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张欣:不同叙事方式的都市写作

2020-10-23 09:08吴琪
南方文坛 2020年4期
关键词:张欣都市张爱玲

张欣,当代女性作家,以创作爱情小说知名,以都市为创作背景,作品多反应南方沿海城市白领女性的生活,展现快节奏、高压力的都市生活下职业女性生存的困境。张欣和张爱玲都是都市写作,可是展现了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都市人物故事,呈现出不同的创作风格,通过比较可以看到都市写作的共性,展现都市写作从现代走向当代的发展变化,这对未来都市文学创作有积极借鉴意义。本文具体从人物刻画、环境描写、时间跨度、人性展现四个方面进行两位女作家叙事共性和个性的呈现。

一、浓淡相宜的人物刻画

张爱玲的叙事给读者有这样的印象:风格夸张、注重渲染、色彩浓艳,她喜欢用色彩突出人物形象,从而达到对主题的凸显。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描写王娇蕊丈夫出差后,振保在公寓里见到她的场景,这样写道:“她穿着的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了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那过分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①这段文字通过色彩的强烈反差,用“鲜辣的绿”和“深的粉红”这种反差极大且“过分刺眼的色调”把娇蕊的娇媚的姿态表现出来,重要的是将振保内心的躁动不安及欲望深深地描绘出来,为后面情节的发展做可遐想的铺垫。

而张欣刻画人物,往往不喜欢用色彩做过多修饰,而且即使有色彩,也多是素色、纯色,《锁春记》描写芷言外貌:“芷言一身白衣,蓬松的头发被一绛色的丝带随意地束起,纯白的皮肤,精致的五官,那一份脱俗的洁净,犹如未经尘染的朝露,让人想到的不是私欲,倒是清幽、清凉与寂静。”②用“白衣”“绛色”这样单一的纯色形容芷言,突出芷言干练脱俗的性格。描写净墨“的确是长得黑黑壮壮的,五官生得老实,却又梳一个马尾,所以不像艺术家倒像一个土著”③,其中“黑黑”二字也同样是纯色,将净墨直爽、粗犷、比较男人的一面展现,他虽然没有帅气的面容去征服叶丛碧,但是可以为丛碧挺身而出保护她却也让丛碧有几分感动。

同写都市,张爱玲笔下的都市人物浓墨重彩,极力渲染,用大量鲜活的色彩凸显人物的性格。但张欣笔下的都市人物就色彩单一、叙事简单,近乎白描,叙述语气也较平和。

张爱玲刻画人物习惯通过渲染表现人物性格,而人物究竟何种性格,作品的叙述中并不明示,而是尽可能让读者去赏析评价,比如前文提到《红玫瑰与白玫瑰》对王娇蕊的描写,没有任何一个字直接提及她很娇媚,但是对她描述的每一个字词都是在诠释着她的娇媚,张爱玲巧妙之处就是希望能用这样彰显其文字驾驭能力的写法让读者自己去认知这个人物,而张欣的写法显然不同。

张欣习惯通过素色一言以蔽之地将自己对人物的感觉和盘托出,比如前文提到《锁春记》对芷言的肖像刻画,她会很直接地用“脱俗”对她的描述给予一个评价;描写净墨也一样,说净墨“不像艺术家倒像一个土著”,张欣会把自己对这个人物的感知直接展现,不需要读者再去字里行间揣测,她很少较细致地去刻画人物,不会把人物五官都刻画出来,而是抓比较典型的地方进行凸显,比起张爱玲周全的刻画,张欣的笔触也显得较简单宽泛,在人物肖像刻画中,张欣更重视将人物限定在情节发展需要的性格中去表现,所以她会把对人物的直观评价直接表述出来,后面的情节发展也是随着这个人物在较合逻辑性的情境下推动的。

对人物关注点的不同,使得张爱玲、张欣有不同的人物刻画手法,体现了她们各自的创作风格,但相同的是笔下的人物都生动地诠释了都市人的生活处境,他们享受都市,醉心于都市,却也因都市而迷惘、压抑。都市繁华提供了短暂的肉体愉悦,却带来更多的精神焦虑,在物欲中人性扭曲也成了常态。

