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龙剑

龚天羽

每月的望日这天是昆仑弟子的考艺大会，三通鸡唱刚罢，寮房执事就早早地敲响玄妙殿旁钟楼里那只硕大无朋的“道名钟”，钟声浑厚悠远，直冲云霄，只一盏茶的工夫，所有昆仑弟子便悉数集结到了羽化台上，监寺敲起三通响鼓，台阶下的弟子们便开始捉对厮杀起来。

这样的场景对昊辰来说并不陌生，在他入门的十多年里，参加了百余次考艺大会，但结局怎一个惨字了得——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筋骨都受过重创，那些痛苦的记忆已经深深地融入到了血液里，一站上这片场地，他的双脚就情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今天也没有例外，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紧张到操练了无数遍的招式不知道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就在这片刻的犹豫之中，旁边紧挨着的师兄弟猛地一掌打了过来，刚劲的红砂掌夹带着天罡掌力正中左肩，昊辰整个人斜斜地飞了出去，远远地跌落在石阶上。

八仙台上的药王师叔看到了，赶紧纵身跃下，左手扶住昊辰，右手从褡裢里掏出了一颗九花玉露丸，送入他口中，运起天罡正气，在他的后背轻抚，好不容易才帮他理顺了七经八脉。师叔轻轻叹了口气，摇着头走回了八仙台上。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昊辰身边就坐满了受伤的师兄弟，他们都伤得不轻，这场比试不仅是荣誉之战，也决定了各自在昆仑派的地位。

此时，昊辰一眼不眨地盯着场上的一个黑色身影，躲闪腾挪之间，在空中留下一道道残影，双手击出，携着雷霆万钧之势，两个时辰过去，习武场上只剩下了大师兄和齐峰两个人。他们相对而立，目光炯炯地盯着对方，大师兄朝着齐峰扑去，他出手时力道惊人，带着虎虎生威的劲头，那黑衣少年且战且退，使出了昆仑的独擅的云龙身法，倏尓身形一晃，便来到了大师兄的身后，口中大喝一声：“得罪。”双手猛地向前推出，精纯的内力在一瞬间向前推出，大师兄“哇”的一声倒在了地上，这已经是齐峰第二十次在考艺大会上拔得头筹了，师兄弟们纷纷冲下了羽化台，把他拥在中间。

齐峰入门虽晚，但悟性极高，根骨强健，还吃得了苦，掌门将昆仑派的天罡掌法、大静神功授予他，他也连续几次在习武场上打败了大师兄，在帮内声名大噪。

昊辰自小体弱多病，村里有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说这孩子“天年难保，恐怕夭折”，他父母听了担心不已，便把他送到了昆仑派虚空子门下练习武艺，希望昆仑派的功夫能够让儿子强身健体，顺利地长大成人。

昊辰眼看着比自己晚五年入门的齐峰已经成为了昆仑派年轻一代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连掌门师父也向他投来了赞许的目光，而自己和他的武功差了十万八千里，心中又是羡慕，又是惭愧，暗自想着：我要是能像齐峰这么强就好了。

昆仑派的轻功称霸武林，丹药也是一绝，前一天还鼻青脸肿、浑身疼痛的师兄弟们吃了丹药，第二天便又生龙活虎。

晨课之后，师父看着弟子们练完了一套入门的八卦剑，就到旁边找了块大石头懒洋洋地躺了下去，手里拿出一个小葫芦，咕咚咕咚地喝起酒来，小葫芦里的酒似乎怎么也倒不完，太阳从树叶间撒下几缕金光，柔柔地荡漾在他的脸上，摆动的树叶送来了一丝丝凉意，没一会儿，他就睡着了，任这些孩子们演习剑法。

一群十岁出头的小孩子，见师父睡着了，哪儿有不偷懒的，都到一旁聊起了闲天，只剩下齐峰和昊辰两人还在苦练，只听“当啷”一声，昊辰手里的剑又掉在地上了，这已经是今天第二十次了，旁边坐着的不少师兄弟都捂着嘴偷笑。

