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猴记

包倬

谁被人从梦中吵醒，都会懊恼。那些蛮横粗暴的噪音，带着傲慢和冷漠，一把将你从梦境中揪出来，从不管你醒来后的心跳加速和一头雾水。

今天早上，吵醒我的是同事马老川。每天给动物们清扫粪便的马老川，姓马，四川人，真名不知。我在梦中听到他说方言，马匹哦，龟儿子硬是奇了怪了。我睁开眼睛，看见马老川和其他几个人的身影在我床前晃动。

我说，吵个铲铲，还让不让人睡觉？

马老川说，睡个锤子，方小农不见了。

我说，是不是连猴子也不见了？

马老川眼睛一亮，说，你龟儿子咋晓得？

我说，我猜的。

这时，其他几个人都不说话了。他们看了看对方，相继离开了我的宿舍。过了一会儿，保卫科的人来了。领头的是科长王立春，他水桶般粗壮的腰上吊着一根橡胶棍。他说，园长让你去一趟。说完这话，他们走到宿舍门口，等我穿衣服。

园长坐在办公桌后面，努力睁开一双浮肿的眼睛。从我进门到坐下，他一直冷冷地盯着我看。保卫科的人，在我身后站成一排。

我说，园长，你找我啥事？

他说，你猜。

我说，园长，我又不是神，猜不中。

他突然高声问，那你怎么知道猴子和方小農一起不见了？

我尴尬一笑，说，我瞎猜的。

站在我身后的保卫科长王立春断然一声猛喝：老实点！猴子是保护动物知道不？偷猴子是什么后果知道不？

我说，关我啥事？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园长说，那好，那就请你继续开个玩笑，告诉我们：方小农带着猴子去哪儿了？

我说，进山去了呗。

我发誓，我真的只是随便一说。这是很简单的逻辑：一个男人带着一只猴子，不进山，难道住酒店里去？

那天是周六，一大早就有人来了。我们所在的地方叫蛇园，是动物表演的场地。每过两小时，我们进行一场动物表演，有猴子、鹦鹉和海狮。但是今天，他们看不到方小农和他的猴子了。

园长看着我，仿佛我成了那只猴子。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是过山车，孩子们发出阵阵惊叫。

园长说，你老实点，否则我让警察来审你。

我说，我很老实，我真是瞎猜的。

园长说，有人告诉我，你和方小农是好朋友。

我说，朋友谈不上，都是驯兽员，但他驯的是猴子，我驯的是鹦鹉。

园长说，我没心情跟你练嘴皮子，我现在只问你一件事，你还想不想干？

我说，我三年前来到这里，早已把动物园当成了自己的家。

这话是我们动物园的口号，说的是让每一个动物都把这里当成家。

园长说，我可以告诉警察，你知情不报。

我说，我睡醒的时候，听他们那么一说，我也那么一说。

园长说，我没时间跟你玩绕口令。现在，你给我去找他们。找回来，蛇园归你管;找不回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就这样，我和王立春开着一辆皮卡车，在地图上搜了一个叫阿尼卡的地方，朝那里开去。那是方小农的老家，除了那里我们没地方可去。

王立春哭丧着脸。他将这趟苦差归咎在我头上，从园长办公室出来就骂骂咧咧。我给他买了一盒烟，他理所应当地接了，撕开，叼一支在嘴上，但并未消气。我们驶离市区，上了高速公路。王立春将怒火发泄到了油门上，我感觉他的脚已经快伸进油箱里。

我说，王科长，开慢点，虽然跨省，但后面没人追捕我们。

王立春不说话，也不减速。皮卡车轰鸣着，像匹发疯的野马。我打开车窗，风像刀子样劈过来，差点割掉了我的耳朵。我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发动机的噪音已经完全吞没了音乐。

我说，王科长，讲真，我可不想因公殉职的。

王立春看了我一眼，终于松了油门，驶向慢车道。我适时掏出香烟，点燃，递给他。

“我怕了你这张嘴，”他说，“不是因为你胡说八道，我们又怎会去什么阿尼卡？”

“我可没有胡说八道，”我说，“我有预感。”

此时，王立春已经驶离了高速公路。前方是车多弯多路窄的县道。他划了一下手机导航，目光从屏幕上的那条绿线上抬起。

“噢？”他说，“你一个驯鹦鹉的人，能有啥预感？”

“我可比你们这些天天在腰上挂着橡胶棍和对讲机走来走去的家伙嗅觉灵敏多了，”我说，“方小农和猴子，早就分不开了，明白不？”

前方，一辆轿车借道超车，被迎面而来的越野车逼得撞上大货车。我们被堵住了。王立春不耐烦地下车，沿着公路走了一段，又折回来，重新爬上车。外面很冷，他发动引擎，调大了空调。