二、重彩轻抹的环境描写

黑格尔说过:“因为自然不只是泛泛的天和地,人也不是悬在虚空中,而是在小溪、河流、湖海、山峰、平原、森林、峡谷之类某一定的地点感觉着和行动着。”④环境一方面可以充当人物活动的见证与道具,另一方面也可以增添作品的艺术情趣和审美效果。因此,作家对环境的描写一定要以人物的活动为依托,人物必将置于环境中塑造,而不同的环境必定也会造就出不同的人物性格,这在张爱玲和张欣小说中都有深刻的体现。在“两张”作品中都可以看到环境描写,只是两者的写法及环境在作品中的作用是有明显不同的。

张爱玲注重环境描写,善于用环境烘托气氛,在环境描写中常用细节展现,既烘托出人物的悲剧命运,又为故事的发展奠定情感基调;而张欣不会刻意用环境展现人物心理,尤其在作品中较少有大段的环境描写,即使有,也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不铺陈,不渲染,张欣没有把笔墨的重点放在这里。

张爱玲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描写薇龙在物欲下不断堕落的故事,在整个故事发展中,张爱玲极力描写梁太太所住的那栋住宅,以暗示薇龙心境的变化。在薇龙的初次印象中,那房子像“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种金漆托盘”,“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攙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当薇龙意识到自己掉入恐怖的陷阱中,成为梁太太赚钱交易的工具时,张爱玲笔下的房子——“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玻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梁家那个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色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的,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在这里“房子”已经不是普通的居住环境,而是一种物欲的象征,为薇龙后来的堕落埋下伏笔,房子在后面呈现“绿幽幽”,正是张爱玲借诡异的绿色衬托恐怖的基调,预示薇龙的心境和处境的变化。

而张欣的作品中这样大段反复出现的环境描写非常少,无论是所处的社会环境,还是置身其中的空间环境,她刻画得并不精细,比如《为爱结婚》中“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陆弥碰巧闲散在家”⑤,《依然是你》中“这一年的冬天来得迟,但却非常的冷,而且没有过渡期,两天便是两季。其实大自然也有大喜大悲或者悲喜交加,只是人们漠不关心罢了”⑥。张欣更喜欢用宏观视野描写环境,环境不是其笔下表现人物和驾驭文字的工具,仅仅只是叙述中自然而提及的,张欣更多关注的是情节是否扣人心弦,人物关系网构建得是否扑朔迷离又合情合理,所以在张欣笔下更多是弱化环境描写。当然故事在环境中发生,情节在环境中推进,人物又是情节的中心,人物和环境肯定是脱不了关系,但是张欣不会太刻意去用过多笔墨渲染环境,而在写环境时就是写环境,使环境很纯粹,很简单,很干净,很明亮。

比如在《锁春记》中庄世博和叶从碧去度假村那里张欣用了少有的较多笔墨描写环境:“第二天上午,雨后的天气十分清新,茵雨湖静卧在一处自然山谷里,一眼望上去,湖面平静,波光粼粼,但因为一夜的细雨,直到上午洁白的雾气还没有散尽,于是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亭台楼阁都变得朦胧起来,泼墨一般的写意,加上湖面还有天鹅和水鸟嬉戏,更像是梦幻中的仙境。久居闹市的人来到这里,不是醉氧便是醉景。”⑦这段环境描写非常诗意,不夹杂人物的心情,也没有情景交融,只是单单地把茵雨湖的美景展现出来,给人以强烈的美感,感叹世间竟有如此仙境般的地方。这段文字是纯粹的景物描写,文字本身是没有人物呈现,可是这段文字的前面一段是两个人来到了郊区安静的地方,“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但是两个人的感觉都很好”,后面一段是“沉醉在幸福中的两个人来到湖边散步”,而这段纯粹的环境描写正是在这样“两个人的感觉都很好”“沉醉在幸福中”的时候出现的。张欣在这个中间插入这段和情节发展看似关系不大的一个环境描写,不是为了人物情绪而进行,只是在合乎情节发展中,庄世博和叶从碧也因此景而陶醉,置身其中,忘记了现世的烦恼,用美景映衬出他们美丽的心情,也令读者陶醉其中。

环境在小说中起到重要的作用,但张爱玲善喜夸大环境的作用,利用环境烘托气氛,奠定基调,在她笔下环境成为她创作的工具,游刃有余地在她的笔端任其驾驭并表现出各种情态,对表现人物、彰显主题有积极意义。而张欣则反之,她对环境描写的兴趣显然没有张爱玲那么强烈,环境描写在她笔下只是随情节自然表达,不精细刻画,也不刻意渲染,大多是宏观感受,在表述中也比较平和,不夹杂太多情绪,张欣没有将环境上升到太深刻的表现手法上,她更多让环境描写纯粹化,非人性化,这也是张欣在都市文学创作中的一个特色。

