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的朱淑真和当代的席慕蓉同为我们喜爱的女诗人。她们一古一今,命运一凄惨悲凉,一幸福美满,看似时代相隔遥远,互不关联,却是有着内在的关系,昭示着女性生命的某些规律。她们都有开风气之先,经历先被大众所接受,然后引起文坛关注的过程。朱淑真诗词在其死后五十年,魏仲恭因“比往武陵,见旅邸中好事者,往往传诵朱淑真词”①,怜其身世,整理后以《断肠集》命名,此后经历各朝的褒扬贬责,最终以其创作数量最多,真实反映了女性的生活状态,独特的个性,成为中国古代女性文学的标杆人物;而席慕蓉则以画家之身,用诗歌真情抒写女性的情感世界,以清新脱俗的语言,优美的诗歌意境,在20世纪80年代受到读者热捧,出现“席慕蓉现象”,引发文坛争论,成为中国当代女性诗坛不可忽视的人物。两位相隔几个世纪的女诗人在创作题材、创作方式及诗歌呈现的风貌多有相似之处,特别是都不自觉借助了禅佛思想来审视世界及自身命运,真实展示了女性的生命状态,反映了女性的思想感情,展现了中国女性对生命探索及命运把握的过程。而席慕蓉超越了朱淑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死抗争的悲剧,对女性天然角色持包容、接纳的态度,她以欣赏的心态及艺术化的生活方式,在家庭与事业之间获取了平衡,从而获得了幸福。
一、真实记录女性生活
——爱情是诗歌最突出的
主题
两位女诗人诗歌真实记录女性生活。朱淑真“家常琐事,随手拈来,即能入诗”②,她写《冬至》《围炉》《暑月独眠》,写《七夕》《春睡》《书窗即事》等,生活气息很浓,日常随处可见的帘、衾、院子、灯、枕、酒等意象,经常出现在她的诗歌中,真实展现一位封建社会贵族女性的生活状态。而席慕蓉也真实记录着当代女性生命的轨迹。从她诗歌的题目《一个画荷的下午》《除夕》《早餐时刻》《多风的午后》《妇人的梦》等看,与朱淑真的诗歌题材也非常相似,同样是对生活的具体描绘。两人诗歌对爱情婚姻有较多的描述,“爱情”是她们诗歌最突出的主题。年轻的朱淑真对爱情充满憧憬:“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阿谁/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③大胆表露心目中的“萧郎”是才华横溢的;朱淑真“所嫁非偶”,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嫁一庸吏,婚后她一直大胆追求爱情,直至晚年寓居尼姑庵时,对婚外的情郎依然无法忘怀,她的很多诗歌表现了这段情感及无爱婚姻的孤独、苦闷之感。她的“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两首诗词描述了朱淑真与情人相会的情景以及难分难舍的心情。而席慕蓉是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敢于掏出女性的心灵写出坦诚的爱情诗的第一人,她的诗歌最先引起青年人喜爱的是她对爱情的表述,席慕蓉对于爱情的体验是细致和深刻的,也是大胆的,在表述上与朱淑真也颇为相似:“就是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时刻里/渴望你能拥我入怀”④,“不要因为也许会改变/就不敢说出那句美丽誓言/不要因为也许会分离/就不敢求一次倾心的相遇”。年已六十岁的席慕蓉曾说过“到了八十岁,我还是在写情诗。”与朱淑真晚年依然“牵情于才子”的执着,如出一辙。
在詩歌的创作方式上,朱淑真和席慕蓉都讲究直觉,重视刹那间的“触物而成”。朱淑真“凡触物而思,因时而感,形诸歌咏,见于词章,顷刻立就”⑤。这种对眼前之景之物的直接描写和有感而发,在客观上记录了封建女性的生活真实状态,因此学界普遍认为朱淑真诗歌具有史学意义。而席慕蓉的创作也多源于生活的景、人、事的触发,在“猝然与景相遇”中成就经典,她的《一棵开花的树》的创作就缘于她在一次坐火车不经意地回头发现远处的山有一棵开满了花的树;她的《楼兰新娘》写活了女性对丈夫的真挚的爱情心理,也不过是偶然看到了关于罗布泊考古发掘出的一具千年木乃伊的报道。席慕蓉总是在“街角”“山路”“窗前”,在“将暮未暮”“将醉未醉”“举箸前莫名的悲伤”的一刹那,灵感迸发,发而为诗,在“偶尔透过直觉”(席慕蓉)中去感知生命的本相,她的《初相遇》《镜前》《山路》《请柬》等,描写场面细致具体,重视眼前所睹所思所感,富于生活写实性。
