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华文文学学科拓荒与知识型构

2020-10-23 09:08龙扬志
南方文坛 2020年4期
关键词:华文学术学科

作为一门自20世纪80年代建立的新兴学科,世界(海外)华文文学经历了作家作品介绍赏析、学科正名、边界划定、学科方法与问题型构等一系列理性化过程①。学科的规范化既指知识对象的系统性、科学性型构,科学划分学科内容、归纳操作方法、阐明问题意识关系到學科知识的内涵确立,也跟学术主体的规训密切相关,因为学科专业问题必须通过训练有素的学者承担。由于初期介入华文文学研究的高校教师普遍缺乏对口专业背景,个人机缘成为刺激学术跨界的重要因素,有的学者身处侨乡,甚至跟海外亲属保持密切联系,拥有近水楼台的便利,有的曾经居留台港澳,对于台港及海外侨胞的生存遭遇与文化状态有感同身受的直观体认,这些优势条件促成了学术兴趣的扩张与转换。基于主体生存的跨界融合,导致草创期的华文文学研究具有鲜明的亲历特征,也产生了融合经验、注重感受的个人化风格。在此种生态机制下形成的学术传统,长期规约着学科的发展格局。审视代际学术的生成与演变,既要客观评价第一代学人对学科拓荒做出的具体成绩,又要以历史眼光看待他们所面临的结构性困境,因为它不仅关系到学科自身的历史传承,而且也关联着学术思维与视野的代际新变,以及问题空间的进一步开创。

一、世界华文文学学科的建制缘起

世界华文文学学科建制化过程始于中国的改革开放,“改革开放扩大了中国文学的眼界,加强了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沟通往来,使一向处于封闭状态的中国文学进入世界学术文化发展的主流,从而使世界华文文学研究的开展成为可能”②。梳理世界华文文学研究的演进脉络,从台湾文学、香港文学进入当代学术领域,内在地呈现了当代文坛与学术界对大陆视域的突围过程,一方面世界文学通过台港文学中介进入大陆,另一方面中国文学也借助台港澳走向海外,参与跟世界的双向互动。不过受制于研究对象、史料、方法的匮乏,这一学科仍然面临诸多条件的限制。

根据教育部制定的学科指导原则,暨南大学面向研究生招生与培养简章将台港和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纳入中国现当代文学二级学科范畴,成为与中国近现代文学/文化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国当代文学/文化研究并置的专业方向。专业是“高等学校或中等专业学校根据社会专业分工需要所分成的学业门类。中国高等学校或中等专业学校,根据国家建设需要和学校性质设置各种专业。各专业都有独立的教学计划,以体现专业的培养目标和规格”③。可见专业是一种分门别类进行高深专门知识教学活动以培养符合社会需求的人才的制度性安排,与高校教育宗旨密切相关。众所周知,世界华文文学的理论向度与生存主体同现当代文学具有根本性的区别,由于它分享了中国文学的意义向度和阐释方式,因此早期针对台港澳展开的文学批评通常被当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分支看待。与相对成熟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比较,世界华文文学学科建设虽然延续至今已有四十年,面临的若干问题并没有得到完全有效的回应,世界华文文学研究所能依凭的,不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通用范式(paradigm),因为中国文学面临的思潮演变、社团流派、文化制度、国民性批判、大众启蒙等现代性课题,未必是华文文学亟须处理的关键,历经主体生存语境的跨界变迁,语言、种族、身份、文化、认同、地位等这些议题对于海外华人更为迫切而实际。由此生成的言说内容与方式,塑造了世界华文文学的美学特征和思想气质,进而在相关研究中转换为与自身密切关联的学科范式。

事实上,世界华文文学的学科命名经历了复杂而漫长的变动过程,至今仍在各高校的课程设置中未能获得公认的统一名称,有的学校采用世界华文文学,有的学校采用海外华文文学,有的学校则将台港澳文学与海外华文文学并举,使用“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旨在与大陆文学相区隔。以学科命名为表征的不确定性,印证了新兴学科必然不断面临知识型构的条件。学科规范化指向知识对象的系统化与论证过程,与此同步兴起的科学精神则构成了知识持续生产的方法。热衷于探寻科学方法的内格尔曾指出,“科学试图发现并以一般的术语系统表述各种各样的事件发生的条件,而对这些起决定作用的条件的阐述就是对相应的事件的说明。只有通过区分或隔离研究题材的某些性质,只有通过确定这些性质相互间所处的那种可以重复的依赖模式,才能实现这个目标”④。而这种“可重复的依赖模式”,必须通过陌生的对象加以验证,才能证明其作为方法的有效性,从而让认知达到去粗存精、去伪存真的理性化目标。