“继续说方小农和猴子吧，”王立春说，“是《人猿泰山》还是《金刚》？

我讲方小农之前，先讲了我自己。三年前，我厌倦了业务员的工作。准确说，是厌倦了跟人打交道。那时我想，这世间的工作，只要不是跟人打交道，面对动物、植物、昆虫都可以。于是，我应聘到了动物园的蛇园。我的任务是饲养并驯化一只金刚鹦鹉，让它学会滑滑梯、做算术题和打篮球。这只鹦鹉叫大白，来自遥远的南美洲，它的智商相当于五岁的孩子。

那时蛇园刚建立。蛇园的主题，当然是看蛇。动物表演只是附带。所以，我们当时一起招聘了三个人，除了我和方小农，还有驯海狮的余天才。余天才这人不太说话，胸中装着深不见底的大海，就连跟海狮说话，也只是那么几句台词：鼓掌、敬礼、顶球、倒立。所以，我和方小农关系好，其实是别无选择。

培训时，园方请来了专业的驯兽师，既驯动物，也教我们如何驯动物。猴子本是聪明之物，驯起来相对容易。但方小农的猴子，最初给人的感觉像是猴界的猪。吃了香蕉，忘了口令。那个据说曾让无数猴子成为猴界明星的驯兽师，在我们的围观下，终于恼羞成怒，朝猴身上甩了一鞭子。结果，那猴儿顺势接住了鞭绳就不再松手。人和猴就那么紧握着鞭子的杆和绳，像两个相互提防，寻找破绽的武林高手，在蛇园的表演区域里转圈。转着转着，驯兽师的额头开始出汗，小猴子一用力，抢过了鞭子。然后，猴子现学现用，朝驯兽师的身上还了一鞭。

就在我们等着看笑话的时候，方小农朝猴子走了过去。我亲眼所见，那猴子的目光里突然有了异样的东西。怎么说呢，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看见了父亲。它扔下了鞭子，垂下了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脑袋。

“好了，让我来吧，”方小农对那个气喘吁吁的驯兽师说，“你怎么能打它呢？”

那驯兽师拾起鞭子，正准备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猴子，哪知却听到了这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

“你谁呀？”他说，“我驯猴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我是它朋友，”方小农说。

那猴儿似乎听懂了这话，走到方小农身边，朝他伸出了手。

“从今天起，我们就叫它孙小圣吧，”方小农说。

那驯兽师被晾在一旁，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角色。但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里已经不需要他了。他临走时丢下一句话：你要记住，它是一只猴子。

我那只号称智商相当于五岁孩子的金刚鹦鹉也很笨。让它挨饿，它比我还能扛。给它吃的，它吃完后就啥事都忘了。这么一个小东西，据说很贵，像是镶金的一样。我第一次觉得，原来跟鸟打交道也是如此不易。

方小农和孙小圣成了一对兄弟。身材单薄的方小农，在孙小圣面前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座猴山。它在他身上摸爬滚打，挠他痒痒，扯他头发，站在他的肩头，朝我们敬礼。方小农的衣兜里随时装着香蕉，孙小圣像个调皮的孩子不时去取出一只，吃完，又将香蕉皮塞回兜里。但这样的情况多发生几次以后，我们惊讶地看见孙小圣吃完香蕉已经会找垃圾桶扔香蕉皮了。

孙小圣白天和方小农形影不离，但到了夜晚，它应该回到猴笼里。猴笼在宿舍外面，是一个用钢筋焊成的笼子，里面丢了几件破旧衣服，供孙小圣夜里取暖。但是某天，方小农提出要带着孙小圣一起睡。这事遭到了舍友们的反对。我们吵吵嚷嚷去找蛇园经理。那经理问方小农，你不怕泼猴半夜猴性大发，一脚蹬掉你的蛋么？方小农说，蹬也是蹬我的蛋，与你们无关。那经理看他说得认真，便说那你给我写个字据，如果泼猴抓烂你的脸，蹬掉你的蛋，或者伤了别人，全由你负责。方小农真的写了。那天晚上，我们睡得提心吊胆，但方小农和孙小圣却一觉睡到大天亮。

喇叭声打断了我的讲述。前方的交通事故现场清理好了，拖车背着那辆变了形的肇事轿车慢慢离去，堵得心急火燎的司机们一起按响了喇叭，仿佛是在庆祝。

王立春坐正身子，重新系上了安全带。过去的一个小时，我们原地不动，一直在讲方小农和猴子。

王立春挂进了一档，说，这个方小农是个神经病吧。猴子是猴子，人就是人。怎能连这都分不清？

我说，我们的祖先还是猴子呢。

王立春说，那是你的祖先，我的祖先是在洪水滔天时，从葫芦里出来的。

我不想跟王立春争论人类起源。我只知道，如果今天早上仅仅是方小农不见了，没人会为此大惊小怪。公路像是一根便秘的大肠，车辆走走停停。刚才王立春关着车窗开着空调没法抽烟，现在正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

“你还想听么，”我说，“你想听，我就说，你不想听呢，我马上闭嘴。”

