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晖 (小小说)

刘奇叶

春晖别名叫“老税叔”，是个老地税干部，今年五十了。三十年前，“老税叔”从省财税学校毕业，就一直待在最边陲的一个乡镇税务所，一待就是三十年。“老税叔”似乎习惯待在乡镇干着税费征收服务工作，国地税分开时，他又选择了地税，一直扎根在基层。

這一天，“老税叔”要去一家新开的机砖厂征税，同他一块去的还有新来的小陈。小陈是个20岁出头的大学生，刚刚参加工作，也是他第一天干征税服务工作。新开的那家砖厂离镇上有10多里路，“老税叔”照常骑出他那老掉牙的嘉陵摩托。“老税叔”脚一踢支架，摩托像是听了他命令一般就驶上了村道水泥路。路上，小陈坐在后座好奇地问：“老税叔，你没钱吗？就不可以换一台新摩托吗？”“老税叔”没有吱声，一心开他的车。小陈见他不回话，似乎心里有了谱，“老税叔”八成是缺钱，不好意思说出来吧。小陈记得自己前天来所里报到时，还看见过他穿过一条带补疤的灰色裤子。都什么年代了，是不是有点朴素过了头？那么，“老税叔”的钱到哪里去了呢？小陈觉得是个秘密，让人很费解。嘉陵摩托在一个高耸入云的大烟囱前停了下来。下车后，“老税叔”把车停在一侧，锁好。然后，“老税叔”让小陈跟着他。

机砖厂规模很大，大约占地五千个平方米，从高高的烟囱就知道，是一家日砖产量上十万块的民营企业。“老税叔”带着小陈找到砖厂厂长办公室时，却见厂长办公室闹哄哄的围着一些当地村民，像是在争吵砖厂的运输车辆压垮当地村道的什么事情。“老税叔”刚要走进去，忽然他身子一个颤栗，然后他不由地蹲下身去，脸色铁青，表情十分痛楚，似乎在顽抗地抵御什么。这一幕被后头的小陈看到了，他赶紧跑过来，忙问“老税叔”怎么啦？是不是病了？今天砖厂人多不便于开展征税工作，要不明天再来吧？“老税叔”忙摆摆手，努力地站起身，强装着笑容说：“我没病，身体没问题。”“老税叔”话音刚落不觉一愣，原来他在人群中认出一个人，那是本地村委会的吴主任。那边吴主任同时也看到了他，从里头走了出来跟他打招呼。“老税叔”便问吴主任他们在这里闹哄哄的是怎么回事？吴主任告诉“老税叔”，这家砖厂是一家大型民营企业，每天将出产砖块上十万个，已开工生产五六个月了，因砖厂生意不错，每天来往的运输车辆多，孰料没多久就将刚硬化不久的水泥村道压坏了，变得坑坑洼洼的，给村民们生产生活带来很多问难与不便，而砖厂又不管，这样，村民们便找砖厂评理。“老税叔”一听，急欲跨进厂长办公室去。吴主任忙拉住他，问他去做啥？“老税叔”说，要与他讲讲理，哪有为了自身利益破坏群众利益的？吴主任赶紧凑近“老税叔”耳边说，这个厂长是县里某领导的侄子。“是某领导的侄子就可以不顾群众利益、不管群众幸福吗？我不仅要去评理，还要征收他的税呢！”“老税叔”执拗地说。“老税叔”一踏进厂长办公室，先把几个村民拉开，然后向厂长亮出证件说是税务所的，过来征收税款。厂长听说过“老税叔”这个人，见了忙站起身把“老税叔”喊到里面一个房间，拿出一个鼓鼓的红包说：““老税叔”，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请笑纳。”谁知“老税叔”看都没看红包一眼，而是一味认真地告诉他砖厂经营以来该征收的税费数目，要他近两天把税费交了。厂长一听显得急了，忙掏出手机打电话，说了几句话后就把手机递给“老税叔”说：“这是县委杨主任的电话，他要你接一下。”杨主任是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来头很大，“老税叔”知道。“老税叔”有点不情愿地接过电话说声“你好”，杨主任在电话里要他关照一下，帮忙减免砖厂的税费。“老税叔”说：“依法纳税是每个公民义不容辞的责任，就假如是本人我开的也是一样。所以这个税费无法减免，请领导理解支持。”说完先把电话挂了，然后拉开门走出里头房间，再三嘱咐跟在身后的厂长近两天把税费交了。“老税叔”刚转身走开几步，忽然记起什么，又倒了回来，面无表情地对厂长说：“你还有一份责任，你的砖厂运输车把村道压坏了，可得负责把村道维护修好，其实群众的幸福也就是你的幸福。”接着，“老税叔”自个从身上掏出一叠钞票，递给村委会吴主任说：“这是我一个月的工资，我知道你们村里困难，我是一名共产党员，应该带个头资助一下村里，帮助群众解决实际困难，这里表示我的一点心意。”接着又嘱咐吴主任道：“你现带着群众回去，不要影响砖厂的正常生产，同样，发展民营经济也是一件利国利民的事情。回去后带领广大群众把破损的村道维修好。”待在一旁的厂长看到这些，不禁深为“老税叔”的感召言行所动，他红着脸上前对“老税叔”说：“老税叔，您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不愧为一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共产党员。这边我会尽快安排财务人员去缴纳税费，请您放心。”然后又对吴主任说：“不好意思，砖厂的开办给大家添麻烦了。你们先回去把村道公路维修好，费用由我负责。”“老税叔”听了，紧紧地握了握厂长的手，脸上舒展开了股股笑靥。小陈知道，那是一种幸福地微笑。

嘉陵摩托又响了，远远地，屁股后面冒着一股油烟。小陈坐在摩托后座，一路上不语，仿佛在沉思什么。

过了两天，“老税叔”突然病倒了。医生一检查，结果是骨癌，晚期。“老税叔”病倒后，小陈才知道，“老税叔”身边没有其他亲人，父母早逝，从小受四邻周济长大，结婚后老婆因嫌他没生育能力就离了。“老税叔”其实是早知道自己患了癌症的，与癌魔抗争已经快五年了，但他一直没有对谁声张过。“老税叔”最后临去之际，颤颤地拿出一本存折，递给一直陪护着他的小陈说：“这里头有9万元，是我的所有积蓄，你去找到早几年前镇里那一对因家里火灾失去父母的姐弟，继续每个月给他们送去读书生活费用，直到她们读完大学……”小陈双手接过存折，不停地使劲点着头，直到“老税叔”满意地挤出最后一丝微笑……

“老税叔”出殡这一天，这个乡镇几乎所有的乡亲都出来了，在马路边自觉排成近两里路长的两行，人们无不含泪为“老税叔”送行。特别是那一对失去双亲的姐弟，端着“老税叔”的遗像走在前头，哭得像泪人一样。虽然“老税叔”匆匆走了，但小陈觉得，总感到一片春晖漫进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