由于面向台港澳和海外华侨华人的教育定位,暨南大学成为国内率先开创台港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学科的高校,曾敏之、秦牧、潘亚暾、饶芃子等学者成为率先投入本领域的先行者。潘亚暾先生之所以不可忽视,体现于台港及海外华文文学教学与研究的开创性功业,在信息沟通、文献收集、开疆辟土、打通关节等方面身先士卒,其关注视野从台港文学扩张至东南亚华文大区域,推动学科内涵不断延展。尽管其学术人生可能留下诸如此类的缺憾,但也反映出新兴学科在发展过程中面临的具体困难,说明从知识定型到诗学体系与学科范式完善,离不开建立于主体实践基础之上的学理反省,这是由潘亚暾个案引出的一个极具讨论价值的问题。

二、服务高校教学的批评宗旨

与知识拓展的压力

跟其他来自中国大陆沿海省份的华文文学研究者一样,潘亚暾介入台港文学与海外华文文学研究得益于历史与现实的因缘际会,顺应当代中国改革开放、走向世界的历史大潮,借助血缘、地缘、文缘关系转化为文学与文化的关注,并尝试将相关知识纳入高校文学专业教学体系。

潘亚暾(1931—2014)生于福建南安,早年在侨乡泉州接受教育,其父潘葵村毕业于燕京大学,1934年于菲律宾马尼拉创办曙光学校,招收华人子弟。由于亲友散居南洋,潘亚暾自幼主要受母亲影响,少年时期喜欢文学,青年时代赴港就读于华侨工商学院文史系。1950年夏,由港转穗,先后毕业于华南文艺学院和中山大学。1957年因于《作品》发表《他不是老油条》而被打成“右派”,毕业后分配至贵州大学任教,1978年调黔南师专任教。同年暨南大学复办,因师资调配和学科发展需要于1980年奉调广州,任教于暨大中文系,先后开设“香港文学”和“海外华文文学”课程。他曾介绍转向台港文学教学与研究的原因,主要有感于长期以来的封边锁国,大陆读者对港台及海外华文文学缺乏起码的认识,因此决心做些沟通、引进、交流工作。而他之所以从香港文学入手,因为他曾在香港求学,在港同窗戚友众多,加上家眷定居香港,常有机会前往探亲,“研究香港文学可谓得天时、地利、人和之便”⑤。

从无到有的学术实践,奠定了早期华文文学学者在学科建设领域的开创之功,又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相关研究呈现出介绍与描述的基调。因此,潘亚暾的台港与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体现出文情传递、面貌展示的教学宗旨,学术路径则展示出由个案批评、区域文学现状介绍到文学史书写的演进逻辑。

作为先行者,潘亚暾无疑是全身心投入台港文学研究的一位。据他自己粗略统计,先后发表的各体文章达一千多万字,大部分作品发表于港澳及作家居住地的报纸副刊,除本名之外,经常署乐融融、悠悠、明月、清风、潘真等笔名,意在避免造成发表过于频繁的印象,这从一个侧面说明其评论之勤。仅以香港文学为例,他曾于1999年透露,自从关注香港文坛以来,二十年时间里已有系列“三打”,如“三打诗人”“三打才女”“三打论文”“三打小说家”“三打散文家”等多种⑥。如《三打诗人》收入三十六位诗人评论计五十二篇,同时收有十八篇澳门诗评。而在此之前,他已经出版《香港作家剪影》⑦,其中文章先后发表于《中国建设》《台港文学选刊》《华文文学》《作品》《南风窗》《汕头文艺》《泉州文学》《文艺报》《文学报》《文学知识》《广州文艺》《长江》《华夏》《人民日报·海外版》《羊城晚报》《广东致公》《黔南报》等,以及香港《镜报》《当代文艺》《文汇报》《星岛日报》《星岛晚报》和美国《时代报》、菲律宾《世界日报》《菲华时报》等⑧。评介作家涉及曾敏之、刘以鬯、廖一原、舒巷城、夏易、施叔青、金依、海辛、张君默、白洛、陶然、东瑞、陈浩泉、张诗剑、陈娟、何达、余光中、犁青、黄河浪、西西、也斯、陶里、王心果、吴其敏、郑德坤、小思、林真、彦火、谢雨凝、华莎、阿浓、胡菊人、黄继持、黄维樑、梁羽生、顾鸿、石人、亦舒、何紫、徐訏等,加上后来的诗人、散文家、小说家专评,几乎囊括了香港文坛的重要作家,对象之广,无人出其右。潘亚暾对香港文学进行的这种全方位打捞,为他后来撰写香港文学史奠定了丰富的史料基础。

