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少数民族教育事业的开篇之作

2020-10-21 15:49开斗山
新华月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藏语藏族同学

开斗山

1950年6月,毛主席、党中央在开国不久、百废待兴的艰难时刻,高瞻远瞩,运筹帷幄,为解放边疆、保卫边疆、建设边疆,决定从建设少数民族工作的干部队伍入手,在北京成立中央民族学院(今中央民族大学的前身)。这是一個具有重要现实意义和深远历史意义的战略决策。由周恩来总理亲自主持的政务院会议,赋予中央民族学院三项任务:一是为国内各少数民族实行区域自治以及发展政治、经济、文化建设培养高级和中级的干部;二是研究中国少数民族问题以及各少数民族语言文字、历史文化、社会经济,发扬并介绍各民族的优良历史文化;三是组织和领导关于少数民族文字方面的编辑和翻译工作。

在中央民族学院筹建70周年之际,我作为中央民族学院的第一批本科学生,作为新中国少数民族教育事业的亲历者和见证人,心潮澎湃,不禁回忆起我与中央民族学院、与西藏和藏族人民结下的不解之缘。

1929年1月,我出生于安徽省桐城县老梅乡古埂村(今桐城市新渡镇香山村)一个普通农户,我自幼丧母,由祖母和姐姐抚育养大。从童年记事起,全家就因为战乱时时担惊受怕,过着朝不保夕的农耕生活。家里生活拮据,本无力供我上学,仅因我读书禀赋的灵光一现,先是意外被私塾先生免费收学,其后又幸运地被老梅镇国立小学的章校长破格录取,我这才有机会读书;在颠沛流离中,我勉强读完中学,适逢桐城解放,我经过培训后参加革命工作,仍持之不懈地坚持学习,终于在1950年夏天考取了当时设在芜湖市的安徽大学中文系。

作为农家子弟,我入学后虽然享受着国家的助学金,但在经济上仍十分窘迫。1950年年末的一天,我在校园公告栏里看到一则中央民族学院组建招生的海报,中央民族学院免学费、免费提供食宿、发放被服及津贴费的优厚条件,对我极具吸引力,便立即报名参选。经过严格筛选,我终于如愿以偿,拿到了由中共华东局教育部颁发的《中央民族学院录取通知书》,我记得上面还标注有:“学制不定,随时根据国家需要到边疆地区工作。”

当时安徽大学共有王安康、毛健和我三人被录取。时任安徽大学军代表与我们逐个谈话。这位军代表政治理论水平很高,我是从他的谈话中第一次接受党的民族政策教育,印象深刻(可惜我忘了他的姓名)。军代表说我之所以能够入选,一是出身于劳动人民家庭,政治可靠;二是他查阅了我报考安徽大学时政治科目的试卷,认为我的政治理论水平不错。希望我到中央民族学院后努力学习,为国家的少数民族事业作出积极贡献。

因囊中羞涩,我没有回桐城与父兄告别。在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的次日,便从芜湖乘火车去南京,方可畏、刘云山同学到车站为我送行。那时长江上还没有桥梁,从江南北上的人们需从南京摆渡过江到浦口,再换乘津浦线列车。

当年火车速度较慢,车上乘客也不多,长时间乘车很枯燥。我在去茶炉打开水时,恰好遇到一位戴着南京大学校徽的俊朗青年,便主动与之打招呼并攀谈起来。从交谈中得知,他叫王尧,是南京大学历史系的学生,也是去北京的中央民族学院报到。我一听高兴不已,赶紧出示我的录取通知书,说明我也是去中央民族学院报到的。就这样,我俩坐到了一起,一路上无话不谈,相伴到了北京,成为同班同学。这段列车奇遇,使我和王尧先生成为终生不渝的挚友。

我们报到的地点是国子监,中央民族学院第一批学生只有藏语班的30人,分别来自安徽大学、南京大学、复旦大学、山东大学、兰州大学、湖南大学、广西大学,以及由北京大学东语系合并过来的4人,还有从北京市特招的几名优异高中毕业生,其中有6名女生。此外,学院还有三个干训班的二百多位干部学员,他们的培养目标是成为中央民族学院和少数民族地区的领导干部。

1951年5月28日,藏语班在中央民族学院成立之前便正式开课。党和政府十分重视我们这个班,配备了高规格的领导干部和师资力量:国家民委派来的红军老干部胡佳宾同志担任学院秘书长,主要负责领导这个班;班主任由著名的回民支队政委白振河同志担任;一批著名社会学家、民族学家、语言学家、人类学家为我们授课,其中有吴文藻、潘光旦、费孝通、季羡林、于道泉、马学良、林耀华、李有义等大师。于道泉先生教授藏语,辅导老师是格桑居勉、土登尼玛、洛桑曲珍三位先生。