二、“浓愁”与“忧伤”的诗歌风貌
——女性生命状态的书写
朱淑真与席慕蓉的诗歌都鲜明可感“浓愁”与“忧伤”。朱淑真被称为“断肠诗人”,其“抑郁不得志,作诗多忧愁怨恨之思”⑥。仅“愁”字就用了近八十处,“恨”二十处,“断肠”十二处⑦。而“寒袅”“孤窗”“病酒”“残灯”等意象频繁出现等更使她诗歌充满了苦情色彩。朱淑真的“浓愁”来源于封建女性无法主宰自身命运的悲凉;无爱的婚姻、没有子嗣的家庭的凄苦;而更多的是生命觉醒后深深的孤独。朱淑真富有才华和追求,棋琴书画无不精通,她清楚看到封建社会女性命运的悲哀,却无法像其他女性流入世俗,在现实中委屈求全,求得一份安稳,她关注社会,自视甚高,大胆追求心中所爱,但却被封建卫道士所诟骂,只能“每临风对月,触目伤怀,皆寓于诗,以写其胸中不平之气”⑧。如“宛转愁难谴/团圆事未谐”“去年九日愁何限/重上心来益断肠”“清江碧草两悠悠/各自风流一种愁”等,爱而不能的痛苦,在她的诗歌中流淌为浓浓的愁云,无法化开。
席慕蓉的诗歌也披上一层忧伤的面纱,哀婉幽怨:“忽然记起一些没有能实现的诺言/一些无法解释的悲伤”“我可以锁住我的笔/为什么锁不住我的忧伤”“如果雨之后还要雨/如果忧伤之后仍是忧伤”“有谁能告诉你/我今日的歉疚和忧伤”“而早生的白发/又泄露了我的悲伤”等,充满忧情愁绪的句子随处可见。其中《无怨青春》部分共七十首诗,出现痛苦、忧伤、哭泣、泪等情感的词语约五十六次,具有明显悲情倾向的题目如《泪·月华》《出岫的忧愁》《请别哭泣》《揣想的忧郁》《乡愁》《悲歌》等。与朱淑真不同的是,席慕蓉的忧伤来源于生命短暂的无奈、对爱的完美追求与现实的错失的矛盾等,那些对深刻而细致的情感及生命体验与欣赏的一种无法得到、无法再来的美丽忧伤,构成席慕蓉最令人回味的情感魅力,即使是席慕蓉写不尽的乡愁,我们也会在她魂牵梦绕的缠绵悱恻的愁绪中,感受到诗意般的美感。当然,悲凄的情感体验对于席慕蓉来说是深刻的,只不过她超越了痛苦,把它内化为美丽的“金饰”:“我如金匠/日夜捶击敲打/只为把痛苦延展成/薄如蝉翼的金饰”,在对“痛苦”的审视、观照中获得升华,成为“美丽的忧伤”。
朱淑真的“浓愁”与席慕蓉的“忧伤”由于个人际遇及时代的不同而呈现各不一样的风貌。但是她们面对女性的角色的牵绊、生命的困惑与孤独、易老的青春、理想与现实之间差距等而产生的苦痛以及无奈是一样的。席慕蓉“每当月亮特别清亮的晚上……一种似曾相识的忧伤就会袭进我的心中”⑨,这种似曾相识的“忧伤”,是盘踞于中国女性心中的普遍情感,它出现在朱淑真及世代中国女性的心中,被朱淑真和席慕蓉两位女诗人真实展现了出来。只是不如意的婚姻、封建社会对于女性桎梏等,使朱淑真体会到的是一种“浓愁”,无法化解,看不到希望,她的痛苦更为激烈;而在世代女性的抗争与女性文化及心理的沉淀之后,席慕蓉拥有了追求爱情婚姻自主的权利和作为女性更为成熟、圆融的审视问题角度和生活方式,有更多的化解渠道,获得了对于“痛苦”的超越和升華。
三、引禅入诗的诗歌特色
——女性生命的探索与超越
朱淑真和席慕蓉的诗歌都流溢着淡淡的禅味。作为女性共有的纯真自然的天性、敏锐细致的感受力以及女性安于一隅如禅者般的生活方式,让她们不自觉去思索宇宙自然、生命时空等大道以及对于自身命运的积极探索,并用诗歌表达出来。而朱淑真多舛的命运,悲凉的身世,更需借助禅宗“苦空”观等教义,去看淡世间的苦痛,在禅佛中找到心灵的皈依,以求解脱。朱淑真一生行藏可见佛踪禅影,她以居士自居,谙熟佛教经典,晚年还寄居佛门,“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家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传者,百不一存,父母以佛法,并其生平著作茶毗之”⑩,她死后也是按照佛法来安葬的。朱淑真诗歌不时显现出禅佛妙理,并形成了中晚年诗歌清空疏淡的审美特质,引禅入诗成为有别于古代其他女诗人的特色。如她的《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两首诗就是对万物互相联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妙理的阐述。而“禅”深入席慕蓉的骨髓,她的诗歌充满禅者对生命的顿悟,诗歌意境空灵,有类似宗教般的纯美,一些诗歌干脆以禅命名,如她的《禅意》两首等。
