以此來阻止中國對已經陷入困境的美國的挑戰。
雪上加霜的是,近年來,中國國內高調民族主義思潮正在進一步膨脹,從若干年以前主張“持劍經商”的《中國可以說不》,《中國不高興》,到“厲害了我的國”,可以看到這一思潮逐漸膨脹的軌跡。
中國某些高調民族主義人士,重新回歸“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的反帝意識形態話語,與民間的民族主義思潮與情緒之間,交相呼應,相互強化。中國高調派在輿論傳播上的優勢地位,讓美國對此產生嚴重警惕。
這些網路大V們,不斷在強化“中國將在不久將來取代美國”,“美國與中國必有一戰”之類的高調:
——十年以前已經有人在鼓吹,如果美國干預臺灣事務,中國就要把西安以東的地區,劃為核戰場,與美國決一死戰。
——某公眾人物最近說,美國若膽敢公然闖入被非法劃給越南菲律賓的南海海域,中國將不惜一戰,中國哪怕死十億人,仍然是世界人口第二大國。
——在中國輿論界頗有影響的某學者公然提出,未來世界上只有兩個國家,一個是中國,一個是外國。所謂雙贏,就是中國贏兩次,所謂的合作,就是合計把美國做掉。
——不久前,有一位高調鷹派學者提出,一旦中美發生衝突,美國人最怕死人,炸沉美國兩個航母,炸死他一萬人,看美國人怕不怕。
——為了表明中國的強硬立場,某位高調派人士公開宣稱,由於臺灣絕大多數人支持臺獨,不接受“一國兩制”,所以90% 以上的臺灣人都是我們的敵人。
——在最近中美關係日益嚴峻的情況下,有人還向社會呼籲,要趕快造出1000個原子彈,與美國對著幹,中國的發展將把美國“逼回到農業國”去。
中國國內這種高調派的言論,在社會上卻擁有為數巨大的支持者,普通國人在資訊與國際知識方面,畢竟是弱勢群體,很容易受到煽情與影響。這反過來又成為這些勇猛人士自信的資本,通過不斷大言高論,來擴大自己在粉絲中的影響力,隨著他們的影響力的擴大,在客觀上為美國反華派不斷提供攻擊中國“紅色帝國擴張”的“炮彈”。
另一方面,美國的極端反華勢力,為了孤立中國,並從而建立起反華的“神聖同盟”,又把中國妖魔化為“新法西斯主義”與“紅色帝國”的結合物。
這樣,在中美之間,在強強互動的惡性循環中,彼此推波助瀾,水漲船高。眾所周知,歷史上許多戰爭衝突,往往就是在這種文化誤判與利益爭端的惡性互動中不經意地發生的。
雖然這些人都是以個人身份在發言,並不代表中國政府的立場,但由於中美之間的誤解與猜忌本來已經很深,美國方面會作出這樣的錯誤判斷:能進行這樣高調發言的人,在中國國內如魚得水,可以通行無阻,那麼他們肯定代表中國官方某種沒有言明的意向。因而他們由此進一步認定,中國已經變為“要直接與美國為敵”的第二個德國與日本。不幸的是,近年來,這種對中國的誤解已經在美國普通人中變得十分廣泛而深入。
美中之間正在形成強勢互動
為什麼中國在國力有所發展以後,會出現強勢的高調民族主義思潮?其實,並不難解釋,高調的“厲害國”民族主義的產生,並在國力稍有發展時,就迅速極度膨脹,是有其深刻的歷史與文化原因的。
中華民族幅員廣大,文化悠久,在歷史上備受屈辱,承受了深重的苦難,而又在較短的時期內迅速強大起來了,這就會在相當一部分國民中,產生一種想通過高亢激昂的方式,把長期壓抑的屈辱感予以發抒的群體無意識,這樣,就會在社會上形成一種高調、張揚、亢奮的民族主義。二十世紀歷史上,其他一些國家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凡是大國,受過欺辱,突然而迅速強大起來,就會有這種悲情後的膨脹心態。
在幾年以前,在國內先後出版的《中國不高興》、《中國可以說不》就代表了這種虛驕的民族主義思潮的興起。《中國不高興》鼓吹中國要在世界上“持劍經商”,“我們要在世界上管理比現在大得多的資源,經濟上進行管理,政治上進行指導,我們要領導這個世界”、“未來的資源配置:誰厲害誰說了算”等等。該書在短時期內發行了數百萬冊,受到相當一部分讀者的追捧。
