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伟
我16岁的时候,在内蒙古大草原上遇到了一个不会说话但是特别忠诚的朋友:一匹枣红色的交通马。
那天,起床号吹响后,我走出营房准备列队出操,远远地看见一匹披挂整齐的枣红色大马,枣红色的马鞍子紧紧地扣在它的背上。在灿烂的朝阳中,连长翻身上马,人和马就像箭一般地向东方奔去。枣红马红色的鬃毛和马尾巴都飞扬起来。
我看呆了,眼里全是连长英姿飒爽的身影。
这是连里的交通马,专门供连里出门办事人员骑乘的。从那天起,枣红色交通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想,要是哪一天我也能骑上交通马,驰骋在灿烂的朝霞之中,那就太幸福太威武了,就能实现战士骑马挎枪走天下的雄心壮志了。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我被调到了连部当通讯员。当天晚饭后,连长对我说:“小鬼,从明天起,你的任务就是去团部,把全连干部战士的信件取回来,同时送走连里干部战士寄的信和其他东西。”
我答道:“是。”
连长又说:“你去团部要有交通工具,你是想……”
我急切地看着连长,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连长乐了,说:“你是想骑马去吧?”
我被连长说到了心坎儿里,低头看着地上。
“小鬼,你就每天骑交通马去吧!”
“是!”我大声答道,并欢呼起来,“连长,您太好啦!”
连长接着说:“你去看一下交通马吧!你们要成为朋友才行啊!”
那一年我16岁,有了第一次骑马的机会。
连长刚说完,我就迫不及待地去了马厩,看见交通马在马槽后边站着,慢慢地吃着槽子里的马料,发出轻微的咯嘣咯嘣的声音。我兴奋极了,心里暗暗地说:“交通马!我的交通马!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和你在一起,我们就是战友了。”
我欣喜地走到交通马身边,想摸摸我的新战友。可是交通马看见我走近,竟然警惕地打起了响鼻:秃噜噜,秃噜噜,还用两只大眼睛瞪住我,一副非常不友好的态度。
看着交通马不友好的态度,我马上对它说道:“交通马,你别这样对待我,我是你的新战友啊!来,我们认识一下吧!”
交通马仍然警惕地瞪住我,鼻子里还是秃噜噜、秃噜噜的。
我有点不知所措了。
站在我面前的交通马好像不喜欢我。
看着它长长的马鬃很柔顺地披在脖子两侧,我伸手去摸,但是交通马一下子昂起脖子,躲开了我的手。
我更加不知所措了,难道交通马不喜欢别人摸,它只喜欢连长?
我懵了。
无意之中,我的手碰到了上衣的衣兜儿,里边有几块水果糖。我灵机一动:对,我给交通马水果糖吃,它一定爱吃!
我立马拿出两块水果糖,剥开糖纸,把糖块放在手心里,递到交通马的嘴边。我张开的手掌颤抖着,害怕交通马在吃糖的时候咬了我的手。
可是交通马躲避着我的手,看也不看我手心里的水果糖。
怎么回事儿?
我再次把手心里的糖块送过去,交通马还是不吃。
唉,急死我了,这家伙到底吃还是不吃啊?我都闻到了水果糖香甜的味道,难道交通马就闻不到?
交通马还是高高地昂着头,眼睛里仍然露出警惕的目光。
我不甘心,我要和交通马做朋友,我必须让交通马和我做朋友,我以后要天天和它在一起,不做朋友怎么成呢?我继续喂交通马糖块,让它知道我对它好!
当我把手心里的水果糖又一次送到交通马的嘴边时,它不躲避了,而是仔细地闻了起来,然后翕动了几下嘴唇,水果糖就进了交通马的嘴里。
这让我大喜过望:“哎哟!我的小祖宗啊,您终于吃了我的糖呀!”
哈哈,太好啦!交通马也喜欢水果糖!