三、时间跨度上的各自用心

“故事中的时间跨度是指单位时间内的历史容量,不同小说家对此有不同的偏爱。”⑧小说中时间记录故事的发展,也将故事置于历史长河中,更增加故事的历史感。张爱玲和张欣的作品在时间记录上相同处:她们都将时间刻度进行模糊化处理,通过一系列的词语虚化具体的时间刻度以此展现时间的跨度,用时间跨度表现人物的命运,彰显叙事结构的完整。

张爱玲笔下的作品有的时间跨度很长,比如《金锁记》中对曹七巧苦难一生的书写,“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打折凄凉”⑨。这段文字是《金锁记》的开篇,一直强调“三十年”,用回忆的方式将时间跨度追至三十年;有的时间跨度很短,比如《封锁》,没有具体的时间刻度,某日几点几分发生的事情,都没有明确的交代,但是张爱玲用其他的描述告知我们故事发生的时间跨度,“封锁了,摇铃了”⑩,故事的结束也与此呼应的写道“封锁开放了”11,时间的跨度只有几十分钟,几个小时。

张欣作品的时间跨度很长,但是张欣不用直接的明显的时间性词语表现时间的跨度,而是通过故事套故事、叙述夹叙述的方式,将一个个跨越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故事展现,也可以说运用插叙——把时间跨度长可能带来的阅读问题进行巧妙处理。

《锁春记》的几个时间大跨度都是通过故事的巧妙插入而体现出来的,并不会觉得乱,更多像镜头完美的切换。开篇交代了庄世博和宛丹的关系后没有用太多笔墨铺陈展现两个人的关系多么甜蜜和谐,而从平常的交往中突然过渡到宛丹提出离婚,世博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问芷言,而芷言在瑜伽馆做瑜伽,所以镜头就很自然切换到芷言身上,描述了芷言脱俗的外表后道出“三十六岁的女人,终于修炼出凋谢前才可能一现的熟美”12,之后便通过插叙的方式追忆他们的身世,道出他们的成长环境,从出生到读书、工作,时间跨度二十几年。跨度内的故事自然铺陈,娓娓道来,令读者自然跟随其插叙的故事回溯往昔,故事讲完后把镜头又巧妙切回到瑜伽馆,悄无声息就将二十几年的故事一股脑却不显累赘地交代完毕。这是张欣小说在时间跨度上处理的特色。

叙述叶从碧身世时也是很巧妙,从“净墨正代循循善诱,丛碧突然噗的一声哭了出来,转身跑掉了。丛碧的感伤不是没有原因的,丛碧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13通过这样的插叙将叶从碧从小家庭情况、曾经参加过选美、她妈妈的性格等事情都做了介绍,几段话又跨越了二十年,最后镜头依然回到起初的叶从碧在哭,“丛碧在洗手间里哭了好一会儿,出来以后她就变得坚强了,那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自毁形象”14。这一个故事套一个故事,却把几十年的故事在紧凑的文字中穿越式的展现,既不生硬又在情理中,将人物背景交代,还令故事的线索更加完整清晰,显示了张欣在小说结构安排上的智慧。

张爱玲、张欣作品都是时间跨度较长的作品,张爱玲用直接的时间性词语表述时间跨度展现故事的历史感使其作品具有丰富的思想内涵;而张欣用故事套故事、在合情合理时插叙故事的方式将较长的时间跨度自然展现,不仅使人物更具有鲜明的个性,又增加了故事的密度,从而使作品的内容更丰富,文本的思想性也更强烈。

四、不同的都市,同样的人性

人性扭曲是张爱玲和张欣作品的共同展现。“两张”笔下不管叙事方式如何,都在诠释病态的都市:张欣说病态的都市恰恰隐藏最复杂、最不为人知的人物关系,隐藏着让人心酸的哀怨、感慨和心悸的插页;张爱玲也说过,人生如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两者在展现人物悲惨命运时,都有暗示童年情感缺失对人物的影响。《锁春记》中庄世博和庄芷言精神和性格都可以从童年的经历中找到答案,庄芷言对哥哥的情感以及最后酿成的悲剧,都是因为她专制霸道的兄妹畸形情感而造成;而在张爱玲《金锁记》中曹七巧和她的哥哥也在上演這种畸形,只是前者手足之间的畸形源于“恋兄”,而后者则是因为金钱。不同缘由却同样地展现了两个作家对人性的洞察,通过兄妹情感的畸形和扭曲,推动情节的一系列发展,最终让读者看到作家对人性的赤裸揭示。不仅兄妹手足有这样畸形情感,在与父亲情感的刻画中,两位作家也都再次淋漓尽致地做了更为深刻的展现。

