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继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讨论,大多为两种弊病所困:一为局限于“形而下者”,二为局限于“中国人”自身。因为有这两种弊病的困扰,所以百年来关于中华文化的论战,近年来关于继承弘扬中华文化的种种举措,都始终不能开拓中华文化发展的新境,赋予中华文化以新的创造力,以致中华文化在世界上不能享有与中国国力相适应的地位。
所谓局限于“形而下者”,是指总是从技术及工具理性层面看待中华文化,而不能或不愿从“形而上者”的高度论及中华文化,从而造成中华文化的“形而上学”或“道学”传统的没落。此种局限有多种表现:其一,消解中华文化中的“天性”、“天意”、“天命”之维,把中华文化界定为纯然的世俗性、功利性文化,从而使其失去“形而上学”的维度,失去神圣的超越性,因而也失去了提振世道人心、提升生命境界的功能;其二,对中华文化中的“道”进行生硬的解释,用所谓“本源”、“规律”、“本体”等概念消解掉“道”的源发意义,使“道”平板化、现成化地沦为中国哲学的“逻辑范畴”之一,因而使得“体道”、“修道”、“悟道”、“成道”、“卫道”等完全退出了中国人的生活实践;其三,传统的“性善论”湮没不彰,“人性恶”的哲学反而大行其道,于是在“义”“利”之间,几乎皆以“利”为第一选择,导致全社会几陷入“义”的沦丧之中。
所谓局限于“中国人”自身者,是指总是站在“中国人”的立場上思考问题,而不会从普遍的“人”和“世界”的角度探讨问题。此种局限亦有多种表现:其一,总是强调中国的“特色”,而忽视中国之作为天下国家的“共性”,总是强调中国人的“殊相”,而忽视中国人之所以为“人”的“共相”;其二,很少从事“世界史”“人类史”的研究和写作,很少探讨“人类”的问题,因为现代中国思想认为“人类”是抽象的,“中国人”才是具体的;其三,作为一个世界历史性的民族,却没有担负起“世界历史”的自觉,总以为自己承担了最大的历史苦难,因而总是以“幽怨”的心态叙述历史,以“崛起者”的姿态谈论现实。
要克服上述两种“弊病”或“局限性”,就需要从两方面着手:一是重建中华文化的“形上之维”,二是重建中华文化的“天下之维”。这两方面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所谓重建中华文化的“形上之维”,就是要重建中华文化之“道”。而要重建中华文化之“道”,首先须恢复“道”的概念的合法性,以“道”作为学术和思想建构的基础,即不仅以“道”来解释世界、万物、生命和历史,而且以“道”作为政治批评、历史解释和社会批判的根据。为此,必须重建中国的“形而上学”。“形而上者谓之道”,重建中国的“形而上学”亦即重建中国之“道学”,此“道学”之精神须一方面深深地植根于现实生活,一方面又“腾冲超拔,趣入崇高理想的胜境而点化现实”(方东美先生语)。
如何重建“道学”?如果只是以各种近现代哲学对传统思想进行花样翻新的“诠释”,那还不能称之为重建“道学”。从本质上说,重建“道学”意味着让“道”重新成为中国思想的核心,让“道”以“究际通变”(司马迁语)的方式重新进入我们的生活。为此,就须重建“天人之学”和“古今之学”,因为“道”之进展即为“天人之际”和“古今之变”。
重建“天人之学”,就是要推翻近代以来在“天”和“人”之间高高耸立的隔离墙,重新恢复“天”和“人”的自由通达关系,从而使中国人的生命重新获得“天”的“护佑”。重建“古今之学”,就是要打通现代性在“古”和“今”之间构建的壁垒,重新恢复“古”和“今”之间的一气贯通,“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老子语)。而要重建“天人之学”和“古今之学”,就须建立“新经学”,重新疏解儒道经典,充分开显中华经典之哲理新境,在此基础上开展经典教育,在斯文之命的传承中实现中华文化的复兴。非此,则充其量只有各种以古代文献为材料的“学术研究”或“国故整理”,而无真正“人文化成”之“文化”也。
但是,仅有“形上之维”还难以实现中华文化之复兴,还须重建中华文化的“天下之维”。重建中华文化的“天下之维”,就是通过重建“道学”而重新开辟出一条“天下大化”之路,在这条道路上,使“中国人”重新生成为普遍意义上的“天下之人”。在今日世界危机的处境之中,中国要重新“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就要发扬“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承受天命,担当天下,使中华文化重新走向“无远弗届的天下之道”。
为此,必须反对那种仅仅把中华文化当作一种狭隘的地方性知识的偏见。实际上,中国先哲从不单为“鲁国人”“晋国人”“秦国人”乃至“汉朝人”“宋朝人”等“立言”,而是为“天下之人”“立言”,为“天下大治”而治学,从老子、孔子以来皆是如此。张载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者,一向被视为中华文化精神的代表,但这绝不是民族主义的宣示,反而是“天下主义”的精神原则。如果仅仅是为“中国人”“立言”,为“中国人”的利益服务,又如何能令世界万国信服?又如何能令天下人信服?当代中国学者,不能仅仅满足于说“中国人如何如何”,还必须以更大的努力去揭示“世人之所同然”。“中国人”之特性固不应忽视,然而作为学者,首先还是应该透彻认识“人”的共同本质,激发出“人之所同然者”。
此外,所谓“天下之维”还意味着打开文化上的中、外之“隔”,从而在“中国人”和“外邦人”之间建立起相摩相荡、氤氲化醇、“其言曲而中”的对话境界(张祥龙语)。要开启中华的“旧邦新命”,我们就必须以天下之文化为中华之文化,以万国之经典为中华之经典,以寰球之智慧为中华之智慧,让中国成为人类一切优秀文化的继承者和弘扬者。这当然不是让我们不加选择地接受各种“现成的”文化,而是让我们以“恒道”的大智慧去通达世间的各种“道”。
“极高明而道中庸。”我们所主张的,不仅是高蹈的思想创举,而且是具体而微的政治、伦理、教化和艺术活动,是日常生活的操劳和持守。我们所谓的“道”,不仅是哲学思辨,而且是“行道”、“修道”、“悟道”、“弘道”、“卫道”甚至是“殉道”的实践活动。顺天而动,行道天下,当天地之间的所有事物、所有人民皆能沐浴“道”的光辉之日,就是中华文化理想的真正实现之时。
(李广良,云南师范大学哲学与政法学院教授/责编 刘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