虛驕高調的民族主義者認為,由於中國人百年來受列強欺侮。一直憋著一股氣,既沒有辦法維護國家尊嚴,也沒有辦法宣洩不平之氣,這股氣已經積壓了一百年了。現在中國崛起了,中國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自由地充分自由地表達我們百年來壓抑的情感了,這種社會心態,在這些民族主義看來,處於世界民族之林中的生存法則,不是和諧相處,而是“有你無我”,“你死我活”。它把和諧社會,和平共處,均看作是“書生之談”與“誤國之論”",書中強調的是“你流氓我也流氓”式的馬基維雅裡主義,為達到主體自以為“崇高”目標,可以採取不擇手段的一切辦法。
美國反華的極端保守勢力,他們以自我為中心的價值觀,與中國的高調派相比,其實高度同構的,他們的反華敵對情緒,與中國國內虛驕派之間,正好形成彼此強化的惡性互動。
從古老智慧中獲啟示:毋大而肆,毋富而驕,毋眾而囂。
中國經過四十年的改革開放,已經形成讓世界矚目的巨大國力,古老的民族煥發出前所未有的經濟活力,但必須坦率承認,現實的中國如同一個剛剛發育,長了肌肉,充滿活力但卻在國際交往經驗與知識方面仍然不足的少年,在如何融入世界這個問題上,中國還處於不斷學習的階段。
說實在話,在中國兩千年的郡縣制文明中,在近代中國應對西方挑戰的方略中,以及在中國的革命文化中,都缺少與外部世界打交道的文化經驗。
無論是傳統中國人心目中的“朝貢體制”與“天下秩序”,還是革命時代以來浪漫的“世界革命論”,或從西方國家舶來的、對外擴張主義的“海權論”,都不能作為中國人現成的認知與處理與世界關係的文化框架。
自秦漢以來,在大一統中央帝國中生活了幾十代的中國人,沒有與世界打交道的經驗?這一論斷許多人聽上去很不能接受。但這決不是沒有根據的。
這是因為,自秦漢大一統以後,中國就是自認為是天下中心,中國的天下觀念中,沒有競爭的國際意識。在中國人的理解中,只有處於天下中心的華夏與天下邊緣的夷狄的區分,在這樣一種文化習慣思維中,中國人是無法培養起在國際社會中處理複雜利益關係的集體經驗與能力的。
近代以來的中國人,在面對新的外部挑戰,只能用“陰謀論思維”與“洋人唯利益論”思維來判斷對方,這只能體現出一個缺乏對外經驗的民族的精英們的思維力的貧乏。一旦發生矛盾,用中華的優越文化資源來戰而勝之,或者用吾人的更優質“陰謀論”即“三十六計”來與之周旋,自近代以來,受挫折後的中國人從來就是這樣思考國際問題的。從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建立起來的清代總理衙門的官員的思維方式就是如此,當代某些國人的思維方式與一百多年以前並無太大區別。
不久前,一位名嘴是這樣談論某個外國的:“這麼一個小國家,資源不賣給中國,都過不下去了,還跟著別的國家對中國不好,該給點顏色了。”從這段話裡,我們可以看到這位中國學者不自覺的天下觀念,與鴉片戰爭以前的道光皇帝幾乎沒有區別。
一年多以前,作者參觀了河北平山縣中山王陵遺址,展廳中陳列的考古出土的一座銅鼎中,銘刻著的幾句話。讓作者印象深刻,這是中山國王臨終前留給太子的遺言:
“毋大而肆,毋富而驕,毋眾而囂。”
臨終的中山國王告訴太子,國家大了,就會不顧一切地任意而行,國家富了,就會驕橫自滿,國家人口眾多了,就會喧囂張狂,失去謙和的態度。
我常常在想,為什麼春秋戰國時代的這位古代國王,反而能比此後郡縣制中央帝國的古人,更能總結出讓我們這些處於國際社會的後人受益的深刻的警言?
這是因為,在春秋戰國時代,國家多元林立,這是一個眾多國家同時並存的、競爭性的環境,相當於古代世界的國際社會,外部諸國並存的多元壓力,不斷地讓競爭危機中的人們激發出警醒意識,這12個字就是理性的警懼意識的表現。
然而到了大一統的郡縣制時代,在只有天下,而沒有諸國並存的封閉環境中,普天之下,已是王土,率土之濱,盡是王臣,國際之間的對抗與競爭已經不再存在,在大一統的封閉世界裡,大必肆,富必驕,眾必囂,就會成為王朝精英與百姓共同的普遍思維習慣與文化心態。這就是高調的"厲害國"民族主義的心理基礎與文化基因。
中山國王的臨終遺言,他說的十二個字,對於今天的中國人仍然是金玉良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