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中元节”
在乡下老家,中元节是最隆重的,也是最虔诚的仪式。老辈人总说,这一天是地官诞辰,也是地官赦罪之日,已故祖先会回家团圆,所以,大家都寄希望于此日祖上能来到人间再食一回烟火。母亲对此笃信不疑,虽然不像有钱人家杀猪宰羊,却也是费尽心思地置办供品。她常说,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全是祖先的福佑。
中元节这天母亲是最忙碌的,她先是从集市上买来纸香,以及制作供菜的备品,接着煮肉、炸菜,忙碌整个上午。然后,又让父亲用一个叫做“纸复”的东西在冥纸上盖上钱印,捻搓成扇面状备用。中午时分,母亲把桌子搬到院子里,摆上供品。随着父亲在大门外点响了一挂鞭炮,母亲开始燃香烧纸,口里念念有词:“给先考们送纸钱了,吃好喝好,保佑我们家年年丰收,大人孩子都健康!”末了,母亲会招呼我们到供桌前磕头,并让先考们保佑我们考上大学。
那时我小,不知道母亲做这些事究竟是什么用意,只是觉得好玩。正是因为觉得好玩,我才闯了一次祸。
日子越来越好了,母亲制作的供品也翻新了花样,不仅有鸡、鱼、肉,而且还有动物状的象形白面馒头。母亲的手很巧,制作的那些猪、牛、羊等象形动物,真的栩栩如生。
那天我割草回家,一眼就看到了刚出笼的动物馒头,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馒头的香气令我馋涎欲滴,忍不住吃起来。母亲走过来发现了,拧着我的耳朵,大发雷霆,说:“这是给先考吃的,你怎么先吃了,你太不敬,太不孝了!”母亲数落完了,坐在板凳上愣起神来。
我还是第一次见母亲这样生气,吓坏了,摇着母亲的手说:“我错了,我错了!”。
过了一会,母亲跟父亲说,今年咱带着孩子去坟地赔罪吧。
先考们的坟地我第一次来,几棵苍劲的松树下,是几座长满荒草的坟茔。母亲将所有的供品摆上供台,一阵鞭炮过后,我随母亲跪在坟前,看母亲燃香焚纸,虔诚地祷告:“先考们莫怪,小儿不孝,先吃了供品,万望赎罪,多多保佑他考大学,挣荣光,来年我给先辈们多送纸钱!”
香烟袅袅,仙气十足,在母亲的祷告中,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仪式的神圣。那天的所有供品母亲全部留在了坟地,我知道,那是一种对先考的孝敬,也是一种对我犯错的惩罚。
以后每年中元节,我都会虔诚地参与。我不知道是不是先考的福佑,后来我真的考上大学,增光门庭。
再后来,随着知识的更新,我虽然不再迷信,但我并不排斥母亲的中元节举动。我知道,中元节是心灵的寄托,是农家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和期盼。
铭感老师的红纱巾
我读小学时,在村子里的几间土坯房里,房子很破旧,在村南的一个苇塘边上。
那时,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穿着都是又土又旧。教我们的是个女老师,姓任,高中毕业就在村里的小学教书。任老师的穿着跟村里人比就光鲜一点,因为她叔叔在城里工作,经常给她捎回一些城里人穿过时的衣裳。
那年初冬,任老师脖子上忽然围了一条红色的纱巾,走在肃杀的冬天里格外显眼,格外引人注目。当时的农村,乡下人是很难围上像这样一条鲜艳纱巾的。上课时,同学们的注意力就时不时离开黑板,集中到老师围的那条红色纱巾上,以至于后来老师无法集中精力讲课。
老师干脆放下课本,给我们讲起了纱巾和外面的世界。老师说,纱巾是她叔叔送给她二十岁的生日礼物,老师还说自己正在刻苦复习,准备考进城里的学校教书,到时自己会有更多这样漂亮的纱巾和衣服,她希望同学们也努力学习,将来走到外面的世界,拥有好多乡下人没有见过的好看好玩的东西。老师就那么微笑地讲着,讲得我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
从那,老师的红纱巾就经常飘进我的脑海。每回放学,看老师走在路上,风儿吹起红色纱巾,飘出优美的线条,那么的美。
一日放学,我打扫完卫生,正准备离开,忽然看到老师的红纱巾落到讲台的洞子里。我不由自主地拿起来看着、摩挲着:城里的东西真好,又滑又软,如果让姐姐和母亲围上,那得有多好看啊!这时,听到有人走来,我慌忙之中把纱巾塞进书包,跑开了。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学校,想着把纱巾悄悄放回去,可还是来晚了,已经有同学先我来到。我将纱巾藏在身后,准备伺机放回原处,不知怎么就被同学发现了,跑去报告了老师。
老师并没有发火,只是微笑着问我,作为一个男生为什么这样做。我说,我不是偷,只是想拿来看看,摸一摸城里的东西。
老师依然笑着问:城里的东西好吗?