数量甚丰的作品量说明潘亚暾精力旺盛,加上其立志开创海峡两岸暨香港、澳门文学交流局面的抱负,个案评论成为实践文学认知和文化交流的产物。他充分利用暨南大学面向海外的独特便利,先后邀请大批台港澳及海外华人作家来访,为师生开设文学讲座。如20世纪80年代末相继邀请著名作家、学者陈映真、颜元叔、林耀德、施叔青、陈若曦、尤今、云鹤等人访问暨南大学,马来西亚作家云里风、戴小华等前来交流时,中马两国尚未正式建立外交关系。潘亚暾的评介受益于友谊的积淀,早期针对曾敏之、徐訏、刘以鬯、施叔青、陈若曦、西西、也斯、陶里、杨牧、尤今、钟肇政、黄维樑、小思等作家进行的评述,都是开一时风气之作。以潘亚暾对刘以鬯的追踪关注为例,可见其知人论世之原则。他早在1983年即结识刘以鬯,在刘氏指引下结识大批香港作家,后来采写访谈,总结刘以鬯的基本特征“广结英才、扶植新秀、锐意创新”⑨,后来撰写《刘以鬯论》,从文学观、小说内容、创作手法、文学研究等几个方面入手,全面分析刘以鬯的文学世界,认为刘氏在群龙无首的香港文坛称得上“无形之盟主”⑩,90年代中期,他又重读《酒徒》并进行细致分析,认为这篇小说堪称“诗的小说”,是“现实主义现代化”的杰作。同时高度肯定刘氏在东西方文化沟通交流方面发挥着“立交桥”作用,预言刘以鬯“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堪称香港文坛泰斗”11。这些判断极富前瞻性。

不论是由个案推动的关注领域扩张,还是以阐释为主的作品评论,潘亚暾的评论与研究显然服务于高校教学目的,因此也决定其注重情况介绍的写作倾向,文风平实素朴,娓娓道来,如吐家常,几句话把作家形象、性格勾勒出来,栩栩如生。而以介绍作家作品为主的知识讲授,本身强调作品美学的知、情、意传递,不太在意学术维度的范式化追求,甚至对学科知识化提炼还有明显的疏离。在信息闭塞、史料阙如的时代开展华文文学研究,资料获取途径不得不借助被动的提供,由此产生了一大批基于人际交往的评论。此类评论并非完全没有学术意义,有利于读者对作家获得一种整体感受,当然局限也很明显,个人因素的参与很容易主导评论的价值倾向,碍于人情关系不便表达异质性意见。潘亚暾曾经声明自己的评论遵循“鼓励优先”的原则,印象批评必然导致整体参照体系的缺失,因此得出的结论便不可避免受到旁观者质疑。

无论如何,与台港及海外华文作家的交往扩张了潘亚暾的文学视野,一方面让他对港台文坛“现状”积累丰富的感性认知,作家作品如數家珍,另一方面使他深切地感触“外面”的文学世界无限广阔,亟须开疆辟土,不断介入新的文学空间。随着知识边界在主体面前无限延伸,潘亚暾亦投入无边的征程。他曾检讨回顾评论数量之大,但质量不高,目的在于铺路搭桥,以弘扬中华文化为己任,略尽绵力而已12。他对比大陆学者与港台学者的学术差异,认为自己这一代“大陆研究者学养高、素质好、责任心和使命感强,能吃苦耐劳乐于奉献,较倾向传统,局限性大些。台港澳地区研究者则大多留过洋,受西方文化影响多些,资讯丰富一些,善于从中西文化碰撞角度来考察、分析复杂的文学现象”13。说明他对自身局限存有清醒认知,虽然很多文字让人感觉他喜好张扬,自负远多于自审。