张欣《不在梅边在柳边》主人公蒲刃,表面上颇为完美,而且给人无比孝顺的感觉,可是背地里却一直在给父亲慢性投毒,孩子对父亲本来应该是非常欣赏和尊重的,但在这个作品里却看到让人触目惊心的一幕,透过表面光环洞察到阴暗的人性。

这与张爱玲的很多情节设置有异曲同工之处。张爱玲笔下也是有一些畸形的父女、父子情,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心经》:“隔着玻璃,峰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样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间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峰仪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给火烫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15这段文字用“象牙黄”“朱漆似的”“青头白脸”的颜色描绘出女儿身体的稚嫩和“蠕动”的诱人,微妙地流露出峰仪对女儿肉体的欲望,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玻璃,似乎触摸着她的肉体,却有一层透明的坚硬的隔阂。色彩与实体搭配的巧妙一致,为“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间蠕动”带来了符合情景的无限遐想,把一个父亲变态的“恋童癖”表现出来。

两位作家除了惯用“畸形”“变态”这样的手法揭示人性丑态外,还会在结局设置上强化对人性的审视。

“二张”大多数作品结局都是不完美,甚至都是悲剧的。但是悲剧的设置方式有些许不同,张欣笔下的大多作品读到最后,必然会有一个或若干个生命要消逝,《锁春记》中庄芷言自杀、叶丛碧哮喘发作死亡,屈爱春跳楼死亡,每一个死者都和主人公庄世博有关系,不是庄世博直接杀死,但是在张欣笔下庄世博一定是间接的刽子手,在每一个死去人物的身上都可以审视到庄世博人性的丑陋,也为了成全他所谓的成功,因而丧失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张欣用非常直接的死亡呈现出人性的扭曲。《依然是你》最后王斌的死也是一个巧妙设计的点,本来以为在第十八章,近乎大结局时管静竹可以找到人生归宿——与王斌结婚过上幸福生活,结果王斌竟然在妹妹王梅的怂恿下对婚姻有所迟疑,最后静竹绝望时搬离,打算用自杀寻求解脱;焦阳刚好回去,他看到了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竟然因为王斌要自杀,于是找他理论,很不理智地捅死了王斌。王梅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了管静竹上,两个对生活均无依恋的人刚好因此一起寻求生命解脱。

《为爱结婚》的结尾也是一种反高潮的设计,子冲和陆弥两个人冲破金钱的诱惑、冲破家庭观念的束缚,最终不顾一切地走到了一起,可是结果却还是没有逃脱命运的安排。当陆弥出现在唐宁书店看到子冲打着加班的幌子与孙霁柔谈笑风生时,她内心的恐惧涌上心头,面对比她有钱有魅力的孙霁柔,陆弥显然有些自卑,于是内心不够自信的情绪也让她乱了阵脚,尤其在子冲面前变得敏感多疑,非要子冲给予承诺:“‘胡子冲,你能不能不要逼我……你为什么就不能向我承诺一句,你再也不到唐宁书店去了?‘我绝对不会做出这种承诺,因为我是你的爱人,不是你的囚徒。‘那好,那我们就一块死。”16人性被扭曲后总是会做出很疯狂的事情,陆弥竟然将自己最爱的人子冲杀害,“我用锤子在子冲的头上敲了个洞……”17谁也没有料到陆弥会这样去做,人性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底线,而她近乎平静地去找白拒诉说,却在白拒那里看到了孙霁柔,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对子冲的误解有多深,自己的行为有多荒唐,但一切为时已晚。

张欣的每部作品的结局设计都非常巧妙,反高潮的悲剧设计,给读者强烈的情感冲突,颠覆了人们对道德人性的认知。张欣笔下大多人物因现实的种种压抑而窒息,致使人性扭曲,伤害自己也伤害了别人,张欣用这样让常人无法理解却又合乎情理的悲剧结局,将读者带入到深深悲痛中,为人物生命逝去惋惜,为悲剧结局愤懑。