昊辰气呼呼地捡起了剑，扫了一眼嘲笑自己的人，想耍一串剑花挽回颜面，没想到“当啷”一声，剑又不听话地掉到了地上。

“连个剑花都舞不动，像个女孩子。”说完，陈二就捂着肚子，极夸张地笑了起来。

“你根本就不适合习武，还不如赶紧下山回家去吧！”

“大师兄会摸骨，你可以去找他看看！”说话的是和昊辰一起入门的张小五。

旁边的师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昊辰难受极了，他低头抿着嘴，内心无比焦灼，紧握着剑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一阵绝望之中，张小五的最后那句话在他的脑海里回荡——“大师兄会摸骨，你可以去找他看看！”是啊，与其在此虚度岁月，不如让大师兄看看，若是天命如此，也就勉强不得了。

中午，乘着大家小憩的时间，昊辰偷偷地溜进了大师兄的房间：“师兄，我……我有一件事情想求您帮忙，就是……我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该留在这里。”

大师兄听完沉吟了片刻，大拇指在中指和食指上快速捻了两下，昊辰心領神会地将衣袖中的两锭碎银放到了他的手上。大师兄把手搭在昊辰的肩上，将天罡正气引入他的丹田之中，发现他不光丹田空空，而且像打破的锅子，根本无法蓄力，这种情况是他前所未见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来，叹了口气道：“不仅先天不足，而且后天难补，你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再别提什么习武练功了！”

昊辰听了虽然感伤，却毫不意外，默默走到了师父的房中，向他告别。还未开口，一个雄浑的声音响起：“你觉得自己先天柔弱，不想练武，也是人之常情，这里有些盘缠，你拿着下山去吧！”

昊辰一直以为自己在这里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但没想到师父一直惦记着他，一时之间心里有点发酸。但他已经用尽了全力去练习那些招式，只能说天命如此，注定了自己无法成为武林高手，又何必留恋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呢？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在师父的脚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就头也不回地出了山门。

包袱里大概有三百多两银子，做点什么买卖好呢？昊辰在下山路上一路盘算着，突然跳出了一伙儿山贼，吓得他脚下一滑，一头栽在地上。

“兄弟们小心，这家伙是昆仑山上下来的，背上还背了一口宝剑！”山贼头子大声喊道。

这时昊辰才意识到自己也练了十多年武艺，颤巍巍地从背后拔出了宝剑，没想到被山贼头子用剑轻轻一拨，就掉到了地上。山贼头子哈哈大笑起来：“这小子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识相的把手里的银子都放下，放你下山，老子不杀窝囊废。”

昊辰无可奈何地把背上的褡裢交了出来，等山贼走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一日，月明星稀，昊辰脱下罩衣刚准备入睡，便听到庭院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段时间随时发生的突袭使他整个人都变得敏锐了起来，他赶忙穿衣提着逆龙剑跑了出来，看见一个黑衣人，便问道：“你也是来抢秘籍的？”

“没——错——”来人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你们说话都是一个师父教的么？怎么都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昊辰一听到这个声音就烦，有了逆龙剑助阵，他现在什么也不怕，双脚一转就朝着对方飞了过去，仅一瞬间，七八个连招就使了出来。

这剑真不错，昊辰心里暗自想着，那黑衣人刚招架了没几下，力气便有些不足了，被昊辰猛地一剑劈下，竟然斩成了两段！

地上没有一点鲜血，看着地上的两三节木头，昊辰呆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黑衣人竟然是木偶人，难怪说话的语气那么怪异，到底是谁能够深谙墨子之理，制造出这么惟妙惟肖的木偶人？难道说这两三个月前来抢秘籍的都是木偶？可为什么有几个人的口音却是正常的呢？这几个谜团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回旋着。