作为“征服知识”的象征,潘亚暾后来的学术道路以文学史撰写为基本指针,兼及百科全书的编撰参与。1986年,他应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刘再复之邀,为中国社科院高级进修班做《港台海外华文文学现状》的专题报告,讲稿在《香港文学》(1986年第8期)连载,由香港文学、澳门文学讲到台湾文学14。此为后来他主编撰写《台港文学导论》“香港文学”部分及附录“澳门文学巡礼”的主要来源。海外华文文学部分后来整理为《海外华文文学现状》(1996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系统介绍新加坡华文文学(第一章)、马来西亚华文文学(第二章)、菲律宾华文文学(第三章)、泰国华文文学(第四章)、印度尼西亚华文文学(第五章)、美国华文文学(第六章)、加拿大及其美洲国家的华文文学(第七章)、欧洲的华文文学(第八章)、大洋洲和非洲华文文学(第九章)。他之所以介绍现状,原因是“从研究现状入手,既可追寻历史脉络,又可探讨未来的走向,便于把昨天、今天和明天结合起来研究,将横向扫描与纵向审视综合起来,扩大视野,增广见闻,提高认识,及时交流,互通信息,有利于推动世界华文文运,也有利于各地华文文学繁荣发展”15。本书后记完稿于1991年元旦,算得上国内全面介绍当代海外华文文学的拓荒之作。16

受视野与学术积淀限制,真正体现其水准的可能还是他与汪义生合著的《香港文学史》(获第11届国家图书奖),此项工作是潘氏早前香港文学研究的延续,直接因素则是1987年鹭江出版社的出版计划,邀请他负责《香港文学概观》(另外有黄重添《台湾新文学概观》、陈贤茂的《海外华文文学概观》)撰写,潘亚暾与汪义生合作的《香港文学概观》于1993年顺利出版。后来又应出版社之邀“重写文学史”,约定香港回归之前完成。如作者所说,《香港文学史》与《概观》的最大区别,是改变以往“概述”与“作家作品论”两大块的写法,突出了史的线索,从文学发展的历史进程着手分析各种重要的文学现象。虽然立论不乏偏颇与盲视,但在体例和具体呈现方面,《香港文学史》算得上相对成熟的文学史操作。此后潘亚暾出任《台港及海外华文文学大辞典》主编,《海外华文文学大系》散文卷、杂文分册主编,意味着他承担正统知识的规范化生产,也标志着他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领域重要地位的确立。

三、文学史撰写情结与学术意识的冲突

全面检视潘亚暾的学术生涯,不可忽视的贡献是他对台港及海外华文文学作家作品的大力推介,由他主编的作品有《菲律宾、泰国、新加坡华文诗选》(1989)17、《金庸、梁羽生通俗小说欣赏》(1993)、《尤今作品精选》(1993)、《菲华小说选》(1993)、《潘铭燊作品评论集》(1994)、《香港散文选》(1995)、《轮椅上的战歌——印尼华文作家黄裕荣文集》(1995)、《三月·铃语——香港女性散文选》(1996)、《台湾八大家散文精品集》(2001)等多种。如果用传统的标准来评价,作家作品集也许谈不上学术意义,但是毫无疑问构成了学者使命承担的重要内容,甚至因为其非学术属性,反而具有更加纯粹的文化意义。费希特曾说:“只有关于人的天资和需求的知识,而没有关于发展和满足这种天资和需求的科学,这不仅会成为一种极其可悲的和令人沮丧的知识,而且同时也会成为一种空洞的和毫无裨益的知识。”18可以说,追踪、探索并归纳出内在规律,满足读者对文学需求的认知,就是文学研究者被赋予的使命。但是这种满足因为读者对象专业要求不同,具体需求也分为不同的层次,对于国内高校学生和一般读者而言,他们首先要接触的是海外华文文学中的优秀之作或代表意义的作品,它们必须经由专业人士借助专业手段而获得,这是作品文集编选的文学史意义。