我马上把衣兜里的几块水果糖都掏出来,依次剥开糖纸,一块儿一块儿地喂到交通马的嘴里。
我和交通马的关系拉近了,我终于可以摸交通马红色的马鬃了,它很驯服的样子。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繁星满天,我盼望着明天早晨,盼望着东方地平线上火红的朝霞。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刚蒙蒙亮,我便悄悄起床了。连长还在睡觉,但是我似乎惊动了他,问我:“起这么早干什么?”
我嗫嚅着,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连长笑了:“你个小鬼,是想去骑马吧?”
我没有回答,赶紧为连长打好洗脸水,又在牙刷上挤好牙膏,把毛巾也搭在椅子背上,小声说:“连长,我今天去团部吧?”
连长说:“着什么急?吃了早饭再去。”
看着连长不那么坚决,我说:“连长,我回来再吃饭。”说完就跑出了连部。
外边全是清新的气息,远处的阴山顶上已经有了一抹亮色。我跑进马厩,快步走到交通马的身边,从衣兜里掏出昨天晚上就准备好的水果糖,轻轻递到交通马的嘴边。今天它不躲闪我了,而是很痛快地把糖卷到嘴里,一副很温顺的样子。我搬起马鞍子,慢慢放到交通马的背上,再套上马嚼子,系好马鞍子上的两条皮带,高高兴兴地牵着交通马走出马厩。
东方的天际线已经泛出了红色,清晨的朝阳喷薄欲出。
我的心情大好,我也要像连长那样骑上交通马,潇洒走一回。
连长从窗户里看见我骑上了交通马,追出来叫我:“小鬼,注意交通马尥蹶子!”
我拽紧缰绳,大声地回答:“放心吧,连长……”话还没说完,交通马已经开始尥蹶子了,而且连续尥了三个蹶子,把我从马背上掀翻到草地上,摔了我一个狠狠的大屁股蹲儿。
连长跑到我跟前,先拉住交通马,再扶起我,连连问道:“小鬼,摔疼了吧?”
我站在連长面前,忍住屁股的疼痛,使劲儿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连长,我没事儿。嘿,这家伙,还是不服我呀?”说完我举起马鞭就要抽打交通马。
连长连忙拦住我,说:“你这个小鬼,刚摔下来一次就要打马,那怎么行?”
我望着连长,不知该怎么做。
连长笑了,说:“小鬼,我也被它摔下来过,可我没有打它,我还给它挠痒痒呢!”
“真的?”我好奇地问道,“连长,我要是也给它挠痒痒,它以后就不摔我了?”
连长又笑了,说:“你今天就试试,看它以后还摔你吗?”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要给交通马一块水果糖,还要给交通马割一些鲜嫩的青草。连队里的马们基本都吃芦苇草,比较粗糙,没有嫩草好吃。交通马渐渐地和我亲密起来,只要一见到我的身影,它就会咴咴地叫,好像早就盼望见到我似的。每到这时候,我都凑近交通马,给它挠痒痒,或者抓几把嫩草,递到它的嘴边。
每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就跨上枣红色的交通马,为战友们送信取信。
战友们很羡慕我能骑马,他们也想骑马,但是连里不允许战士们骑马,怕摔坏他们,所以他们就更羡慕我了。我在战友们面前有了一种自豪感,也有了一种优越感,特别是看见他们眼馋的样子,我就会在心里偷偷地笑。
笑过之后,我在心里也会自责:我笑战友们对吗?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交通马和我的感情越来越深,已经形影不离了,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我一招呼,交通马就会昂起头颅、扬起马鬃和漂亮的马尾巴,快步向我奔来。
一天深夜,大雨倾盆,营房外边是墨一样的漆黑。这样的天气甭说外出,待在屋子里也被雷声震撼得心惊肉跳。
突然,我的房门被人用力敲响:砰砰砰!砰砰砰!随着敲门声,一个焦急的声音传进来:“连长!我找连长!”
