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缪尔先生交朋友

2020-10-21 09:26王士跃
书屋 2020年10期
关键词:缪尔内华达美地

王士跃

约翰·缪尔(John Muir)是美国杰出的自然文学作家,也是环保运动的先驱。他既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博物学家,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探险者。他一生中常因一些“出轨”的举动被视为奇人异士:曾因交不起房租在博纳旺迪尔墓园睡了一个星期,却称和死者生活在自然美景中远胜过和生者同居一个屋檐下;他虽遭遇雪崩却能静若处子,将内华达山雪的洪荒之力和对抗雪崩的生存技巧娓娓道来,仿佛那是一场高山滑雪的享受;他还冒着飓风的危险攀上大树,即使周围的树木被连根拔起,他却像一只顽强的小鸟紧贴树干,聆听枝叶在风暴中弹奏出的美妙音乐。因此,缪尔往往能见常人所不能见。当人们在加州发现了价值连城的金矿,他却在加州发现了无价之宝的荒野。他是将荒野环保理念及审美价值首次介绍给世人的独具慧眼者,是终生不遗余力地传播公共园林建设意义的文化先驱,缪尔故此被称作美国的“国家公园之父”。

今天美国的环保方针政策很大程度上仍旧依循了缪尔奠定的环保理论。如同另一位大自然的先知梭罗一样,缪尔已成为一个美国文化的偶像,深入美利坚民众的心灵,为这个热爱自然和户外运动的民族带来旺盛的能量和活力。随着国内对于生态环保的日益关注,缪尔这位自然文学作家也渐为我国读书界所熟悉。让我们认识并且和缪尔先生交一个朋友,无疑为我们的生活增添了一抹浓绿和清爽的气息。

缪尔从小生长在一个极其严格的苏格兰基督徒家庭,打记事起父亲便要求他背诵《圣经》。十一岁时他就凭着意志力和“酸痛的皮肉”(指被体罚)熟背几十万字的经文。为了逃避家教和背诵《圣经》的压力,他常一个人游荡家乡的荒野和海滩,从而迷恋上大自然和浪漫主义文学。后来举家移民美国,在威斯康辛的乡下落地生根。可是他的牧师父亲仍然未改初衷,排斥缪尔的文学爱好,认为生活中除了《圣经》,其他的阅读都是所谓的“虚应故事”。在这一点上,他和《红楼梦》中贾政要求宝玉一心只读圣贤书堪称“英雄所见略同”。尤其是他看不上缪尔流连大自然的作为,认为去森林就必须随身携带砍柴的刀斧,仅仅去散步纯粹就是游手好闲。

缪尔稍长一点便离家出走,独自徒步千里去了佛罗里达,准备在那里登船周游南美洲。不想阴差阳错,他却落脚在了纽约。然而因为不喜欢都市生活,接着又搭船去了加州。他于1868年初抵达了旧金山,从此再未离开过加州并与内华达山脉厮守了一生。

据说苏格兰人意志强悍,热爱运动和冒险,比如这个高地民族最喜欢玩掷木桩的体力游戏就是个佐证,他们红扑扑的脸蛋上洋溢着阳光恩赐的天真笑容。苏格兰人探险足迹遍布地球各个角落,深解“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险远”的妙处。仅就北美而言,就能列举出一串响当当的苏格兰大探险家的名字,比如说第一个横跨加拿大东、西海岸的苏格兰探险家麦肯锡,比美国最早的刘易斯和克拉克的远征队还提早了十二年。在美西海岸首次发现并命名了大量动植物的博物学家道格拉斯和孟雅斯,至今他们的冠名仍然被广泛地采纳和使用。当年仅在内华达山脉的优胜美地峡谷中就四处响起苏格兰人的浓重口音,这里有慕名而来的艺术家,也有猎人和皮货商,牛仔和淘金者也络绎而来。缪尔的志趣却与他们迥然不同,他来优胜美地是为大自然的美景所吸引,单纯而没有功利色彩,这里是他的归属,如同失散的儿子找到了母亲。

