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永
永宁县闽宁镇。摄影/本刊记者 于晶
在杨志荣家不算很大的院子里,有两个很显眼的牛棚,一大一小,大的养了8头牛,小的有4头,这两个牛棚,占了院子的近一半空间,牛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肉眼可见。
杨志荣是宁夏西吉县马莲乡麻子湾村村民。这些看起来高大精壮、有异域血统的牛,是这个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也是当地农民脱贫的主要寄望。
西吉位于著名的“西海固”贫困带。“西海固”是宁夏南部山区的代称,范围包括固原市的原州区、西吉县、泾源县、隆德县、彭阳县,中卫的海原县,以及吴忠的同心县的部分区域。
“西海固”曾在1972年被联合国粮食开发署确定为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苦瘠甲天下。西吉则是宁夏回族自治区最后一个尚未进行脱贫验收的县。
随着脱贫最后期限的临近,宁夏回族自治区各级政府部门,从村到乡、县、市直至自治区层面,都在忙着验收前最后的扫尾。
在杨志荣家不远处,有大片刚刚收割的玉米地,其中主要是青贮玉米。这些玉米收割后,被连秆带棒堆积在一个30平方米左右、两端高中间低的露天池子里,经过半个月左右的发酵,作为这些牛的主食。
种青贮玉米和修池子,地方政府都有补助。西吉县常务副县长张永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农民种青贮玉米,一亩地补助200元;挖一个用于发酵的池子,补助2000元。
种青贮玉米,并在池子里发酵,用作牛的主食,相比以前味道寡淡的干草,更适合牛的胃口,因而成长更快。而经过政策鼓励,青贮玉米的产量,已经足敷各家各户的喂养,从而形成了一个从种植到养殖的良性内循环。
牛的品种也发生了变化,以前多养长势慢吞吞的土牛,现在换成了成长更快、价格更高的进口牛,其中最主要的是西门塔尔和安格斯,当地农民已经很熟悉这些拗口的名字。
经过这些环节的升级后,牛带给农民的收益显著提高。杨志荣去年卖了两头牛,大的2.3万元,小的1.5万元。他家里五口人,卖牛这一项收入,人均达到7600元。
而脱贫的标准为人均4100元。对于喂牛数量较少的家庭,如果一年能卖一头牛,价格也按2.3万元算,五口人的家庭人均收入4600元,也超过了脱贫的底线。
马莲乡党委书记魏廷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该乡户籍人口2.2万人左右,其中常住人口15600人左右,牛的总存栏量2.1万头,按常住人口算,人均1.35头,户均5头牛以上。
而整个固原市肉牛饲养量突破110万头。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府副主席、固原市市长马汉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全市农民人均养牛的收入一年有2000元。
马汉成说,固原今年将开建一个年屠宰量10万头的屠宰场,这样不仅农民的流通成本降低,也有助于拉长这个产业的链条。
除肉牛外,固原另一块重要收入是外出务工。魏廷峰说,马莲乡共有6000多人外出打工,而整个固原市有30万人次。今年,在新冠疫情的背景下,固原曾经包机把农民工送到福建。
马汉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固原农民的收入结构中,以肉牛为核心的经营性收入占44%,务工收入占38%,两者相加占到了八成以上。
肉牛产业能有如今的蓬勃局面,离不开另一个问题的解决,就是长期困扰当地发展的水的问题,这也是“西海固”发展的前提条件。
缺水是一个自然问题,又有人为的因素。从1950年到1980年,“西海固”平均每4.8年就有一次严重干旱,并在1992年发生了上世纪最严重的干旱。
这甚至提高了当地的入學率——由于在校学生可以分配到一碗水,当地的孩子争相入学。
而人为的因素体现在,包产到户后,由于个人逐利,加上环境意识淡薄,当地的生态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这是一个向大自然无序攫取的过程,当地村民从山上过度取柴,过度放牧,大量砍伐,让本就脆弱的生态雪上加霜,水土流失近80%,从此造成“只见云彩不见雨”,云团在上空飘过,又匆匆离开,“大气流过来,这个地方接不住了。” 马汉成说。
而落下来的雨,又由于水土流失,沟壑纵横,也无法在当地存下来,80%左右都流走了。留下来的水,很多又被污染,造成了水质问题,地下水的矿化度很高。
这种状况的改变,有内外两种因素。1999年,国家开始实施退耕还林草工程,开启了这一地区生态修复的过程,这是一个生态与降雨量正向演进的过程,“近30年来,降雨量每年增加10毫米,400毫米的等降雨量线向北移了24公里。”马汉成说,固原2019年的降雨量是755毫米,2020年前9个月已到500毫米左右,按这个数据,固原已经属于半湿润气候了。
外部的条件,主要与工程有关。近些年,固原建了近200个水库和700余座堤坝,这大大增加了本地水资源调蓄的能力,包括将水从山下调到山上的能力——这一区域缺水的是山上,山下并不缺水。
而最大的工程,就是“西海固”翘首以盼几十年,多次论证又多次搁浅,终于在2012年开建,并于2016年入户通水的宁夏中南部城乡饮水安全工程。这是一个中央高度关注、顶级专家云集的工程,2008年,国务院出台《关于进一步促进宁夏经济社会发展的若干意见》,其中提到,“研究适度开发泾河水资源,抓紧开展固原地区城乡水源工程前期工作,合理规划和建设部分水资源调配工程。”