“什么事情?!”我大声问道。
雷声压过了来人的声音,我再次焦急地大声问道:“快告诉我,你是谁?有什么事情?”
在短暂的雷声间隙里,我聽到了门外的哀求声:“快找连长,快找连长,我的孩子快不行啦!”随后是一声声的哭号。
连长连忙打开了房门,听了来人的哭诉,连长明白了,原来是附近二羊圪旦生产队张二孩家的小孩儿得了急病,已经开始抽搐,请求连里的军医赶紧去救孩子。可是连里的军医去探家了,卫生员刚刚调来,还不能独自担负救治任务。
连长马上命令我:“小鬼,你马上去团部卫生队,请卫生队的军医来救老乡的孩子!你快去,骑交通马去,请军医马上过来,救人要紧。”
我看了看屋外瓢泼的大雨,心中有一些恐惧。
连长看见我的眼神里掠过一丝犹疑,马上严肃地问:“怎么,小鬼害怕啦?”
我真的有些害怕:这深夜,这大雨,我单枪匹马在草原上不会碰到狼吧?
连长再次严肃地问我:“害怕吗?你要是真害怕,那我去!”
我挺起胸脯,说:“连长,我不害怕!”
“小鬼,别害怕,去武器库背上一支半自动步枪,再压满子弹,碰见狼就不害怕啦!”连长拍拍我的肩膀,鼓励我说,“拿上半自动步枪,可以处理紧急情况,主要是给你壮胆儿。”
一听连长说让我背上半自动步枪,原来的惴惴不安早就跑到了九霄云外,于是我赶紧大声答道:“是!”连长让文书打开武器库,拿起一支半自动步枪交给我,又从子弹箱里抓起一盒子弹,一颗一颗地往半自动步枪的弹仓里装子弹。
我快速地装好子弹,然后将半自动步枪背在身上,再穿上雨衣,在大雨中跑向了马厩。看见交通马,我拍拍它的脖子说:“老朋友,今儿晚上你得辛苦啦!”说完我赶紧给它备上马鞍子,勒紧马鞍子的皮带,牵出了马厩。
天色墨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感觉和老天爷的闪电光亮辨别方向,我骑着交通马冲进了暴风骤雨之中。眼前大雨如注,耳边电闪雷鸣,交通马嗒嗒嗒的急迫马蹄声显得特别清晰。
黑暗之中,我一心只想快些赶到团部卫生队,把军医接来救那个老乡的孩子。
“怎么还不到卫生队呢?交通马你倒是跑得再快一点儿啊!”我心急如焚。其实交通马已经跑得很快了,只是我感觉很慢。
瓢泼大雨继续哗哗地下着,分不清哪里是道路,哪里是水坑。
老马识途,真的是老马识途!交通马一路上没有出现任何问题,直接把我送到了卫生队的大门前。
我跳下交通马,用最快的速度冲进卫生队,大喊道:“军医,军医,快去二羊圪旦,快去,救人!”
值班的军医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马上命令两个卫生员背起药箱:“立刻出发!”
救护车开动了,我看见车后边的红色尾灯亮起来,消失在黑夜的雨幕里。
我的心放下了,翻身骑上交通马,冒雨赶回连部。
天更黑了。没有了来时的紧迫和焦急,害怕的感觉顷刻涌上我的心头:一直听说草原上有狼。这半夜三更的要是碰上狼群,那可怎么办?
我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悄悄地把背后的半自动步枪摘下来,平端在手上,还把枪栓拉开,推上子弹,警惕地看着黑夜里的一切。
雨渐渐小了,我终于到了连里。我把交通马牵进马厩,卸下马鞍子,默默地掏出一块水果糖送到交通马的嘴边,然后用毛巾为交通马擦拭身上的雨水。
连长还在连部等我,看见我提着步枪,笑嘻嘻地问:“小鬼,一路上没看见狼吧?”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