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的诗

2020-10-23 09:12刘义
诗歌月刊 2020年10期

刘义

悖论的海

既然已经静止

对话就成了退潮后的空壳

个人与时代叠加的困境中

他又开始写作,写才能安抚

虚构的声韵中下降的自己

一条清寂的小路,通向环旋的孤独之林。

台灯的光照影响书中的局势

也加重夜晚的不安

但只有写作让他确切地感受到

波浪的触须推涌出强烈的爱力

他应该放弃这种窒息的快乐

与那片悖论的海吗?

读陶渊明

你的声音穿过鄱阳茫茫的水域

抵达我自制的木桌前

整饬为不规则的凹陷

被阅读,可理解成命运的馈赠

三十岁以后,喜欢简朴、直观

胜于繁星的尖针刺破古典的黑夜。

嘉木又在草庐前长出新枝

一年的切换与推移

难道不是杯内细小的圆纹

酒是稀缺物资,你只能冲泡

晒得金黄的菊花

有时暮晚除草回来,与邻居探讨技艺

谈论庄稼的长势

是的,诗应该忠实于自己的生活——

一片狭长的叶子承载露水独一的呼吸。

这么多年,你服从于内心的秩序

道德擦拭铜镜里灰尘的胖脸

繁华、喧嚣的外衣脱去

接近绚烂的枯寂

宁静不仅是自控的力量,更像独裁者

所有起伏波动,压制为环状的稳固

而诗学已收缩成人生中途的一处瓶颈。

寄身狭小的仄舟,火焰吞噬草庐

灰烬的眼睛来观察你

而头顶的月亮不断修补我们的缺陷

我通过它进入你确切的真实

此刻,我剧烈地咳嗽

身体以外的轨道,环绕许多小金星

其中最圆亮的一颗,是你

保持某种斜倾的秘密。

止语亭

椭圆形的阴影

收缩成结冰的眼睛

镜像在观景窗外变形

源自野鸭游向历史的水面。

我曾教你辨认穿过我们的灌木

它们那么迅疾转向一种消逝的偏僻

那位长者终于剥除了剩余的时间接近

隐喻的亭子,他的帽子,伸出迷雾的尖顶。

气味

台阶的绿脸,一束切割晚夕的深窈。

他走进狭缝似的过道,蜷曲而繁复的

是一阵阵压抑的电流控制的宁静。

而时代所独有的苍白

由悬垂在低矮的光中

那盏孤独的节能灯所射出。

他与它久久地对视

以至于这首诗写了很多年以后

他还在回想那种独裁的气味。

诗人与水鸭

他从湖边密林的罅隙望过去——

那个青年诗人站在长桥的末端

背对诡谲涌动的湖水

凝神谛听斜塔的风铎声

一种强劲而令他反省的空明

扩散成水面波纹的造型。

而桥拱下,一黑一白

两只水鸭,也在水上观察他。

当他觉察到这是同行的另一种审视时

它们正顺着湖浪起伏的节奏而浮游

技艺与身体相连,神态自得而自足,

多么像杰出的前辈信手拈来的“轻盈”。

他看着年轻人不觉追随它们走了很远

直到消失在隐晦的湖心。

李渠

沿着你的遗迹走了一遍

然后从文献中转身转译出

元和的天空,但还是不能

还原你修复又损毁的真身。

渠道在历史的转折中分行

折缩后化作一行僵固的诗

越现代就越古典,譬如你

精密的构造曾引诱亘古的澜波。

从清沥江分流,贯穿唐宋明清

灌溉当代清洗过的菜地,然后切割成

无数段化身为最现代的下水道

但复活的水来自你第十一次绝望的澄清。

自鲤鱼坡开端,经凤凰山迂回往前

那道千年的曲折,令查阅

李渠志的斯波义信惊叹地

感受到长夏的夜晚在倾斜。

但每一次的疏浚,就像

清理灵魂河床上的淤泥

而那些消逝的人轉身为空明中的银鱼

上升为春台的夜空上环绕我们的繁灯。

30年前父亲骑自行车通过你

——这条臭水沟,他朗诵唐大年的渠上谣

污浊的气泡与新鲜的繁露合唱的声音

还在拆迁的轰鸣中回响。

空间

等你们来的这段共病的空间里

夏雨在经济学的顶端浇灌甜味的律动

嘉树不是复古,而是春台上失业的高鼻子树

蝉鸣切割动物园的铁栏阻击虎啸上访的气流

当孕育的诗携带下午同步来到方桌的前沿。

在第一层提炼的僻静中,他完成了诗的初稿

然后独步到第三层修改,所谓修改就是

倾听那种理想的声音,但总会

掺和地摊小贩哀苦的叫唤声。他坐在

遗弃的椅子上或沿着四周的廊道踱步

他熨平意义的外衣,安排词语的席位,但

无法把握的还是教化的墙壁脱落的病毒空气。

歌颂与批判是无力的,投机与唯利是存在的

寻找自己与追求纯粹的透明一样是无解的

正能量与成功学合成的精英是恰当的

而像他那位兄长那样被消失却是肯定的

都将融入这座修缮前夜被替换过的舞台。

纹理颂

雪的围篱来自湖水的表达。

他把书与手都放进风衣口袋里

疏林递来鸣转,舒缓,叠褶的密境敞开。

对于一个不吃鱼的人来说

他永远体会不到她的快乐

——那么专注,在对岸的浅滩

或湖心浮游的木筏上

(野鸭啄食水中游戏的云,像她指环上精密的闪电)

观察她与水面纹理的变化

他踩过没有人走过的松泥地

竹林隐蔽的圆弧状岸边

小野花旺盛的生命抵挡季节的推移

但还是像繁灯那样逃离卷曲的光

卵石小道从他身后一步步删除

水面波动收缩的指针,初秋已转向深冬。

她始终在对岸,隔离着湖的寂静纹理

而他站的小路,松针与竹叶纷纷层积

后面,挖土机持续工作到

入夜时分,斜式的雪在道观上闪耀。

间山

隔着旋转的玻璃倾听你的声音

仿佛间山岩石的默歌

而竹鸡的鸣叫从幽篁中转移边界的愉悦。

白日追随我往返在新修的柏油路上

毗邻的丘壑笼罩谜纱一般的岚霏

就像回到小时候的客厅走向北面的墙壁

指认那座古老得接近于邈邃的城市

搜寻你——月歌般的印记。

我们学步于山水的姿态

我们学步时间声韵的变化

我们浸浴霞光与晚云互换的色彩

我们共享一种早晨的明晰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