解决了水的问题,算是解开了制约“西海固”发展的一个封印。农业首先被盘活了,接着是与种植业相关的养殖业,并且,水与生态之间互相加持,形成了更为良好的互动。
村民在自家牛棚喂牛。
工作人員在闽宁镇原隆村的闽宁禾美电商扶贫车间的生产线上忙碌。摄影/本刊记者 于晶
对于那些有劳动能力的人,扶贫是为他们创造机会和条件,而对那些失去了劳动能力的人,则要政策兜底。
根据失去劳动能力程度和家庭的实际情况,兜底的程度也有划分。马莲乡党委书记魏廷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该乡共兜底46户,共207人,对于全家都丧失劳动能力的,比如孤寡老人,全家残疾,无儿无女者,按“五保户”的标准保障,每人每月发500多元;还有一些纳入低保的范畴,也按困难程度分为三类,A类人均每月380元,B类310元,C类240元。
马莲乡还有另一个兜底,叫“分红兜底”,该乡很多村都有光伏发电项目,每个项目一年收入有15万元左右,其中的80%分给四类相对贫困的村民,就是刚刚脱贫或者在脱贫边缘徘徊的人。
马汉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固原很多地方都在探索“双兜底”,除了政策兜底外,也包括分红兜底,以及为那些贫困户提供一些公益性岗位,比如护路员、护林员、保洁员等相对容易完成的工作。
“西海固”还有一些人,住在这一区域最为恶劣的环境下,甚至生存都难以为继,且改变无望或代价太大,就由政府组织搬迁,当地人称“吊庄移民”,即整体跨区域搬迁,有将村庄直接“吊”过去的意味。
宁夏回族自治区扶贫办副主任刘学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该区的这一类移民至今共有120多万人,占其总人口的六分之一强。
其中最为知名的一个搬迁目的地,是位于银川市永宁县的闽宁镇。这个1997年由时任福建省委副书记习近平直接推动,当初还是沙丘连绵的黄河戈壁滩,如今已成一个拥有完整产业链、风格浓郁有吸引力、可持续势头良好的小镇。此地位于葡萄的优良产地贺兰山东麓,有一些红酒品牌正在快速成长。
当年戈壁滩的痕迹仍在,成为红酒厂外葡萄园里的沙砾或小石块,而如今郁郁葱葱的葡萄园,10年前还可能是一片荒滩。
闽宁镇党委副书记赵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前些年,企业要在闽宁镇投资,还要先做好“保护地皮”的工作,先要把树种上,把路铺好,然后才敢种葡萄和其他作物,不然大风吹起黄土,投入就可能全白费了。
闽宁镇的现状,正是“西海固”地区的理想图景:完整的产业链,为当地的劳动力提供了充裕的岗位,也为镇村提供了税收保证,前者能让有劳动能力的人获得发展,后者也能让失去劳动能力的人衣食无忧。
马汉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固原现在已经没有一个家庭的人均收入低于4100元的贫困线,就等着西吉县被验收后宣布全市摘帽。但扶贫的工作并没有结束,接下来的重点是防止返贫。
防止返贫,要分类对待,主要可分为三类人群,一是有劳动能力的人,二是失去劳动能力的人,三是有大病等突发状况发生的家庭。
对于有劳动能力的人,要有适合他们的工作机会,或者有自己的产业。固原的肉牛产业现在相对成熟,也很稳定,但宁夏回族自治区扶贫办副主任刘学智提醒说,很多肉牛养殖户受惠于宁夏推出的小额贷款政策,即“对穷人的贷款政策”,农民才有资金购置肉牛,接下来要保持这项政策的连续性。
而对有务工需求的人,则要在保障其外出务工的同时,在本地创造更多的工作机会,而后者是“西海固”乃至宁夏的短板,即产业链总体上偏短,纵向上不够深入,缺少处于产业链高端的企业,这一方面影响就业的机会,也影响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
刘学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己曾在地方做过发改委主任,一个非常深切的感受是,受制于自然条件、配套情况以及人才短缺等,宁夏对外招商引资非常困难。
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想办法。有一次福建一位常务副省长来宁夏,马汉成就跟对方谈,能不能在固原建一个闽宁产业园,“税收都归你,我们就保证就业。”此前,隆德县已经引进了一家闽宁产业园,做工业地产。
对于丧失劳动能力的人,则要保持现有保障政策的连续性,同时监测其状态的变化,对政策作出相应调整。马汉成说,固原现在对收入低于5000元的人全部纳入动态监测,并将其纳入大数据管理。
而对由于突发事件可能返贫的人群,比如突发大病、发生车祸等,一方面要通过动态监测及时捕获,同时健全相应的保险制度,以便遇事能及时得到赔偿,不至于收入水平遽降至贫困线下。
另外,眼下看起来非常成熟的肉牛模式,也并非高枕无忧,还有可能受制于水源不足。刘学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西海固”水的问题虽然总体上已得到解决,但农业供水仍然是个短板,这在降水比较充沛时显不出影响,一旦干旱需要灌溉时就会显露出来,这有可能导致种下的东西出不来,造成饲料短缺,并最终对整个产业造成冲击,在这方面也应该未雨绸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