“说吧，”他说，“你说啥无所谓，有个人声就行了，我昨晚喝多了，没睡好，恍惚得很。”

公路顺着河谷延伸，两旁的荒山上连棵树也没有。偶尔能看到牧羊人，放着几只又脏又瘦的山羊。这些羊，与其说是上山吃草的，还不如说是在进行光合作用。可是天阴冷，连阳光也没有。

这荒山又让我想起了孙小圣。作为一只皮毛光亮的猕猴，它的体重9.8公斤。它在猕猴家族绝对是白马王子，类似于我们人类中的李奥纳多。但是，这样一只猴子，它远离了山林和猴群，来到了动物园。它们不再为安全和食物担忧，余生只需要服从，就能安稳活到死。于是我想，逃离动物园，到底是他俩谁的主意呢？

我们已经到了金沙江畔。左边是静默的江水，右边是光秃秃的山。王立春把车开得小心翼翼，一种命悬一线的感觉。导航显示，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跨入了另外一个省。等待我们的，是更险峻的盘山公路和乡村土路。

我们在一个服务区里吃了饭，作短暂休息。我们买香烟和矿泉水时，王立春提议再买一盒广告铺天盖地效果却为零的某营养品。

王立春说，这就叫入乡随俗，他们喜欢这些东西。

我说，还是王科长想得周到，不然怎么就你是科长而别人不是呢？

王立春说，少他妈拍马屁，我不爱听。你要是嘴闲，就继续讲方小农和猴子的事吧，刚才讲到他和猴子一起睡了。

我说，这仅仅是个开始。跟后来发生的事相比，这不值一提。

金沙江水从桥下流过，两岸群山耸立。导航指向右边，王立春打了一把方向，皮卡车驶上盘山公路。车朝山上开，植被渐渐好起来。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丛紧挨着蹲在路边，而更高的树木向空中伸出枝桠，仿佛正在牵手编织一张网。

我讲了孙小圣钻火圈的事。钻火圈是高难度表演。在这之前，方小农和孙小圣每天的表演是打篮球、走钢丝、滚铁环和钻铁圈这些常规节目。所以，越多越多的观众提出抗议，认为他们的20元门票花得不值。蛇园经理决定，增加猴子钻火圈表演。

方小农哀求经理，能不能让孙小圣表演骑自行车？

经理不屑地说，猴子骑自行车，三岁的小孩都不会感兴趣吧。别废话，从今天开始训练孙小圣钻火圈吧。

那天半夜，方小农的床上传出呜咽声。与此同时，还有孙小圣嘴里发出的嘶嘶声。我打开灯，看到方小农在流泪，而孙小圣正用它的猴掌为方小农擦眼泪。

我说，小农，这没啥大不了的事，你怎么哭了呢？不就是驯猴嘛。

方小农说，你会让你的孩子去钻火圈吗？

我想说孙小圣又不是你的孩子，但忍住了。余天才和馬老川也跟着劝，方小农的哭声总算渐渐小了。第二天，方小农在厕所里遇见我。他说，我真想把孙小圣放了。

后来我想，他那天也是随口这么一说的。因为孙小圣钻火圈这事，其实是虚惊一场。那天方小农训练孙小圣钻火圈，那样子像是一对赴汤蹈火的兄弟。方小农说，我也是没法了，你明白吗？孙小圣一脸悲戚的表情。方小农又说，记住我的话，能行就行，不行就别逞强。孙小圣朝方小农敬了个礼，逗得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孙小圣先钻了几次铁圈，它轻而易举就过去了。接着，方小农犹豫着点燃火圈，面对那圈熊熊燃烧的火，孙小圣眼睛一闭就钻了过去。众人鼓掌。方小农扔下火圈，和孙小圣紧紧抱在一起。孙小圣毫发无伤，方小农流下了眼泪。

“钻啊！”观众们喊，“我们要看钻火圈。”

有人朝孙小圣扔香蕉，被它接住，娴熟地剥了皮塞嘴里。钻，钻，钻，观众呼喊着，香蕉和花生朝他们飞来。方小农提着已经熄灭了的火圈，看孙小圣吃得正欢。它不光吃，还朝观众做鬼脸，抓耳挠腮，满地打滚。我不知道那天孙小圣到底是怎么了，它变得异常听话，惹得观众的兴致空前高涨。“敬礼！”有人喊了一句。孙小圣朝着人群将手举动了头顶。笑声如浪。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观众站起来，扔过来一只香蕉，然后冲孙小圣喊：跪下！那猴子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方小农见此情景，扔下火圈，拽着孙小圣回了宿舍。观众一头雾水，伸长脖子等着，但等来的是余天才和他的海狮表演。