见老师并没有怪罪我的意思,我开始大着胆子说,城里的东西真好,我将来也要到城里去,买好多红纱巾,送给母亲,送给姐姐、妹妹。
老师摸摸我的头:嗯,好样的,老师信你!所以你现在要好好学习,出息了才能走到城里啊。
从此,我开始刻苦学习,老师也对我格外关注。
一年后的秋天,任老师真的考进城里的中学教书了。老师跟我们道完别后,专门把我叫到办公室。老师拿出那条红纱巾说:按说不应该送给男生,还是留给你做个纪念吧,希望你经常看看它,激励自己怎样学习!
后来,这条红纱巾陪伴着我,走进中学,走进大学,一直到了城里上班。再后来,单位几经更换,住房也几经更替,没用的东西弃掉了不少,然而,这条红纱巾却一直藏在我的箱底,成了我最温暖的回忆……
青涩的开花年岁
我开花的年岁怒放在军营,于是有了最初的那一枚青涩。
1988年春,我參军来到青州市驻军某部。半年后,爱舞文弄墨的我便被调入机关专事新闻报道。
一次,我的一篇军营绿化的文章被《半岛环境报》采用,收到稿费却未见样报。当时军区后勤部马上来部队检查营区绿化工作,有关报道营区绿化工作的文章便极为重要。于是,骑一辆单车来到市区,期望找到那期报纸。途经范公亭公园时,猛然看到青州市园林管理处的牌子,便抱着侥幸一试的心态走进去。
接待我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留一头齐肩短发,笑吟吟的透着甜美。听我说明来意,她立即在一堆旧报纸中翻找起来,尔后抱歉说:“时间久了,不好找。你留个联系方式吧,我再给你找找看。”我说声谢谢,便起身告辞。
第二天刚上班,电话铃声骤响,拿起一听,是她:“找到了!我一早给你寄去了。”
听着,我兴奋不已,连说谢谢。这件事本来平常地发生,平淡地过去。谁知,一个月后,我意外地收到她寄的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拆开一看,是几张登有我稿子的地方报纸,有《大众日报》、《潍坊日报》、《青州报》,信袋里还有一封折叠精美的信。她信中说,很钦佩我的文采,还说自己也很想写,让我教教她。
面对这样一个既热情又热心,既好学又上进的女孩,我没有理由拒绝。
从此,青鸟往返,我们愉快地砥砺着、鼓励着、美好着。
一次我外出执行任务回来,已是两月未曾晤面。得知我返回,她立即约我进城。经她提议,我们前往范公亭公园。去公园的路上,她用手指了指我的脚下。我方才明白,军人的雷厉风行的脚步,使她赶得气喘吁吁。我立时不好意思放慢脚步。
夏日的公園,生机一片。漫步范公湖畔,我生动地讲着赴河南执行任务的所经所历,所见所闻,她兴奋炫耀着两个月来发出的稿件。我送给她一本从济南买回的《文辞大观》,她如获至宝,高兴不已。不知不觉,来到范公碑前,冯玉祥将军为范仲淹题写的篆字碑文我不能认全,她却读得表情生动,抑扬顿挫。读毕,看我发呆,吃吃笑着。那一笑,醉了一池湖水。
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的交往引起宣传股长的警觉,我一下成了反面典型。股长约我谈话那势头,大有不思悔改便军法处置。
该如何了却这段情感?一日与一个营部报道员小酌后,竟鬼使神差给她写了这样一封信。信中把自己写得玩世不恭,常常酗酒,活脱脱一个兵痞。信发出后,在极度煎熬中等待着她的反应。
一天下午,值班干事通知我,说青州报社来电话,让我去改稿。我急匆匆赶往报社,刚进大门,传达室老人就递给我一封信。展开一看,她写的:青州博物馆门口见。
远远地,见她手扶栏杆眺望着远方。看我走近,她扬了扬手中的一封信,直奔主题:“这是你写的?”
我一笑,答非所问:“怎么了。”
她再一次认真地问我:“是不是你写的?”
见我低头不语,她啪地把信拍在我手上,说:“这不是我向往的军营,也不是我喜欢的魏益君!”言毕,擦掉滚落眼角的两颗小星星,大步离去。
我愣怔半响,本能地追上去:“别这样好吗?”
她停住,直视着我:“告诉我这不是你写的!”
想到股长谈话时的严厉劝说,我一时无语。她跨上车子,狠命地蹬出去。
此后,我一度颓废,写稿的劲头大不如前。想到三年来忙于事业还未曾探家,便告假回乡。回家后,听在县委办公室当主任的本家叔叔说,家乡创办报纸,人才急缺。
返回部队,我的心思动了。想到与其将来回乡千方百计找工作,想到与其不久被劝说退伍,还不如自己主动提出,回乡成就一番事业。
当欢送退伍老兵的军车驶过青州市区繁华的街道,在我心头,升起一种莫名的怅惘。不由自主,口中吟哦起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然而,以后的岁月里,那片云彩却变成雨季,淋湿着每一个相思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