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我体弱多病,打不过人,也挨不起打,所以从来不敢在外动粗。口又浑,与人有说辞,一急就前言不搭后语,常常是回到家了,才想起一句完全可以噎住他的话来。我恨死了我的窝囊。
一日在屋间画虎,画了很多虎,希望虎气上身,陕北就来了一位拜访我的老乡,他说,与其画虎不如弄个石狮子,他还说,陕北人都用石狮子守护的,陕北人就强悍。过了不久,他果然给我带来了一个石狮子。但他给我带的是一种炕狮,茶壶那般大,青石的。据说雕凿于宋代。
这位老乡给我介绍了这种炕狮的功能,一个孩子要有一个炕狮,一个炕狮就是一个孩子的魂,四岁之前这炕狮是不离孩子的,一条红绳儿一头拴住炕狮,一头系在孩子身上,孩子在炕上翻滚,有炕狮拖着,掉不下炕去,长大了邪鬼不侵,刀枪不入,能踢能咬,敢作敢为。这个炕狮我没有放在床上,而是置于案头,日日用手摩挲。我不知道这个炕狮曾经守护过谁,现在它跟着我了,我叫它:来劲。来劲的身子一半是脑袋,脑袋的一半是眼睛,威风又调皮。
古董市场上有一批小贩,常年走动于书画家的家里以古董换字画,这些人也到我家来,他们太精明,我不愿意和他们纠缠。他们还是来,我说:你要不走,我让来劲咬你!他们竟说:你喜欢石狮子呀?我们给你送些来!十天后果真抬来了一麻袋的石狮子。
送来的石狮子当然还是炕狮,造型各异,我倒暗暗高兴,萌动了我得有个狮群,便给他们许多字画,便让他们继续去陕北乡下收集。我差不多有了一千个石狮子。已经不是群,可以称作军。它们在陕北、关中的乡下是散兵游勇,我收编它们,按大小形状组队,一部分在大门过道,一部分在后门阳台,每个房小门前列成方阵,剩余的整整齐齐护卫着我的书桌前后左右。
世上的木头石头或者泥土铜铁,一旦成器,都是有了灵魂。我成了强人,我有了威风,我是秦始皇。秦始皇骑虎游八极,我指挥我的狮军征东去,北伐去,兵来将挡,遇土水淹,所向披靡,一吐恶气。往日诽谤我、羞辱我的人把他绑来吧,但我不杀他,让来劲去摸他的脸蛋,我知道他是投机主义者,他会痛哭流涕,会骂自己猪屎。从此,我再不吟诵忧伤的诗句:“每一粒沙子都是一颗渴死的水。”
到了这年的冬天,我哪儿都敢去了,也敢对一些人一些事说不,我周围的人说:你说话这么口重?我说:手痒得很,还想打人哩!他们不明白我这是怎么啦。他们当然不知道我有了狮军,有了狮军,我虽手无缚鸡之力,却有了翻江倒海之想。
這么张狂了一个冬季,但是到了年终,我安然了。安然是因为我遇见大狮。
我的一个朋友,他从关中收购了一个石狮,有半人多高,四百余斤。这个狮子绝对是民间味,狮子的头极大,可能是不会雕凿狮子的面部,竟然成了人的模样,正好有了埃及金字塔前的蹲狮的味道。我一去朋友家,一眼看到了它,我就知道我的那些狮子是乌合之众了。
我开始艰难地和朋友谈判,最终以重金购回。我举办了隆重的拜将仪式,拜大狮为狮军的大将军。有了大将军统领狮军,说不来的一种感觉,我竟然内心踏实,没有躁气,是很少给人夸耀我家里的狮子了。我似乎又恢复了我以前的生活,穿臃臃肿肿的衣服,低头走路。不搅和是非,不起风波。
我依然体弱多病,讷言笨舌,别人倒说“大人小心”,我依然伏低伏小,别人倒说“圣贤庸行”。出了门碰着我那个邻居的孩子,他曾经抱他家的狗把屎拉在我家门口,我叫住他,他跑不及,站住了,他以为我要骂他揍他,惊恐地盯着我,我拍了拍他的头,说:你这小子,你该理理发了。他竟哭了。 (摘自《万物有灵》 长江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