盘山公路坡陡弯急，王立春双手抱着方向盘，整个身子坐立起来，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六十公里，还需要三个小时。可以想见，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样的路了。王立春是老司机，但是，他面对这种盘山公路还是发怵。面包车横行霸道，摩托车像头豹子，时刻在考验王立春的注意力和反应能力。这样的路上，如果没有对向车，倒是很适合用来考驾照。如此，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马路杀手，因为学员还没考到驾照就自杀了。

下午的时候，我们来到安和镇。我去路边的商店里给王立春买烟，顺便向人打听阿尼卡怎么走。一个秃顶的老人耳朵有点背，他卖给我两盒硬壳中华烟后，随我走出店门，站在堆着马粪蛋子的街道（公路）上，手指向了远方。

他说，那里，天边那座山下，就是阿尼卡。

他说的天边，是一片看起来并不遥远的黑森林。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方小农和孙小圣在天边那座山上玩耍。我问身边的老人，那山上有猴子吗？他说，猴子？我身上没有长瘊子。

王立春坐在车上听到这话，哈哈大笑。我把烟塞给他，他也没客气，拿过去撕开，递了一支给我。皮卡车开上了土路。这时我们才发现，我们之前抱怨那段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是多么不应该。王立春边开车边骂，把怒气都发泄在油门上。皮卡车像是一头喝醉了的野兽跌跌撞撞扑向前方。这是真正的前途未卜。

王立春说，都怪你嘴闲，你不说那句神经兮兮的话，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

我也后悔今天早上多嘴了，可我哪能承认呢？我说，呀，手机没信号，导航没声儿了。王立春听了这话，在一个稍微开阔的地方，停了车。

他说，不能再往前开了，趁这里还能掉头，停下问问人。

可四周除了莽莽群山，哪有人的踪影？我们面前的这条路，也像是荒废已久的样子。我们就那么坐在车上，抽烟解闷。

王立春说，不如你再讲讲方小农吧。我没想到，他是这么神经的一个人。

我说，你有没有发现，他长得很像猴子。

王立春想了想说，也许他前世就是只猴子呢。

我说，我跟你讲讲方小农对猴子的恨吧。

王立春放倒了座位，躺下去，双手枕着脑袋，闭上了眼睛。当然，他并不是真的在睡觉，而只是想更舒服地听我讲。我开始酝酿。我刚才说方小农对孙小圣有“恨”，这词不准确，应该是“失望”。

某天表演的时候，方小农让孙小圣倒立走钢丝，孙小圣顺利完成了。按理，方小农应该奖励孙小圣一只香蕉。但是，他在带着猴子谢幕以后，突然怒气冲冲地将猴子关进了猴棚。那猴棚因为长期没有猴子居住，钢筋上凝着红锈，里面连件破衣服也没有。孙小圣像个初入监狱的犯人，绝望地双手抓住钢筋，满脸的惊恐和哀伤。方小农锁了猴棚的门，径直走向宿舍，躺在床上生闷气。

王立春闭着眼睛问我，他为什么要这样？

我说，因为他觉得猴子太听话了。

王立春说，动物园的猴子，不听话那成什么了？难道要它成为山大王？

我说，你仔细想想。

王立春想了想，摇头。他沉默着，等我告诉他答案。

我说，也许吧，反正经历这件事情，方小农整个人就变了。

此后的每天早晨，方小农牵着孙小圣走向表演区的时候，就像走向刑场。而和方小农的状态形成对比的，是孙小圣的兴高采烈。孙小圣声名鹊起。人们扶老携幼来到蛇园，争相围观这只听话的猴子。有时候，根本不用方小农命令，孙小圣就和观众玩开了。观众的要求千奇百怪，但它最擅长的是鞠躬、下跪和满地打滚。有一次，当孙小圣站在方小农肩上出场的时候，有个观众突发其想，要孙小圣扇方小农一巴掌。这个提议引发了观众席上一片笑声，大家都在拭目以待，看这只聪明的猴子该如何处理。

“它真的扇了？”王立春闭着眼睛问。

“真扇了，”我说，“它得到了一根香蕉。”

“那方小农岂不被气死啊？”

“猴子嘛，”我说。

终于，车窗外响起一阵突突突声。一个戴着雷锋帽，清鼻涕直流的男子正骑着摩托车朝我们驶来。我们打听到了去方小农家的路：一直走，经过一个村庄，再往前走，会看见零散的几户人家，屋后有一棵很大的椿树的就是。

冬天的风刮来，凛冽扑面。现在，我们可以更真切地看清路两边的树木了，松树、樟木、桤木，以及一些低矮而又茂密的灌木丛林。这样的树林里，如果是在过去，应该是豺狼虎豹的居所。如今我们只能在树林里看见兔子、松鼠、麻雀、乌鸦和喜鹊。我拎着东西走在前面，王立春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松鼠在树上追逐，鸟雀传来稀疏的叫声。有种在黄昏才叫的鸟，嘘哩哩叫着，让人心急如焚。