月光似水，静静地倾泻在这庭院里，昊辰发现这木偶人的双脚上沾满了泥巴，显然是从外面的沼泽地上走来的，他循着泥印一路追了过去，发现在幻影山庄的不远处，有一座大大的茅屋，茅屋的前面不知是谁堆了一个高高的土丘，旁边赫然竖着一块墓碑，上面写了四个大字“昆仑散人玄虚子之墓”。

玄虚子，难道就是师父经常提起的始祖？据说此人卸下了掌门之位，潜心研究玄学，没想到已经仙逝，可惜无缘一见。想到这里，昊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过这茅屋想必就是玄虚子住的地方了，想不到今天有这样的缘分，那便进去瞻仰一下吧！

他跪在墓碑之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身后的门居然自动打开了，倒着实吓了他一大跳。昊辰小心翼翼地走进茅屋，屋内的光线有点暗，隐隐间看到里面到处都是人，整整齐齐地站了两排，他刚想后退，发现左边的一排就是之前来抢夺秘籍的黑衣人，衣服还有被利剑刺破的痕迹，而右边一排的衣服则完好无损。

突然最里面的一个人朝他走了过来，他的模样像极了送他逆龙剑的那位老人，昊辰刚要喊他，那人先开口了：“昊辰，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找到了这里，我已经驾鹤西去了，就埋在了门口的那个墓冢里，现在和你说话的只是我留下的一个人偶，和之前我派来和你过招的那些人偶一样。你能够击败他们并找到这里，说明你已经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剑客，我在逆龙剑中加入了磁性，它在地磁的作用下，能够自己运动，带着你练习剑法，但几个月后，这种磁性就会慢慢消失，也就是说你现在施展出的剑法，完全是你自身的能力啊！”说完，这人形木偶又默默地退回了角落里。

昊辰彻底惊愕了，他虽然知道那老人懂些奇门遁甲之术，没想到居然能做出这么精巧的人偶来，更没想到的是平日里对自己爱答不理没什么好气的人，居然会在自己的身上下这么大的功夫，真不知道背后有没有隐藏着什么秘密？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一个黑衣人持剑猛地从背后刺来，昊辰一个凌空步虚闪了过去，左手化拳为爪向后探去，用的是在昆仑派所学的纵鹤擒龙。自从按照逆龙剑的使用说明练剑以后，加上山庄里无人打扰，正好潜心修炼，昊辰把许多以前练不好的功夫都顺带着捡了起来。两个人影时分时合，打了七八十个回合，还是不分胜负。

东方渐渐露出了一丝光亮，昊辰突然觉得这个黑衣人的身影是那么的熟悉，利落的出招、干脆的格挡、漂亮的身法，都像极了昆仑派年轻一代中的翘楚——齐峰，昊辰虚晃一剑，趁机靠近对手，猛地用牙齿拉下了对方脸上的黑布。

真的是齐峰！！！

“你也想要剑谱？”

齐峰摇了摇头：“我只是奉了师父之命，来看看你的武艺有没有进展，没想到你的功夫精进了这么多！”

自己能和齐峰打个平手，这确实是昊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师父还记得我？”

齐峰点了点头道：“是啊，虽然你先天不足，但这只说明你不适合练习内功，而昆仑派的剑术和身法才是武林一绝，师父看你总是垂头丧气，他早就和师祖说好，让他教你演习武艺，所以你下山时，他派出一众弟子拦截你。”

“真的么，师父一直没有放弃我？”

“你跟我来！”

昊辰跟着齐峰一同走回了幻影山庄，打开了玄虚子交给他的那个锦盒，里面放的哪里是什么武功秘籍，原来是一本他曾经读过的书而已。

看著昊辰怔怔的样子，齐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师父经常派弟子下来试探你，每次知道你有进步都特别高兴，你一定要记住，只要你自己不放弃自己，那么天下所有的人都不会抛弃你！”

昊辰听了这席话，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面朝着昆仑山的方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