张爱玲的小说作品也基本是悲剧为主,但她的悲剧不是这么直接、赤裸,而是需要读者自己去领悟、去反思。《沉香屑·第一炉香》葛薇龙最后和乔琪结婚了,可是没有得到乔琪真正的爱,在乔琪眼里她只是一个交际花的角色,为其利用,为其摆布,为其赚钱谋利;《金锁记》的结尾表面曹七巧得到了金钱权力地位,她的儿女也衣食丰足,但是人性逐渐被金钱吞噬的一幕幕却继续在她的子女身上上演,被金钱枷锁奴役而扭曲人性的故事继续上演。《封锁》中结尾:“一只乌壳虫从房这头爬到房那头,爬了一半,灯一开,它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一动也不动。在装死么?在思想着么?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罢?然后思想毕竟是痛苦的。”18张爱玲用一个乌壳虫形象化地展现宗祯的真实心理,他每天上班下班看似风平浪静却没有思想的活着,表现了小人物精神的苦楚,一种无奈的苍凉感顿时跃然纸上,让读者感觉无限的悲凉,极大地讽刺了都市生活中为了生存而愈加压抑自己、迷失自己,最终让自己心与身逐渐脱离,犹如行尸走肉的都市人物。这些人物是都市生活中的主角,他们看似平静祥和但内心终因无限的压抑而使人生陷入无限的悲哀之中,张爱玲习惯用这样能给予人思考且有内蕴的结局引起读者沉思,在无限的苍凉中洞察人性。

张爱玲和张欣用她们各自的方式展现了都市人物个体生存的艰辛,张爱玲笔下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大都市的生活境况,张欣笔下是90年代广州大都市的生活境况,广州、上海都是一线发达城市,都市气息浓厚、现代化色彩浓郁,一幅幅芸芸众生图跃然纸上,展现了繁华都市的同时,也看到了面对都市人们生存的种种困境。不同的都市,不同的时期,却都是展现出同样的人性,那就是面对欲望、面对利益、面对诱惑时人性不可避免地表现出种种丑态,甚至畸形扭曲,最终也酿成了他们的悲剧。

不同的时代和不同人生境遇对她们有不同的影响。张爱玲自身经历使其看到了大都市十里洋场带给富人骄奢生活的同时,也带给小人物生活的困苦,小人物为了生存而不断地被物欲吞噬迷失自我,在灯红酒绿中麻木自己,人性因为金钱而变得丑陋。而张欣生活在商业气息浓郁的广州,目睹了消费时代广州的发展变迁,笔下的女性多是在商海沉浮中努力打拼的女性,他们努力实现自我,独立、自强,努力不被现实束缚要活出自己的精彩,当然最终也因过于理想化,而愈加发现与现实的差距过大,从而使自己陷入一个个无法自拔的精神怪圈中,最终无法逃脱命运。一个个鲜活生命的离去给予我们无限的思索。

可以说,上海塑造了张爱玲,而广州塑造了张欣,她们又各自将两座城市对她们的塑造通过小说反哺给读者。

张爱玲和张欣叙事策略的不同正是展现了20世纪都市文学的发展。张欣延续了张爱玲在都市文学中对人性的揭露,透过人性审视社会;而张爱玲贵族底蕴造就的语言气质、叙事视角、表现风格又是张欣无法比拟的。各有其风格、各有其特色,不同的叙事,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时代,却呈现出共同对人性的表现。她们各自用符合时代的声音彰显出都市文学强有力的社会力量,文学塑造人物,人物展现社会,社会揭示人性,而人性才是都市文学作品背后最渴望凸显的。

【注释】

①⑨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第136、85页。

②③⑦121314张欣:《锁春记》,花城出版社,2014,第7、27、78、7、28、28页。

④[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79,第323页。

⑤1617张欣:《为爱结婚》,花城出版社,2014,第84、109、103页。

⑥张欣:《依然是你》,花城出版社,2014,第41頁。

⑧徐岱:《小说叙事学》,商务印书馆,2010,第283页。

⑩111518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一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第97、106、82、107页。

(吴琪,华南农业大学人文学院。本文系广州社科规划项目“建国70周年广州城市形象的文学塑造与传播”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019GZQN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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