前方果然出现了一个村庄。房屋外墙刷了白，除此之外，并無任何蒸蒸日上的样子。大片的土地空着，偶尔能看到一两块地里种着麦子和豌豆，刚冒出嫩芽。路蜿蜒向上，越往上走，山风越冷。在一个山坳里，我们看见了那棵高大的椿树，立在几间破房子后面。

我和王立春松了口气，席地坐在路中央，掏出香烟来抽，顺便观察起不远处这个破败的农家院子。和我们之前见过的那些白墙相比，方小农家的老屋破旧得很真实。我们朝那几间又黑又矮的土屋走去，有一只老狗在路边的荆棘丛里发出呜呜声。围墙坍塌了，但院门还在滑稽地锁着。我们踏着那倒在地上，已长青苔的断墙进了院子。两只鹅高声叫着，昂着头走到我们面前，交颈片刻，走开了。除此之外，我们暂时还没在院子里看到别的活物。

王立春扯开嗓门喊：有人吗？

没人回答。两只鹅已不知去向。我和王立春对望了一眼，朝开着的门走去。黑乎乎的屋里，一团火在角落里跳跃着，旁边倚着一团同样黑乎乎的东西。

“有人在吗？”我问了一声。

火旁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渐渐伸长，转过头时，我看见了一张干瘪的脸。那是一个矮小的老太太，穿着黑衣服，伸不直腰。

“你们——找哪个？”她的语气里有一丝惊慌。

我和王立春嘴里同时说出方小农的名字。哪知，这个老妇像一只听见鹰唳的母鸡，连跑带滚，眨眼之间到了我们面前。她那干枯的手，一把抓住了王立春，使劲摇晃着。

“他在哪里？我儿子。”

“我们也在找他。”王立春说。

她似乎花了一点时间来消化这话。当她明白，我们并不知道她儿子的下落时，心中又升起了新的疑问。她问我们是不是警察，我们说不是，只是方小农的同事。但尽管这样，她还是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这时，我想起自己手上的营养品。我递给她那盒包装精美效果存疑的礼品，她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仿佛我递给她的是一条蛇。

“他是不是欠了你们的钱？如果是，你们不要找我，我只有一条老命。”

“他没欠我们的钱，但欠了动物园一只猴子。”

听了这话，老妇大叫一声，摇晃着身子，差点栽倒在地。我抢先一步扶住她那纸片一样轻薄的身子。然后，她用颤抖的声音问我：为啥又是猴子？

我扶她在火塘边坐下。一只黑铁锅挂在铁钩上，沸腾声随着火势越来越弱。我试着在空气中捕捉饭菜的气味，但是没有。我想，锅里煮的也许是白开水。

方小农的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渐渐回过神来。她问我们是否吃过晚饭了？我们说没有。她起身，像只老鼠顺着屋角的一把木梯上悉悉嗦嗦地爬上去，过了一会儿，拳头大小的土豆从楼上飞下来，砸在地上，四处乱跳着。那晚我们吃火烧土豆和泡菜。方小农的母亲没吃东西。她不时往火里添柴，以保证屋里足够暖和。但是，外面刮起了风，墙缝里发出呜呜声。她又继续问起了方小农的事。

“他到底出了啥事？”

“动物园丢了一只猴子，而方小农也消失了。我们怀疑方小农带着猴子跑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去另一间屋子里拿来了一瓶酒和两个杯子。酒放的时间久了，瓶上落满了灰尘。这样的夜晚，我们确实需要一杯白酒驱散身体里的寒气。我和王立春一人倒了一杯，小口抿着。我们又谈起了方小农。

“他离开这里已经五年了，”她说，“苏三娜考上大学后，方小农跟她一起走了。说要打工供她上学，然后娶她。”

我告诉她，我见过那个女孩，不过她不叫苏三娜，而是叫苏姗娜。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笑，说就是同一个人，那是一个认死理的姑娘，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那种。

王立春说，我们还是谈谈猴子吧。猴子是保护动物，如果让我们找到，是方小农的运气，如果让警察抓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方小农的母亲抖了一下。她往火塘里加柴，这一次加的是湿柴，青烟瞬间弥漫开来。我们三个人剧烈咳嗽着，眼角挂着泪花。在这烟熏火燎中，方小农的母亲跟我们讲起了猴子。她讲的猴子，不是动物园的孙小圣，而是阿尼卡后山上的猴子。

她說，阿尼卡这地方有猴子。几十年过去了，人们还是会提起。他们提起猴子，难免就要提起方小农的爷爷方百丈。我这样叫他的名字，真是罪过啊，阿弥陀佛。

一九四八年农历八月十四，货郎方百丈挑月饼担过阿尼卡后山。他清晨从金沙江畔出发，下午到了后山上。他饿了，在一个平地处歇担，拿出月饼来吃。这时，满山的猴子像成熟的果子，从树上落下来，像一阵风似的刮过来，像学他拿起了月饼开吃。