藏语班的生活条件在当时可谓十分优越,国家免费提供全部被装鞋袜和生活用品,伙食是县团级的中灶标准,每月15万5千元(旧币,下同),另外每人每月还发3万元的津贴费。我作为贫苦农家子弟,非常珍惜和感恩这种幸福。

1951年6月11日,中央民族学院开学典礼在国子监小礼堂隆重举行,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朱德、政务院副总理董必武在乌兰夫院长、刘春书记的陪同下莅临开学典礼,并作了重要讲话。藏语班女生黄布凡、李佩杰代表学院教职员工,分别向朱德副主席、董必武副总理敬献鲜花。朱德副主席、董必武副总理的重要讲话,给了全院师生极大的鼓舞和鞭策。

原计划藏语班突击学习半年后,我们就要进藏工作。由于中央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签订了《关于和平解放西藏的协议》,解放军已把红旗插到喜玛拉雅山,中央决定我们这个班暂不进藏,继续完成本科学业。

藏语班在国子监学习三个月后,搬到北长街的原班禅驻京办事处,白天就在大院里的核桃树树荫下上课。在此期间,有个别同学不太安心学习,如王天锡同学就抱怨说:这里没有校园、没有教室、没有图书馆,是“三无大学”,要求由其个人偿还国家培养费用后退学。胡佳宾同志针对这一苗头,及时加强思想教育工作。他向同学们阐述解放西藏和学习藏语的重大意义,语重心长地说:国家需要大量会使用藏语的“母鸡”,你们就是“培养母鸡的母鸡”。他还讲道:“你们的班主任白振河,是指挥几千人马的团级干部,现在只领导你们30人,他抱怨说是降级成了排长。我对他说,这30人可是国家的宝贝,将来每个人的作用都不小于团长。你白振河带领着30个团长,是升级了还是降级了呀?”白主任也根据自己的思想转变过程现身说法,启发开导王天锡等同学,使大家进一步明确了学习藏语的意义和作用,更加积极主动地投入学习。王天锡同学后来成为全班的学习尖子,被同学们尊称为“专家”。

经过一年的基础藏语学习后,学院安排全班到西康省的藏区实习,由来自干训班的云南藏族战斗英雄斯朗尼玛(汉名杨炎侯)同志任队长,于道泉教授任副队长。实习队出发前夜,佟锦华同学的姐姐特地从天津送来一部莱斯照相机,并连夜教会佟锦华操作使用,藏语班的许多珍贵历史照片,都出自佟锦华的这部相机。

1952年7月18日,实习队师生30余人从北京出发,经由武汉、重庆、成都,转乘汽车到康定,再由康定骑马进入实习地点康定木雅区的贡嘎山。在乘车前往康定的翻山途中,其中一辆汽车因机械故障导致后溜,幸亏斯朗尼玛队长机敏勇敢,迅速跳下车来搬起一块大石块塞在后轮下,使汽车在悬崖边停住,避免了车毁人亡的惨剧。那一晚,惊魂未定的师生们只能到出事地点附近的一户藏族人家借宿。

我们的实习地贡嘎寺,坐落于川西名山贡嘎山的半山腰,海拔3800多米,师生们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实习机会,以饱满的热情向贡嘎上师嘎玛堪布学习藏文经典。按照西康藏族自治区领导的要求,由当地选调了50名学员,与实习队一起组成了“西康藏族自治区民族学校语文班”,共同学习藏语,一班即我们北京实习队,二班是当地学员。我想,这应是当时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学教区。

尽管条件极为艰苦,我们都能克服各种困难,积极乐观地学习和生活,还主动走访藏民人家,除了练习藏语口语,还开展形式多样助民劳动,宣讲党的政策和科普知识,开展文娱体育活动,营造藏汉一家亲的良好氛围。

同学们从北京带来了篮球,但苦于没有运动场地,于是我们一些“好战分子”便用寺庙唯一的铁镐轮番奋战,加上牛角、土筐等工具,硬是在海拔3800多米的山坡上开凿出一块平地,贡嘎寺的管家提供了一些木料,按我们提出的样式制作了篮球架,再砍个树枝弯成蓝圈,全国海拔最高的半块篮球场就这样建成了。课余时间,一班和二班经常在此进行比赛,引得周边藏族群众和贡嘎寺的喇嘛前来围观,热闹一时。

