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战争中,志愿军牺牲级别最高的指挥员是志愿军50军代军长蔡正国,他唯一的儿子蔡小东曾是一名优秀的军人,不幸在8月30日去世了。摘登蔡小东生前怀念父亲的散文,以缅怀这对可敬的父子兵。
——编者
1971年6月15,我正在操场带队训练,政治处主任气喘吁吁地迎着我跑来:“快!把工作交代一下,上面来电话知你立刻去大连黑石礁49号楼,你母亲来了!”我愣了,我听说过黑石礁49号楼,知道那是个专门接待高级干部的地方,而我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
当母亲决定来大连时,根本没料到此行将为我揭开那个保守了18年的秘密;当我一步步踏上49号楼台阶时,也断然不会想到,此刻,一扇对我关闭了18年的大门正在打开……
“你的父亲蔡正国同志是革命烈士,他是50军党委书记、第一副军长(牺牲时为50军代军长),是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牺牲的我军职务最高的指挥员。”
我听到他们在用不同的口音向我讲述同一个人:一个曾与他们一起经历了无数枪林弹雨的人,一个令他们钦佩的军事指挥员,一个曾给过他们信念和帮助的兄长,一个让他们难以忘怀的战友。我听到他们在用自己的亲历为我描述这个与我有着至亲的血缘关系,而我却从来不知道的人——
我的父亲蔡正国:
江西永新县人,断断续续在私塾里读书的学生、耕田种地的农民、跟随木匠学手艺的徒工;少年先锋队队长、乡苏维埃工会主任、互济会会员、反帝大同盟会员;红军战士、中国共青团团员、中国共产党党员、公略步兵学校学员、红军排长、红军连长、八路军随营学校队长、八路军团参谋长、八路军团长、抗大分校校長、山东解放军副师长、东北民主联军纵队参谋长、东北民主联军师长、中国人民解放军副军长、中国人民志愿军副军长……江西池江战斗,宜黄战斗,乌江战斗,戴坊战斗,永丰外围战斗,贵州城战斗,平型关战斗,晋西双池战斗,留玉战斗,土门战斗,隰县战斗,临先以东战斗,鲁西道口战斗,双庙战斗,鲁南卡桥战斗,武安战斗,重坊东辋战斗,甲子山战斗,新开岭战斗,三下江南四保临江战役,辽沈战役,塔山阻击战,平津战役,渡江战役,衡宝战役,海南岛战役,朝鲜一、二、三、四、五次战役……
这就是我的父亲?这就是我的父亲!我要去看望父亲。
抗美援朝烈士陵园坐落在沈阳北陵的东北方。过去我也曾来过这里,但都是以普通祭奠者的身份到陵园来瞻仰革命烈士,从未想到在我瞻仰祭奠的烈士中会有我的生身父亲。从前,我应该不止一次地从父亲身边走过,目光也应不止一次地在父亲脸上掠过,但我却不知道那就是我的父亲,不知道父亲就在我的身边,不知道父亲正在默默地望着我……此刻想来,心中真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真不知我脚步匆匆地从父亲身边走过时,我茫然不觉的陌生目光掠过父亲时,父亲会作何感想。
今天,我终于以儿子的身份来看望父亲了!
当年守陵的老人还在,他一听说蔡正国的儿子来了就哭了,拉住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孩子,你都这么大了!当年你才这么一丁点儿,还在怀里抱着呢……”
我被领到了纪念碑后面的烈士墓群前,在第一排的中间我看到了父亲——一块刻着红字的墓碑:烈士蔡正国同志之墓。一直阴沉的天空,就在这时下起了小雨。我肃立在雨中对父亲说,爸爸,我来了。父亲静静地望着我。我说,爸爸,我来看您了。父亲仍旧静静地望着我不说话。我说,爸爸,我是您的儿子啊…… 父亲突然就有了笑容,我听见父亲问,是小东吧?顿时眼泪就从我的脸上流了下来。我说,是,爸爸,我是小东,我就是您的儿子小东呀!父亲慈祥地说,来,小东,走近点,让爸爸好好看看你。我走上前去,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墓碑。
我说,爸爸,请您原谅我到现在才来看您。没关系,父亲微笑着说,我知道你会来的,知道你早晚会来的。太久了,我说。是啊,是很久了!父亲说。18年了……是啊,18年。我的小东都长大成人了,成为跟爸爸一样的军人,成为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了。我突然抑制不住地一下子拥抱住父亲的肩头…… 墓碑亲和地抵着我的额头,抵着我的胸膛,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坚硬的温情缓缓地流入我的心中,又从心中渐渐蔓延开来,传遍了全身。置身于这生疏而又淳厚的亲情中,我忍不住用手一寸寸地抚遍了整个墓碑。我抚摸着父亲的名字,抚摸着镌刻在墓碑后面的红色铭文。粗粝的墓碑摩挲着我的手掌,犹如父爱的回应,让我激动,使我沉醉。我就在这微醺的亲情中开始阅读父亲:
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五十军副军长蔡正国同志,江西永新县车田村人,生于一九九年,一九二九年参加革命,一九三二年参军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战士、班长、排长、连长、团长、师长、副军长等职。二十余年来正国同志在党的培养教育下已成为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及人民军队的高级指挥员。解放战争时期正国同志任师长曾率部坚持敌后斗争配合主力共同取得四保临江之重大胜利,荣获上级通报表扬著名之塔山阻击战,由于其指挥沉着坚定,大量牵制与打击了敌人援兵而有力地配合主力取得围歼锦州守敌之辉煌胜利。抗美援朝战争初期参加指挥汉江南北两圻五十昼夜的光辉阻击战更表现了正国同志具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优良的军事素养与英勇坚定的战斗作风。不幸于一九五三年四月十二日在朝鲜前线光荣牺牲,享年四十四岁。
这是属于父亲的最后的文字,共358个字。我读得很慢,像数父亲额头的皱纹,像数父亲鬓边的白发。我生怕漏掉一个字。这些字是人民送给他们最优秀的、为他们付出了生命的儿子的。所以,每一个字都刻得很深,每一个字都很重,每一个字都很珍贵。从这358个字的铭文中,我读出了一个从江西红土地上走出来的农民的儿子,一个经历了无数战争考验的红军战士,一个一生驰骋疆场终以马革裹尸的将军。
雨越下越大了,点点滴滴淋湿了墓碑,淋湿了墓碑上的铭文,淋湿了父亲的额头,也淋湿了我的眼睛。我与父亲在湿漉漉的小雨中久久地互相对视着、互相打量着、互相熟悉着、互相了解着、互相亲近着、互相感受着……那一天,我向父亲诉说了我的一切:我的理想,我的追求,我的快乐和我的苦恼。我告诉父亲得知自己是他的儿子后我是多么的震惊,更是多么的自豪!那一天,我郑重地举起右手在父亲面前宣誓:我说我要接过父亲手中的枪,继承父亲的遗志,做一个永远忠于党、忠于人民的合格的革命军人!
在那天的日记里,我写下了这样的话:
三躬父陵泣挽, 碑文字字扣我心弦。风吹红旗艳, 烈士血染。
革命遗志, 后人承担。
子承父志, 任重路远。
前赴后继儿接班。
征途上,擎先烈精神,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