缪尔一生共写过四部和内华达山脉相关的著作,分别为《加利福尼亚的山脉》、《我们的国家公园》、《优胜美地》和《我在塞拉山脉的第一个夏天》。每一部书都堪称自然文学的经典,富于充沛的激情和华美的文字,影响深远。在缪尔的笔下,内华达山脉具有独特的魅力,它不但雄浑壮观,并且闪耀着动人心弦的色彩:

“内华达山脉耸立在东边,高达数英里,如明媚的天空下横卧着一片舒缓的积云。色彩如此灿烂,如此豁亮,像一座天国之城的墙垣,仿佛不是身披光彩,而是完全由光彩构成。在我看来,内华达山脉不应称作雪脉,而是光脉。”

这是作者在《加利福尼亚的山脉》里写下的对内华达山脉印象的一段著名文字。他仿佛是一个喜爱涂抹的孩子,挑选了最绚丽的彩笔描绘他心目中美丽的圣山。加州拥有地中海式的暖燥气候,四季阳光明艳,不仅移民们趋之若鹜,艺术家们也对其光色而神往不已,这也正是当年哈德逊画派的风景大师们纷纷前往加州采风绘画的原因。而缪尔所擅长的则是文字的表达,以唯美灵动的文学语言倾心描绘内华达山脉这座“神的山宅”。

在思想上缪尔深受超验主义哲人爱默生和梭罗的影响,尤其是爱默生这位被他奉若神明的哲学家和诗人成为他一生追随的精神导师。在内华达的山居岁月里,他常常独自漫游荒野,身边只带着面包和茶叶这些最简朴的必需品,有时连铺盖卷也不带,累了随便倒在树干或岩石上和衣而睡,然而他每次必带一册爱默生的诗文和随时可以涂写的笔记本。“我们的骨肉帐篷仿佛玻璃一样对四周的美丽清晰透明,好像真的无法区分开来。阳光下空气与树木、溪水和岩石使我们感到欣悦——成为整个自然的一部分,既不衰老也不年輕,既无疾病也无健康,却永生不朽”。从缪尔的冥想式独白中可以窥出爱默生的《论自然》对缪尔产生的直接影响。爱默生曾云:“我变成了一只透明的眼珠,我什么都不是,我看到了一切,宇宙生命之流通遍我的全身,我是上帝的一部分或是一小块。”像爱默生一样,缪尔深信人类只有在回归自然的时刻才能找回生命完整与崇高的意义。

应该指出的是,爱默生和梭罗更多地从理论上奠定或小范围内实践摸索着超验主义价值观的可行性,而缪尔则是将理论和行动放大到广袤无垠的自然语境之中加以履行,同时掺杂大量荒野的信息,使他的叙述话语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文化张力。仅就这一点而言,缪尔是大大地超越了他的新英格兰精神导师的局限。在缪尔看来,梭罗的瓦尔登湖算不得真正的大自然,康科德近郊的自然无非就是几块农田和一些果园而已,顶多算是半自然半人间的环境。而他的老师爱默生虽然最终与他在优胜美地相会了,却并没有接受和他去荒野宿营的邀请,也让缪尔小有失望,感到那是“一个对辉煌的超验主义的悲伤注解”。至于爱默生劝他结束孤独的山居生活,跟他去波士顿长住的邀请也被缪尔婉拒了。他宁肯生活在森林和山石的殿宇中,也不肯搬进都市舒适的别墅。波士顿郊区上流社会的生活气氛与他的加州荒山野岭的口味恐怕是格格不入的。缪尔终生留恋大山,即便后来成婚安家,为了生计不得不搬入城里,他也坚持卧室不挂窗帘,只为早起晚睡之际能够举目看山,抬头望月。