贡嘎寺每到年底要举办大法会,周边的藏民都扶老携幼前来参加礼佛活动,我们利用这个时机,用藏语的德格方言,编排了《兄妹开荒》《夫妻识字》等小剧目为藏民演出,既练习了藏语,又把汉族文化带给了藏族群众,促进了藏汉文化的交流。

在实习期间,贡嘎山一草一木和藏族同胞的纯朴感情,深深地感染着我们,触动了我们写作的灵感和激情,我与好友王尧合写了《康藏高原的早晨》,抒发对大自然的热爱以及对藏族同胞的感激之情,试着投稿《中国青年报》,居然被采用刊登。受此鼓舞,我们又合写了《夜宿藏民家》《牧场上的爱情》《扎堆老人的心事》等文章,接连在报刊发表,拉开了我俩从事藏族文學写作与研究的序幕。

1953年5月,经过近一年的实习和锻炼,我们满载而归,返回北京继续专业学习。

1954年春,北京市第一次选举人民代表,北京市各界群众踊跃投票。白振河主任给王尧和我布置任务,要求我俩写一篇反映中央民族学院师生员工积极选举人民代表的报道。我们写出初稿后,由费孝通副校长亲自审核修订,交由《光明日报》发表。

1954年夏,经过中央民族学院三年学习,加上在原学校的一年学业,我们修完了本科课程。经严格考试,全班30名同学都获得了藏语专业本科毕业证书,这是新中国高等院校第一次颁发藏语专业本科毕业文凭,非常值得纪念。全班同学除了2人被抽调中央部委工作外,28人全部留校,其中22人充实到教学一线,4人进入语言学研究生班,2人继续随学院聘请的贡嘎活佛学习古藏文文法。我被分配到预科部,负责教授藏族同学学习汉语,开始了我的教师生涯,真正成了“培养母鸡的母鸡”。

与藏语班的同学相比,我的藏语水平不算好,所以在授课时我就有意多使用汉语讲课,尽量要求藏族学生理解和使用汉语,反而产生较好的效果。当时缺少汉语培训教材,我就到魏公村新华书店买了一本苏联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头天晚上我先读一段原著,并将大意译成藏语,第二天晚自习时先把要学的内容用藏语讲一遍,让学生们知道故事情节,再教授汉语,使同学们带着兴趣去学,汉语水平提高较快。不过也有让我尴尬的时候,就是下课以后同学们围着我,一定要打听“冬妮亚后来怎么样了”?我还没看到后面的故事情节,当然也不能瞎编,只好说“你们好好学,学到后面自然就会知道了”。由于我所带班级学生的汉语成绩好,引起学院及预科部领导的关注,其他老师只带一个班,我后来却带了两个班,每周24节课,工作量非常大。我为了不辜负领导的信任,只能以勤补拙,加班加点地工作,认真备课和批改作业,工作紧张却很充实。

藏族同学纯朴、热情、善良,对老师特别尊重和虔诚,我在教学过程中,同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师生感情和友谊。1957年初夏,我得了传染性重感冒,被学校医院隔离治疗。学生们得知我患病,全班到医院看望我,被于佳祥主任(后曾任校医院院长)阻拦,于主任和同学们说:“开老师得的是传染病,必须隔离,不能探视。”同学们纷纷说:“我们不怕传染,我们要看开老师。”于主任说:“让你们进入隔离区,我就会挨处分。”同学们没能从门口进入隔离区并不甘心,于是他们就搭起了几组人梯,踩着肩膀爬上高墙,纷纷跳入隔离院内,女生们也和男生一样翻墙入院。同学们见我持续高烧、精神不振,女生们先哭了,随后男生们也哭了起来,我被感动得落下热泪。这个班的学生年龄不等,有些人甚至还比我年长,隔离室内哭声一片,个个成了泪人。于主任感慨地说:“藏族同学太朴实可爱了,你们师生的感情这样深,我从来没见过。”

被藏族同学们的真情所感动,我未等病愈,也偷偷跑出隔离室,投入到教学中。课堂上,一位同学看到我的病没全好,就把自己的椅子搬到讲台上,坚持让老师坐下来讲。我说:“我从来都是站着讲课,坐下来不会讲了。”坚持站立着给学生讲完课。