此外,他结集出版《世界华文女作家素描》(1993)、《海外华文文学名家》(1994)以及关于马华文学的《后来居上》(1998)和《新加坡作家作品评论集》(2002)等论文集,繁杂的视野证明他对华文世界的积极参与,但也消解了他对具体问题的深入思考可能。尤其是他80年代即开始倡导儒商文学,引来学界非议颇多。

究其实,儒商文学也不可一概而论。潘亚暾意在开创一个新的文学研究领域,但受知识结构局限,始终未能找到切入社会文化研究的角度。一方面他确实看到海外华文文学的生存境况,不论华文教育、华人社团发展,还是华文媒体的经营,皆离不开华人实业家的经济支撑,而且不少华文作家拥有相对雄厚的财务实力,在文学社团里担任要职,另一方面却忽视了文学与商业之间的内在差异,甚至把诸种身份混为一谈。他在“儒商系列”中涉及的诸多对象,如东南亚的林健民、姚拓、云里风、司马攻、云鹤、周颖南、梦莉、邵建寅等,港澳的马万祺、金庸等,他们内心对于企业家和文学从业者的不同身份认知是相当清晰的,而且“儒商”的称谓认定也相当复杂,并不等于文化商人的混杂。商业与文学结缘虽然造成喧嚣的场面,但也正如他曾经所说,要克服非文学化倾向,“例如,举办什么研讨会,坐在主席台上尽是高官与财主们,专家们反而没有发言的机会,岂不成为笑话,而过多地为高官、财主们树碑立传,也会使我们的研究工作变质,同时也会使一些研究者堕落为文霸、文痞、文丐、文奴、文妓,败坏我们的声誉,所以我主张发扬坐冷板凳和守冷摊子的精神,也就是要有献身精神,要有文人风骨,要讲求学术尊严与学术美德,不能为名为利,卑躬屈膝,斯文扫地”19。从侧面说明潘亚暾对金钱异化文学有一定的认知和警惕,而且他曾经坦陈发表数量甚巨的评论,稿费悉数用来招待朋友,舉办文学讨论活动,表明他对金钱始终保持淡泊、豁达的态度。然而缺乏学理支撑的儒商文学介入最终成为他的累赘,自90年代后期创立儒商学会并自任会长,标志着作为学者的身份转换为社会活动家,也不再有高水平的研究成果问世。

简言之,潘亚暾是一位尝试开创华文文学大局面的学者,凭其能力与情怀,也部分地实现了他的目标。然而由服务高校教学这一职业思维所养成的文学史撰写情结,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他对学科问题的自觉追问。学者必须超越作家介绍和作品鉴赏的文学史意识,才能真正思考学科专业与社会文化之间的深刻互动。文学作为生存主体实践的精神表征,必然从生存体验出发,又回到生存问题。世界华文文学是什么,因何发生,到哪里去,能做什么,这些基本问题实际上总是以元命题的方式,融入主体精神世界与文学表述之中,相关研究必然寻找恰当的角度深入这些问题空间,才能通过探讨文学实践的途径打捞出超越文学的价值。

从学科方法开创、知识型构的角度说,学科建设显然不能停留于对现成知识的描述,必须不断开创新的问题空间,维系学科本身的思想活力,同时与其他学科一起对话,实现新的知识型构。这种对话意味着学者必须不断给作为思考者的主体寻找思想的批判对象,而在世界华文文学形成完备的学术共同体之前,这个对象就是另外一个反对自我的自己,只有将自己纳入这一漫长的反思过程,才能不断告别自我,实现精神成长。

如果将潘亚暾的贡献与缺陷皆归因于时代,显然并不客观,却又很难否认时代对个体生命的搁置,毕竟知识储备与学术技能的积淀主要在人的青年时期完成。对于开创新学科、新领域的学者而言,最大的困难不是来自研究对象本身,而是缺乏与之一起探讨的同时代人。站在学科发展的转换关口追望潘亚暾的背景,只见他一路前冲,孤军奋战,步入无地而独自彷徨,他的喧嚣与寂寞,自信与盲目,无比自然地集结,如此繁华,又如此凌乱。