方百丈事后惊魂未定地回忆当时的情景。他说，那些猴子向他跑来时，仿佛山洪席卷而至。幸亏他跑得快，不然早已被猴子踩成了肉酱。听者不信，说猴子的体重还不至于踩伤人。方百丈说，它们正在为抢月饼打架呢，打得黄尘滚滚。

此后半个月，他卧床不起，症状只有一个：口苦。四乡八里的郎中说，他这是吓破了胆，没救了。后来请了巫师，用草扎了一只牛高马大的猴子，念过咒语，背去后山烧了，他的病才渐渐好转。但整整一个冬天，方百丈病蔫蔫的，没有再去挑担。一想到要经过后山，他就脊背发凉。

在阿尼卡，若论资格，猴子比人还老。阿尼卡还没人居住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是猴子的乐园。人是这片土地的入侵者。山上山下，是两个世界。人们上山打猎，动物们下山来糟蹋庄稼，多年如此。

春天的时候，方百丈的胆量渐渐恢复了。他由自己野草般疯长的胡子想到了买卖，认为这是一个卖剃头刀的季节。他挑了一担剃刀，再次经过后山，歇息。他随手拿出一把剃刀开始刮胡子，这时，满山的猴子先是在树上观察，然后认出了方百丈。猴子们兴奋地蹦跳着，来到方百丈面前，大大方方地打开了剃头刀，模仿方百丈。

鲜血从猴子的脖子上喷射而出，像一道红色的闪电划过。一只猴子倒了下去，一只只猴子倒了下去。它们慌乱起来，加速了割颈的速度。方百丈倚靠在一棵树上，整个人吓瘫了。他的脑海变成了一块电影幕布，幕布上的猴子相互效仿，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有人上山，看到堆积起来的猴子尸体，说像柴一样。猴子死了，方百丈也死了。他是被吓死的。那一年，他的儿子方千里十岁。

一个人死了，地上隆起一个土堆。上百只猴子死了，地上仍然只有一个土堆。阿尼卡人挖了一个大坑，埋了那些猴子，那地儿就叫猴子坟。

方小农的母亲说到这里，站起身，捶着腿，裤管里发出嘭嘭声。我们喝下的酒，热腾腾地在血液里沸腾着。我不胜酒力，脑袋里像有一只纸风车在转动。我起身去外面撒尿，黑漆漆的天空撒下零星的雪粒。我抬头看了看天空，这广阔深沉的黑暗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心想，可不能这么早就下雪了，方小农和猴子还在路上呢。

在这里，手机信号气若游丝，3G网络则完全是个神话。园长打来电话，声音像是被风撕碎了一样，需要我去努力拼凑。他问起进展，我说我们已经赶到，但方小农应该没这么快。他说，那就等，等到他出现为止。对此，方小农的母亲表示无所谓。这个季节，反正她也闲着。

夜风呜呜地吹，寒气缭绕。火塘里的火苗升起又落下，一根根木柴化成了木炭和灰烬。我们抿下最后一口酒，困意袭来。还没说完的猴子的事，留待次日。那晚我和王立春睡在一间发霉的屋子里。而比屋子更发霉的是被子。我感觉像是一块冰压在身上。同时，压在我身上的，还有挥之不去的疲惫。

次日清晨，我们被鹅声吵醒。风比头一天更紧了，天空的乌云被吹得七零八落。无所事事。我们在方小农房前屋后走来走去，无聊得观察树下的狗和昂首阔步的鹅。或者，跟在方母身后，看她一刻不闲地干各种零碎活。可以想象，这些年，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忙进忙出。

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每一天都可能是前一天的重复。第二天晚上，我们继续听方小农的母亲讲猴子。这一次，她讲的是她丈夫方千里和猴子的事。

方千里二十岁那年，山上的草根被挖完了，树皮也被剥光了，夏天的时候蝗虫遮天蔽日而来，人们躲在家里，听见蝗虫啃噬庄稼的声音惊天动地。蝗虫过后，方千里在别人的哭声中，拿着柴刀和鞭子上了山。

十天以后，方千里下山，赤着双脚，身后跟着一只小猴子。这小猴子像个羞涩的孩子，一见到方千里的母亲，一个滚翻过去，朝老太太打拱作揖。老太太愣了一下说，这猴儿吃了太可怜。方千里说，猴子肉不好吃，你等着看猴戏吧。

从此，方千里和这猴形影不离。他下地干活，猴儿就蹲在一旁看，看着看着，它也会干活了。两年以后，猴儿长大，站起来时有方千里的肩膀那么高。它已经成为了一个不错的劳力，名字叫草鞋。人们问方千里，你怎么驯猴的呀？方千里说，不用驯，它会听话的呀。人们信以为真。他们相约上山捕猴子，也想学方千里把猴子驯成免费长工，但是，他们全带着满身的伤回来。