此情此景,恍如昨日;感人至深,终身难忘。

1957年6月28日,毛泽东和周恩来、朱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在中南海亲切接见中央民族学院全体师生。师生们整齐列队走进新华门,在怀仁堂外草坪上排列整齐,等待那激动人心的时刻。毛主席、周总理、朱德副主席等领导人巡视师生们后,就坐前排中央的椅子上与大家合影留念。拍照完毕,毛主席用他那浓重的湖南乡音大声说:“费孝通别走,到我那里坐会儿;我有好多朋友,有左派朋友,有右派朋友,费孝通是我的右派朋友。”毛主席知道费孝通被划成右派,特意当着其他领导人和学院师生的面,说费孝通是他的朋友,给了费孝通副院长极大的保护。时隔不久,全院师生都拿到了一张与毛主席等领导人的合影照片,激动之情难以言表。我以受到毛主席亲切接见为题,要求班上同学每人写一篇作文在晚自习时交流,许多同学在朗读自己的作文时,都激动得泣不成声。

在西康实习期间,我通过与藏民的学习交流,搜集了一些藏族民间故事和歌谣。其后的教学过程,也是师生们教学相长的过程,我鼓励同学们结合汉语学习,讲述各自家乡的民间故事,大家纷纷把不同藏区的民间文艺介绍给我和同学们。藏族民间艺术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特色明显,风趣幽雅,具有较高的文学艺术性,我从藏族学生那里了解、采撷到许多珍贵的藏族文化宝藏。我有意识地把这些民谣和故事加以整理,由个人或与王尧、庄晶等联名编译,陆续投给报刊杂志发表,向内地读者宣传丰富多彩的藏族民间文学艺术。其中1957年3月與王尧合作编译、由通俗出版社出版的《珍珠——西藏民歌选集》,是新中国出版的第一本藏族民歌集,首次把藏族民歌介绍给汉族读者。1959年9月西藏民主改革之后,我应上海文艺出版社约稿,编译整理出版了藏族民歌集《西藏新生曲》,反映了西藏广大翻身农奴热爱毛主席、热爱共产党、热爱祖国、欢庆翻身解放的真情实感。我将同学们讲述的藏族机智人物阿古登巴的故事,译成汉文陆续投寄给青海省文联期刊《青海湖》发表,1963年青海人民出版社将其汇编成《阿古登巴的故事》出版,这是新中国出版的第一部反映中国少数民族机智人物故事的图书,为繁荣中华民族文艺百花园添加了一朵绚丽小花。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我因为身体原因,逐步离开了教学一线,从事少数民族文艺理论研究,也取得了一些成果。

70年来,藏语班的同学们,没有辜负毛主席和党中央的殷切希望,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为发展少数民族教育事业、大力培养藏族干部、促进民族团结、繁荣藏学研究,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做出了积极的贡献。王尧教授就是我们这批同学的杰出代表,他主编多部藏学丛刊,撰写十余部藏学专著,是国际藏学界最高奖项——“珠峰奖”大奖的首位获得者,在国际上享有盛誉;胡坦教授也是在国际藏学界举足轻重的著名学者,著述颇丰,后来也获得了珠峰奖大奖;谢后芳、周季文、黄布凡、罗秉芬教授等也分别荣获珠峰奖的二、三等奖。

新中国首个藏语班的历史功绩,是为祖国培养了大批藏语人才,使得更多不同民族的优秀青年经过藏语专业的学习脱颖而出,有的走上重要领导岗位,有的成为藏学专家学者,有的耕耘在科学教育的前沿,他们都是党和国家在藏区各项事业中可以信赖倚重的骨干力量。

七十年栉风沐雨,七十年筚路蓝缕。老夫年逾九旬,抚今追昔,感慨万千:没有共产党建立的新中国,我这个贫困农家子弟不可能上大学;没有中央民族学院,我更不可能在首都的大学里学习并任教。我有幸自己的人生年华,能为国家的少数民族教育事业、为促进中华民族大团结、为藏族人民做了一些有益工作,自以为没有辜负领导们的殷切期望,没有辜负中央民族学院的培养教育,欣然自得,无愧此生!

如今,我们藏语班的30名同学大多已经作古,我早年许多优秀藏族学生如阿沛仁青、杜泰等同志也相继去世,但他们为新中国少数民族教育事业以及藏区社会进步事业所建立的丰功伟绩,像贡嘎山一样巍峨耸立,与世长存。(作者附注:因时间久远,细节记忆或有差误。本文借鉴参考了藏语班同学罗秉芬、黄布凡、胡坦、沈瑞芝教授有关回忆资料;选用了已故佟锦华教授当年拍摄的珍贵照片;黄廷柱同志帮助我作了许多文字整编工作。一并鸣谢!)

猜你喜欢
藏语藏族同学
浅谈藏语中的礼仪语
浅析当代藏语使用弱化问题及其对策
The Light Inside
藏族舞蹈的动作特点和传承发展
《演变》《藏族少女》
同学会上的残酷真相
一位藏族老阿妈和五星红旗
应接不暇 骑虎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