余论

学科层面的学术标准至少涉及两个方面,一是专业知识通过常识化积淀形成完整的系统,并且在其中贯穿本学科的方法论与学术精神;二是话语共同体建立,为学术问题探讨提供有效的话语空间,相关知识与观念更新依赖制度化运作而保持生命活力。以潘亚暾为代表的第一代学者在学科拓荒方面的贡献,以及体现于科学探求方法与学术意识的局限,启示了华文文学学科建设的基本路径,开拓诗学研究以提升文学问题的学理归纳与反省能力,是知识型构中至关重要的一环。饶芃子教授曾多次撰文讨论诗学建构的重要性,她认为应该将海外华文文学放在新的文化背景中考察,研究这一特殊文学领域蕴含着的各种诗学问题,获得理论层面的研究成果推动学科发展。

学科建设的使命承担与自足性寻求的焦虑,立足于族裔、语言、区域的知识对象定位,华文文学的存在意义也在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之间彰显,说明跨界知识的现实指向和理论空间具有类型性普遍价值。诗学作为文学创作与研究走向深入的理性诉求,对于海外华文文学具有不言自明的积极意义。与此同时,服务高校的教学与研究又是学科建设的基础,二者虽有融合,但又存在诸多差异,要处理好二者之间的张力关系,实现教师与学者的身份融合,也是学科推动教学的必然过程。

【注释】

①从学科命名来看,早期常用“海外华文文学”,缘自“台港与海外华文文学”,鉴于台港澳文学的属性认知变动,学界倾向于将“海外华文文学”单独剥离。“海外”作为一个显示相对性的概念,逐渐被台港及东南亚国家所常用的“世界”所替代(“世界华文文学”简称“世华文学”),但在中国内地的高校系统中,不少学校仍然沿用“海外华文文学”这一称谓,如暨南大学出版社出版有《海外华文文学教程》,而国家级学术团体“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秘书处设于暨南大学,召开多次“世界华文文学大会”,二者经常通用,本文亦不做区分。

②许翼心、陈实:《作为一门新学科的世界华文文学》,《台港与海外华文文学评论和研究》1996年第2期。

③《辞海》编辑委员会:《辞海》(缩印本),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第29页。

④[德]欧内斯特·内格尔:《科学的结构——科学说明的逻辑问题》,徐向东译,译文出版社,2002,第4页。

⑤⑧潘亚暾:《香港作家剪影》,《后记》,海峡文艺出版社,1989,第342、344页。

⑥潘亚暾:《三打诗人·跋》,香港文学报社出版公司,1999,第348页。

⑦《香港作家剪影》1986年完稿,1989年出版。

⑨潘亚暾:《创新 培苗 桥梁——访香港老作家刘以鬯先生》,《华文文学》1987年第3期。

⑩潘亚暾、汪义生:《刘以鬯论》,《暨南学报》1988年第1期。

11潘亚暾:《刘以鬯与香港文学》,《语文学习》1996年第1期。

121319潘亚暾:《最是繁华季节——三岸文学研究交流比较》,见《最是繁华季节——潘亚暾选集》,花城出版社,2014,第107、116、117-118页。

14《香港文学》连续刊载到台湾文学为止,他在附记中介绍,本文有关海外华文文学部分,“委实不好意思多占用《香港文学》版面,容笔者以后另文介绍”。见《香港文学》总第28期,1987年4月。

15潘亚暾:《海外华文文学现状》,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第9页。

16差不多同期完成的还有赖伯疆的《海外华文文学概观》(花城出版社,1991),陳贤茂主编《海外华文文学史初编》,鹭江出版社,1993)。潘亚暾主要侧重于“现状”,即以20世纪七八十年代海外华文文学为主要内容。

17本书系潘亚暾与菲律宾云鹤、新加坡贺兰宁共同主编,潘氏负责泰国华文诗选并统稿,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后附有潘亚暾撰写的编后记《椰风蕉雨最关情》,交代缘起,并对各国情况及入选作者情况进行介绍。

18[德]费希特:《论学者的使命 人的使命》,梁志学、沈真译,商务印书馆,1984,第38页。

(龙扬志,暨南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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