缪尔是一个体能超强之人,在优胜美地生活的十多年间,练成了一身攀山越岭如履平地的非凡本领。其远足区域之旷阔,路途之迢遥,速度之快捷,至今仍使当地的登山发烧友们望尘莫及。在正常情况下一般人行走速度约在每小时五公里左右,一天行程不过四十公里。据说缪尔一天可走八十五公里,而且皆为崎岖不平的山路,日出而行,日落而归。这令同样是登山健将的著名优胜美地摄影家罗维尔自叹不如。一百年后他追随缪尔足迹攀登同一条山路,却完全无法企及前辈当年缔造的记录。缪尔就是靠着这么一双铁腿,踏遍内华达山脉的沟沟坎坎,行程何止千百里,做了大量田野考察和研究,记录下内华达山脉丰富多彩的地质与生态的分布及特征。这些珍贵的文字为加州乃至整个美国西部自然生态史留下了极具价值的原始资料。

值得一提的是,在地质学方面缪尔显示了他的非学院派的科学才华。在缪尔之前地质学界始终认为内华达山脉的优胜美地峡谷是由地壳裂变和塌陷所造成的。然而缪尔通过自己的实地调查和对冰川运动的长期追踪,发现冰川融化和移动与摩擦才是峡谷形成的真正原因。他将这个结论写成了地质论文《优胜美地的冰川》,发表在《纽约论坛报》上。这也是缪尔写作生涯中公开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在当时的地质学界引起巨大反响。事实证明他的论断是正确的,时至今日,他的观点仍广为地质学界采纳,显示出缪尔在科学方面的真知灼见。

缪尔被尊为“国家公园之父”,在美国国家公园的建立以及推动环保运动方面起到过至关重要的作用。当年他漫游荒野森林,常常目睹内华达山林遭到滥伐和破坏。由于联邦急于开发西部边疆,颁发了极为宽松的土地政策,加上南北战争结束后工业社會的崛起和西部正在掀起的淘金浪潮,对攫取内华达山地资源均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至今人们仍可以看到当年人类掠夺山林资源的痕迹,砍伐后的树桩如麻点子一样散落在林地之中,为大地留下丑陋的记忆。缪尔深感不安和愤怒,他认为这种急功近利的行为无异于“贩卖云彩、白雪与河流,将它们剁碎后带走”。为了阻止这种破坏性的商业开发,他利用发表文章的机会,向社会大众披露内华达森林正在遭受的严重损害,呼吁对于自然生态必须加强保护。他还说服联邦介入,从加州政府手里接管优胜美地,将其规划为国家公园,实施永久的管辖和保护。

“成千上万疲惫、紧张、过度文明化的人们开始发现,去往山野是去往家中,荒野是一种必要。山林公园和保护地的作用不仅在于它们是木材和河流灌溉的源泉,也是生命的源泉。”缪尔在《我们的国家公园》一书中如此阐明建立国家公园的必要性。他与志同道合的环保运动者们一同发起了这场旷日持久的环保之战,动用了国会,请来了总统,建立了西部第一个草根环保组织塞拉俱乐部。因此当优胜美地国家公园终于正式成立的时候,对于美国来说,它的特殊意义恐怕远远超过开辟了一个新的殖民地,它已然变成了真正的民族心灵的故乡,一个最强大的国家需要的最温存的睡枕和安神曲。也许有人会问,世界许多国家都有傲人的镇国之宝,中国有长城,埃及有金字塔,法国有凡尔赛宫,那么美国的镇国之器又是什么?可以说既不是NASA,也非华尔街和硅谷——虽然它们都很重要——而是有识者普遍认同的遍布全美的六十二座国家公园。

缪尔的文学语言丰腴华美,散发着维多利亚时代的美文气息,浪漫中掺杂堆砌和华丽,时有紫色散文倾向(purple prose),但不乏荒蛮和野性的质感,是一种奇妙的文字组合,在十九世纪的美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一席。他既不像梭罗那样专注于一时一地的精雕细琢和超验玄思,也没有爱默生警句风格的深刻和哲理性,而是惠特曼式的全息覆盖,边行边写,视阈辽阔。因此他的作品总是充满海量的山野纪实,自然界的林林总总被他以重彩写意的手法浓妆淡抹,尽呈笔下。

在荒野理论的推广和自然文学的建树方面,缪尔无疑都走在了那个时代的最前面。今天重温他的经典作品和传奇人生,使我们不仅从他的字里行间领略到大自然的清新纯美,也格外增添了一份对脚下的土地的敬畏与谦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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