夜,是两位女诗人超脱现实面对自己的内心的时候,这个意象频繁出现在她们诗中,朱淑真诗集出现二十四次;而席慕蓉的抒情诗合集近一百七十首诗歌中,“夜”出现五十六次。与“夜”相关的象征佛性的“月”及与佛教用以解释生命本质的“梦”等意象在她们诗歌中用得最多。朱淑真诗集共用“月”意象六十七次、“梦”二十四次,如“卷帘待明月/拂槛对西风”“半檐斜月人归后”“庭虚池印一方月”及“梦回窗下日当午”“一枕清风梦破时”等。席慕蓉的合集中出现梦的意象二十三次,“浮生若梦/我爱/何者是实/何者是空/何去何从”俨然是一首禅诗。女性对于生命敏锐的感觉,超脱于现实生活的精神世界的追求,让她们超脱世俗之上,在华月之下,万籁俱寂之时,面对浩渺的苍穹,看到自身和生命的本质,以及自然、宇宙的真相。此外,她们诗歌还有很多诸如暮春、斜阳、晚风、落叶等描写生命本源的意象,象征佛性的“莲”也经常出现在她们的诗中。
席慕蓉诗歌还频繁出现“前世、今生、轮回”等佛教用语,如“如果/人生真有转世/时间真有轮回/那么/我的爱曾经是什么”,在对“爱”的执着中,感悟生命谜题。在季节的变换中,她们看到生命的短暂与轮回,短暂与永恒相互涵容:“生杀循环本自然/可堪肃肃出乎天”(朱淑真)“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不然草木怎么会/循序生长/而候鸟都能飞回故乡”(席慕蓉)。对于世界的本源她们也有一致的认识,席慕蓉的“世间种种最后终必成空”与朱淑真的“聊把新诗记风景/休嗟万事转头空”都一样阐述了佛教的“色即空”的观点。而朱淑真的“从来天报无先后/不在其身在子孙”“自古兴亡本自天/岂容人力预其间”等与席慕蓉的“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泪水都已启程”又表现出很深的宿命论。
两位女诗人诗歌的禅味,表现在她们对禅宗教义的自觉接受,表现在她们对于生命及时空的不自觉探索,表现在她们对于女性生命经历的痛苦及不如意的超越上。同时在对精神世界的探索中,她们都有着深深的孤独之感,不论是朱淑真的“独行独坐还独卧”的生存状态,还是席慕蓉的“我是一棵孤独的树/在抗拒秋的来临”的自我比拟,作为开风气之先的女性,“孤独”是她们对女性生命个体的深刻感受,这种孤独之感,也让她们不自觉借助禅佛教义来解释、消融。同时,她们还有着“人生如寄”之感,不论是朱淑真自号幽栖居士,以寄托其心无所依傍的飘零之感;还是席慕蓉诗歌中“流浪”“乡愁”多次出现,都是源于对生命的本源的探究,不断寻找女性心灵皈依之处。“文学是生命里最好的原乡”(席慕蓉),她们先行者般的孤独及“飞鸿踏雪”般的人生过客感,却在诗歌中变成永恒。
四、席慕蓉——把女性生活艺术化的典范
朱淑真与席慕蓉是中国女性文学史上的标杆式人物。她们的诗歌创作分别代表古代和现代女性对生命的探索历程,她们诗歌的主题、风貌、特色等的相似性,反映了中国女性普遍的心理状态及面临的共同问题。在生命的探索过程面临的人生谜题,她们困惑、苦闷及不断寻找化解的方法,但是时代的不同,结果也不同。朱淑真生于南宋,是封建女性生命觉醒者,面对女性无法自主命运,她有过强烈的质疑与反抗:“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对于女性只能从事家庭事务的命运安排极度不满;对于爱情,她“宁可树上抱枝老/不随黄叶舞秋风”,表达对不和谐的婚姻的决不妥协;面对丈夫的庸俗与自己的风雅不相般配,朱淑真耿耿于怀,无法放下:“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依/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以休生连理枝?”可以说,在女性生命价值的探索中,朱淑真是积极和具有典范作用的,封建礼教越是森严,越是显示出其反抗的激烈,她不仅质疑不公平的命运,还大胆去追求心中所爱,这种“出格”的行为,让她一直到晚清都因为“妇德”问题饱受诟骂。朱淑真痛苦的根源在于追求自身生命的价值与时代观念的冲突过于激烈,在看不到希望的封建时代,她也尝试借助禅宗来看破人生之苦难,身居佛门,但是无法做到绝尘弃世,她最终投河自尽了。