庄稼收完后，方千里带着草鞋进了山。没了农活的人们嘴却没闲，他们说，方千里终于良心发现，要放猴归山了。他们说，猴子再聪明，也始终是不会说话的畜生，让猴子做长工，简直就是作孽。议论甚嚣尘上，笼罩在阿尼卡上空，但是，人们再次看见了惊掉眼珠的事。

方千里带着五只猴子回来了。有人亲眼看到，五只猴子被拴在一起，由那只叫草鞋的猴子牵着。而方千里，正甩着两只手走在前面抽烟呢。

从此，方家的院子里响起了驯猴的鞭子声。人们凑近门缝，看见方千里和草鞋手持鞭子驯猴，或哄或骂。特别是草鞋，它手持鞭子抽向同类时，让围观者头皮发麻。

别看现在方小农家破败不堪，孤零零地风雨飘摇。但是方千里年轻的时候，这个家曾经令人羡慕。农忙的时候，方千里坐在地边，指挥着猴子们干活。这些瘦猴子，干起活来（特别是手上活），可比人要麻利得多。他家成了阿尼卡最早完成收种的人，日子自然一天天好起来。而到了冬天，方千里坐着滑杆，由六只猴子轮换抬着，远走江湖，耍猴戏去了。

方小农的母亲歇了下来。我和王立春都以为她讲累了。但仔细看时，她在抹眼泪。我和王立春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方母站起身，走进了另一间屋里拿回来一个塑料包，抽丝剥茧地一层层打开，拿出一张身影模糊的照片。那是方千里和他的猴子们。我们将照片还给她，她又一层层包裹起来，塞回了兜里。

“后来呢？”我问。

后来，小农他爹成了全村的仇人，他们说他让猴子做长工，比旧时代的地主老财还坏。他们把他吊起来，要他交待家里藏了多少靠猴子赚来的钱财。

我和王立春瞪大了眼睛，不敢出声。就像她嘴里的话是群麻雀，我们一张口，那些话就飞走了。她的语气越来越低沉，这让我觉得，那些麻雀已经打湿了翅膀。在她干瘪的嘴巴张合之间，像两扇石磨间撒下面粉，往事纷纷扬扬。

方千里被吊起来时，猴子们围着他叫唤。它们已经意识到主人正在受难，却不知是因它们而起。他确实没有因猴子而积累巨额财富，倒是猴子让他遭了殃。他们要他要么交出剥削猴子的钱财，要么亲手杀了它们。

方母抽泣起来，浑身颤抖。她的声音一声比一声低，我和王立春沉默不语。我们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酒瓶，但又红着脸缩回了手。昨晚喝剩的半瓶酒，已经空了。

我和王立春一起走出屋外，在夜风中打着冷颤，叹气，抽烟。我们返回屋里时，火塘上空的铁钩上多了一個黑色的壶。

方母说，天晚了，烧水洗脚休息吧。

我说，你还没讲完呢，后来呢？

她说，后来，小农他爹受不了了，只好把猴子吊死。可怜的猴子啊，他们啥都会，就是不会解绳索。

这烟熏火燎的屋里，像个巨大的深渊，能瞬间吞噬所有的声音。风声什么时候消失了？火苗紧贴着木柴，正在艰难地燃烧。黑铁壶里的水，连一丝波纹也没有。我们醒着，却更像睡着。我的眼前浮现出猴子，漫山遍野，地上，树上，石头上，它们坐着，躺着，追逐着。我闭上了眼睛，不再关心身边人的动静。或许，他们也和我一样，陷入了各自的幻境中。

突然，院里的狗和鹅同时叫了起来。我们三个人站起身，相互看着，如临大敌。

“有人来了。”方母说。

我和王立春已经抢先一步冲了出去。一颗炭火样的灯泡挂在墙上，发出有气无力的光。在它有限的照见范围内，站着风尘仆仆的方小农和孙小圣。我们都吃了一惊，但谁也没表露出来。

“你们来了？”方小农说。

“我们在等你，”王立春说，“把猴子交给我们，这事就结束了。”

方小农朝孙小圣一挥手，它乖乖退到了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然后，他朝我们笑了笑。

“这是不可能的，”他说，“你俩一路辛苦，但只能白跑一趟了。”

方母看到儿子，并没有立刻冲上去，而是躲在我们身后打量着他。无形的空气变成坚硬的冰，横在这对母子之间。他甚至还没有叫上一声妈，就已经陷入了争论中。

“你为啥要偷猴子？”方母说，“如果你非得要做小偷，我宁愿你是偷人钱包。”

“我没有偷！”方小农吼了起来，但说不出具体的理由。

“猴子是保护动物，你知道的吧？”王立春说，“这比把别人的钱包拿走要严重得多。”

“那又怎样？”方小农说，“我既然敢这样做，我就不怕。”

他挺着胸，走到我们面前。我本想一把抓住他，但转念一想，抓他何用？孙小圣隐没到了黑暗中，像是并不存在一样。我掏了香烟出来，递给王立春和方小农。

“谢谢，”方小农说，“我请求两位，别再谈猴子了。这事没得谈。你们远道而来，多住几天吧。”

