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江
药 丸
药丸正在死去
它糖衣里的刀锋正在生锈
药品说明书里,分子结构有着好看的钢梁建筑
如今也在坍塌
几粒药丸躺在说明书上,没人扶起它
说明书像一张草荐
主治症候压在保质期的不远处
天气还在一天天地潮湿下去
没有人救得了一粒药丸
它的苦,来源于人和病之间的一场
旷世挣扎
通往南山禅寺的石径
这里,走过禅师、比丘尼、商贾、农夫、乞丐
伪教徒、看风景者、命运悲叹者
他们都没有走过这些石头
他们的心事比石头重
走着走着,人就消失了
石头也走了这么多年, 有时深入泥土七寸
有時没入荒草一尺
它眼前一片黑暗
有时身上的一块石头
走进了另一块
我感觉那些人并没有走到南山禅寺
只有石头,到了
我也没有
走到半山亭,山隈处,一丛蓼花开得多么秘密
——后来就下来了。过不了多久
蓼花凋落,石头会露出更多
我的亲戚李花旗
他像是在体内和许多人告别的
他不断向后退
元气缩敛
在体内他一个人走得越远,在外面
人就缩得越小
他有哮喘,感觉已是一个风箱
许多暗疾在体内走动,像鼠群在一座旧房子里肆虐
如果不小心撞到他,可能会发出哐哧哐哧的声响
此刻,他坐在明阳小区的石椅上
伸出手,想要抓住拐杖
四周,紫玉兰绽放,海桐吐着新绿
但和世界,他始终差一根拐杖的距离
而在他举起拐杖的那一刹
我终于掂清,他体内全部暗疾的重量
四十四桥
我在大海上耕种收割,
那卷起的波浪有如稻菽千重
从台北板桥垦殖场那头,卷过来的童年
多么有弹性,又是多么荒芜
再无人渡过对岸,收割打理
唱着老歌回家
那波浪的脚趾头,伸到了招凉亭
四十四年,每长一岁
都向桥的那头跨出了一步
最后,你可以凝固住我
来凝固住一座桥
这不过是时间的两岸
用我自己
弯在了那里
注:四十四桥为鼓浪屿菽庄花园内一景。
去田野里看看草莓吧
它们茎叶柔弱
把花开得那么轻,把果实开得那么重
仿佛有许多话绷在那里
我们穿过木栅栏,穿过零星杂草的草地
在一棵马尾松下
在一只粉蝶扇动的微风范围内
它们又开得那么静
仿佛我们从没有出现
走出园子,那些果实一直在脑海里燃烧
我们身体给予了无边的黑暗……
何渡桥上看水
当我到达何渡桥,它和午后的一场阵雨相吻合
比我想象的要浅些
后面的水推着前面的水,像一场赴死的样子
身后有大片的人间,前面是郊外
远处有人影,在锄地
而这里是桥面,下午五点二十分
不同的车辆流过桥面
我听到了桥身的战栗
像夜幕擦过天边的样子
在另一场水到达之前,我们已经离开
星光落满苍凉的桥面
晨祷
早晨稀薄而透明,像一条河
这是一天中的白垩纪或寒武纪
仿佛我们推着时间走,而不是
相反
我们醒了,但没有回到人间
外边房屋鳞次栉比,但一切很空旷
我们逃离事物,触摸彼此的裸体
像从很多块石头内部走出
说着最真实的呓语
远处教堂的十字架指向天宇,略带寒意
早祷的人要从这里走到神的那一边
钟声稀薄
那一刻城市像一条裹挟着的河,要飞起来
祷告声托举着它,直往南山方向飘移
黑暗是可以切成积木的
我想,一棵向上生长的树,肯定死死锢住了
体内的黑暗
所以它走不动,并且大口大口地吸食光亮
黑暗是一段缺氧的白
是它死去的废墟,所以看过去比白重些。
这和煤很像
我希望的是,它可以挖出来,像积木
堆叠在白的地方烧。或者
切成雪糕
可以融化的那种
这就是树和煤,黑和白的渊源了
人永远不可能切开黑暗,一道摇摇欲坠的光可以
它们互相死去
互相照亮。只是尚未被
察觉
无题,或清明前辞
一个人过于虚幻,会捕捉到许多事物的阴影
捕捉到室内的风
天气还很冷。客厅电视里的一场联赛没被切断
一小块热闹贴着墙壁,那么薄
间隔五米。突然想想过几天还是低温
且阴雨。好天气要到四月开外
那都清明了
去年清明,穿薄夹克在故乡行走
扫墓回来的路上
也遇上了一场雨
墓地周围长出了不少小花
看到许多流落在外的人。我们都和小花一样
在这里冒出来
流落在地下的人,我们则不认识了
有的可能,已成为世上的熟人
县医院素描
七点多钟,要穿过急救中心一楼
外面下了一场小雨,夜幕上反弹着涟漪
残存的消毒液还在追索什么
每个介入者,都被当作警觉
反面、错误存在
从四到六楼,那些身体残损衰朽的人
被简化成床号,被护士一再确认
病毒或细菌吃空了他们的衔号荣誉
而在一楼,许多窗口都关闭了
CT室里,屏幕上亮着一架人体骨骼
患者和检查人员离开
光线从脚趾间逃出来,爬在等电梯的人
崎岖的脸上
他们低着头,沉默陷在悲凉里
指示灯指向七楼
他们的亲人行将手术
他们像要升上天堂等待判决,获得赏赐
走到门口,女贞树下,一个陌生人
坐在石凳上吸烟
火星好像戳穿了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