而席慕蓉站在时代之巅,她仿佛跨越千古,是一位从古代走到现代的女子,那些遥远的年代的女性总是频繁出现在她的诗歌中:“商时风/唐时雨/多少枝花/多少个闲情的少女”“那女子涉江采下芙蓉/也不过是昨日的事”“五百年前/五百年后/有没有一个女子前来为你/含泪低唱”等,特别是:
在那样古老的岁月里/也曾有过同样的故事/那弹箜篌的女子也是十六岁吗/还是说今夜的我/就是那个女子/就是几千年来弹着箜篌等待着的/那一个温柔谦卑的灵魂/就是在莺花烂漫时蹉跎着哭泣着的/那同一个人
前朝与今朝交叠出现,分不清你我,古今一体,在不断的回望与反思中,参透人生,历遍古今,有了俯视人间的阔大境界,席慕蓉采撷朱淑真等古代女性的对于生命探索的智慧之花,成为自身生命体验之升华,完成了女性生命苦难的超越。席慕蓉不需要再如朱淑真一样为父母包办的、无爱的婚姻而窒息,也无须因为勇敢追求爱情而被卫道士诟骂,在时代赋予女性更广阔的天空及与男性几乎一样的权利的年代,她自觉接受了作为女性的角色,而她有着现世的安稳之感,从容真切感知当下,认真、细致、真诚地活着。对于生活中的挫败、失意,她也用一种欣赏、感恩的眼光去看待,自觉过滤世俗与生命中不美好的因素,“我愿意沿着既定的轨迹走下去,知恩并感激”11。她在平凡的生活中感受丰盈的美:一双破旧的鞋子,她感受到“非常温柔的回忆”;一具干枯丑陋的尸体,她看到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爱而无果的爱,她还要“好好地对待他,没有怨恨的青春才是无瑕的美丽”。席慕蓉不再像朱淑真那样在与世俗的冲突中,找不到出路,找不到化解矛盾的渠道,而失菩提路。
孤独寂寞、时光的流逝、青春的易老,爱而不能的感情,现实的琐碎与理想的完美总是产生巨大的矛盾,是时代女性普遍要面对的问题,席慕蓉善于把生活中“最珍贵的部分特别挑出来”,以一种艺术的眼光,观照现实,在苦难、挫折中开出美丽的花,超越人世间的沧桑。席慕蓉“一直在努力做个循规蹈矩的人。一直在努力做个不愿意循规蹈矩的人”12,在对生命意识的探索中,席慕蓉以独特的女性感悟生命和生活的方式,在平凡与卓越之间、家庭与事业之间、循规蹈矩与创新先行之间,获得了平衡,获得了人生的圆融、幸福,成为将女性生活艺术化的典范,她的人生“如山冈上那静静的晚月”(席慕蓉)给中国女性深深的启迪。
【注释】
①⑧⑩[宋]魏仲恭:《断肠集序》,见张璋、黄畲校注的《朱淑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303页。
②黄嫣梨:《朱淑真研究》,上海三联书店,1992,第191页。
③本文所引朱淑真诗词均来自张璋、黄畲校注的《朱淑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④本文所引席慕蓉的诗歌均来自席慕蓉著《無怨青春·七里香·时光九篇——台湾女诗人席慕蓉抒情诗合集》,花城出版社,1991。
⑤[宋]孙寿斋:《断肠集后序》,张璋、黄畲校注的《朱淑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304页。
⑥[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一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313页。
⑦胡元翎:《论朱淑真诗词的女性特色》,《文学遗产》1998年第2期,第74页。
⑨席慕蓉:《有一首歌》,花城出版社,1989,第37页。
1112席慕蓉:《无怨青春·七里香·时光九篇——台湾女诗人席慕蓉抒情诗合集》,花城出版社,1991,第84、254页。
(李静,广西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艺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