他如梦初醒地意识到了这里是他的家。走在前面，带我们进了堂屋。我不知道这屋和他走时有多大区别，但他还记得电灯拉线的位置。这是我和王立春第一次认真打量这间屋子。笨重的实木茶几上，摆着一台比书本大不了多少的电视机。应该很久没有通电了。屋中央的八仙桌上，空无一物，围在四周的凳子，处于等待中。

方小农让我们坐在一排旧沙发上。我感觉屁股下面有弹簧突起，轻轻挪动身子，沙发咯叽作响。

“妈，”方小农叫了一声。母子俩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是无声的探询。

“这次回来，我不打算走了，”方小农说，“我就在阿尼卡陪着你。”

“苏三娜呢？”

“不重要了，”方小农笑着看向我和王立春，“我现在有孙小圣，还要她干什么？”

我看出来了，他在向我们宣告决心。这里是山区，这里属于方小农和猴子。山林就在屋后，只要他一声令下，猴子就归山了。此时的方小农，已经不再是动物员的驯兽师，而是一枚千钧一发的按钮。王立春陡地站了起来。

“那么，对不起了。”他从兜里掏出了手机，“既然你是这个态度，那就只能报警了。”

方小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嘴角挂着一丝嘲讽。“如果你认为警察会帮你满山逮猴子，那就试试吧。”他说。王立春果真拨打了报警电话。提示音响起时，方母突然跪了下去。这一跪，王立春挂断了电话。他去扶她，但她双手拽住他的裤腿，嘴里反复哀求着。

“阿姨，我答应你，暂时不报警。”他说。

方小农的脸上总算有了愧疚之色，他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以掩饰自己身体的微颤。他向我投来了复杂的目光。我们算是朋友，可惜站在了两个阵营。我意识到，此时我和王立春并不占上风。即使报警，又能怎样？我们的目的是带走猴子。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就像我们在动物园时，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小农，”我说，“在来这里的路上，跟王科长讲了你和孙小圣的事。我们都挺理解你的想法和行为。”

“但是呢？”他问。

“但是，你真的了解孙小圣吗？”我说。

方小农愣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信心。他朝着外面吹了一声口哨，孙小圣像一道闪电从门外蹿了进来。

“我对它，比对自己还了解。”他得意地说，“我能从它的眼神看到喜怒哀乐，甚至能看到它的内心和灵魂。”

“那你敢不敢为我们来一出猴戏？”我说。

“你想看啥，钻火圈？走钢丝？骑自行车？没有道具，无法表演。”

“我想看的是，放猴归山。”我说。

王立春想制止我，已经来不及了。他有些恼怒地看着我，退到了一旁。方小农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们打个赌吧，”我说，“如果你输了，猴子我们带走，如果你赢了，我们自己走。”

“怎么赌？”

“放猴归山。”

“你别耍花招，”方小农说，“我和孙小圣的感情，你最了解的。”

“那就试试吧，”我说，“现在，带上你的猴子，让我们开开眼界。”

“走吧。”方小农说。

风吹开乌云，月光洒下来。院子里，那两只鹅和狗挤到了一块儿，不再管人间事。方小农走在最前面，后面是蹦蹦跳跳的孙小圣。他们不像是一个人和一只猴，而像是一个人的左手和右手。方小农伸出手，孙小圣抓住，一晃悠，猴已经站到了人的肩上。

“你搞什么鬼？”王立春在我身边低聲问。我没有回答他。

屋外是几块板结的土地。土地的边上是山林。我们已经听到了松涛阵阵。月光下，树叶波浪一样地翻滚着。方小农看了看山林，又看了看我和王立春，最后，目光落到了孙小圣身上。

“去吧，”他说，“这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孙小圣看了看方小农，又看了看我们。我以为它会向我们打躬作别，哪知它垂下了猴脑，嘴里发出嘶嘶声。

“去吧，”方小农提高了语调，“进山去，我会常来看你的。”

孙小圣侧耳听着松涛，仿佛山洪袭卷而来，它撒腿就跑。王立春哈哈大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没忍住的笑。方小农一声怒吼，孙小圣陡然停了脚步。

“别怕，”他说，“我陪着你，我们一起上山吧。”

月光下，方小农的头发竖立起来，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但尽管如此，孙小圣还是双手抱住脑袋，摇晃着，蹲了下去。方小农飞起一脚，朝孙小圣踹了过去，那猴子也不躲闪，有意迎了上去。瞬间，一只活蹦乱跳的猴子变成了一个呻吟的肉团。方小农伸手去抚，那猴子挣扎着起身，朝方小农跪了下去，不停地作揖。

“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王立春问。

方小农没有回答。他像猴子样地一声啼叫，朝孙小圣跪了下去。

责任编辑 丁东亚

《夜尿》罗中立布面油画130×95cm1988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