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辉光
严秀秀早晨总是第一个进教室,一进教室就坐下掏出语文书背诵。因为她是语文课代表,早读要检查大家背诵。打铁还须自身硬,要求别人时自己得先会背。
天蒙蒙亮,校园静悄悄的,教室空荡荡的。一只早起的画眉鸟飞来,落在窗外柳枝上啾啾地叫着。严秀秀没时间欣赏这美景,她要抓紧时间背诵。严秀秀没打开灯,坐窗户边能看清字,一人开灯太浪费。
严秀秀背昨天学习的《口技》,已背三分之二,到了“宾客意少舒,稍稍正坐”这里了。她必须在早读前背完剩下的三分之一,否则不能检查大家背诵。
检查属于抽检,她拿着书到处走,点谁背谁就得老老实实背,这是老师赋予她的权力。不会背的放学留下继续背,直到会背为止。
严秀秀以身作则,工作认真负责,是模范课代表。《口技》虽不算长,但这是清朝人写的文章,那时的话和现在不太一样,语言拗口,不容易背。严秀秀默背着,她喜欢默背,默背效果好。严秀秀闭上眼睛,身体左右晃动,像个不倒翁,进入了忘我状态。
当她睁开眼睛,却发现桌子上有一张折叠成一指宽的纸条。严秀秀环视四周,没见到人;看看外面,也没见到人。而刚才桌子上是没纸条的,纸条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她闭上眼睛到睁开眼睛仅几秒钟时间,是谁如此迅速将纸条搁她面前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严秀秀迟疑片刻,伸手拈起纸条打开,只见上面写着:
告诉你,我发现我慢慢的(地)喜欢上你了,这是没办法地(的)事,谁叫你长的(得)靓毙了。
这是谁写的?严秀秀今年14岁,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她是个严肃的女孩,看完后她没有脸热心跳,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愤怒!她将纸条撕掉,揉成团儿丢进了废纸篓里。坐到座位上又后悔不该撕,应拿去交给老师才对。
背诵是无法背了,背也背不进去了。严秀秀坐着生闷气,重重地把书合上。窗外的画眉鸟吓了一跳,“吱”的一声飞走了。今天她无法检查背诵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严秀秀越想越气,决心揪出写纸条的同学。
天已大亮,校园里传来喧闹声,同学一拨拨进来。严秀秀仔细观察,拿眼盯进来的每个男生,写纸条的人一定就在其中。做贼心虚,谁神态不自然便是谁,这叫心理破案法。
可进来的男生个个神态自若,没人不自然。用盯人法不行,那就对笔迹。她对男生的笔迹一点儿都不熟,谁没事去注意男生的笔迹啊?昨天收的作文本还在桌斗里,她从废纸篓里捡回撕掉的纸条,一点点抻开展平,重新拼接,用胶水粘在一张纸上,和作文本上的字迹对比。
自然不必核对所有男生笔迹,老实人不会干这事,胆小鬼也不会干,只核对几个重点怀疑对象即可。重点怀疑对象共五个,这是经过排查得出的。
纸条上的字东倒西歪,像喝醉了酒,特点明显。严秀秀翻开一个个作文本,看谁的字喝了酒,很快便抓住了“狐狸尾巴”——欧阳文!
瞧欧阳文的作文:
我猛的(地)灌三瓶汽水,肚子胀地(得)如西瓜,打地(的)嗝如火山爆发……
不仅字体一样,助词也一样乱用,证据确凿。
欧阳文就坐严秀秀后面,瘦高瘦高的。此刻他刚打完篮球,热得很,脱掉身上的红球衣,擦脸上的汗、身上的汗、腿上的汗,擦完后把校服穿上。
严秀秀考虑如何处置这家伙:一是将纸条交给老师,让老师批评他;二是教育欧阳文一顿,让他无地自容;三是给欧阳文回张纸条,不轻不重地挖苦他一下。
第一个方案过于狠,老师不会放过他;第二个方案会弄得全班皆知,对自己反而不利;严秀秀选择第三个方案,回张纸条挖苦他,这看似温和,实际也厉害。
下早读后,严秀秀趁没人注意,朝后面桌子上抛了个纸球,纸球滚落地上。欧阳文弯腰捡纸球,他打开看,上面写的是:
请先把“的地得”弄清楚再写条子!
欧阳文嬉皮笑脸的,一点儿都不严肃,立即过来趴桌子上说:“我就是弄不清‘的地得,请课代表讲一讲。”
严秀秀生气归生气,但她是严肃的,見欧阳文是真不懂,作为课代表她任何时候都尽职尽责,便眼望别处气鼓鼓地说:“定语后面用‘的!状语后面用‘地!补语前面用‘得!懂了吧?”
“我也不懂什么是‘定状补,也麻烦课代表讲一讲。”
欧阳文越凑越近,头都快碰到严秀秀的头了。严秀秀警觉起来,大声说:“去去去!不晓得不晓得!”
这话弄得同学们都笑了,不知两个人搞什么名堂。欧阳文也跟着笑。
严秀秀成长在单亲家庭,爸爸妈妈很早就离婚了。妈妈从小教育她要拽住心,女孩心容易飞,飞了便回不来了;不要跟男孩子玩,男孩子都坏……遵循妈妈的教诲,严秀秀一心埋头读书,做乖乖女,别的一概不想。
现在欧阳文突然闯进来,严秀秀不知怎么办好。告诉妈妈吧,又怕妈妈找欧阳文闹,那成何体统?看来还是得告诉老师,让老师来解决。早读没检查背诵,挨了老师批评,严秀秀气上加气。
课间操后,严秀秀拿着重新拼接粘好的纸条向办公室走去。可到了门口,她又犹豫起来,心想:如欧阳文只搁这一次纸条,便原谅他算了,他如再搁,告诉老师也不迟。于是转身往回走了,还将那费好大劲重新修复的纸条,彻底撕毁扔掉了。
第二天早晨,严秀秀照例第一个到校,进教室第一眼便看见桌子上又有一张折叠成一指宽的纸条,自然又是欧阳文那东倒西歪喝醉了酒的字:
阿拉木罕怎么样?身段不肥也不瘦。她的眉毛像弯月,她的腰身像绵柳,她的小嘴最多情,眼睛能使你发抖……
严秀秀很生气,今天又不能检查背诵了。她坐在那儿生闷气,只等老师上班,告诉老师去。窗外的柳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受惊的画眉鸟不再来,即使来了也不再歌唱。
好不容易等老师上班,严秀秀哭着跑去办公室,将纸条交给了老师,说是欧阳文搁她桌子上的!
“这不是一首歌吗?”刘玉笛老师说。
“这是歌?”严秀秀还在哭。
“不是歌是什么?”
“明明不是歌!”
刘玉笛老师笑了,她知道是歌也不是歌。
刘玉笛老师年轻,教音乐,思想开放,对男女生之间的把戏不以为然。她认为男孩女孩是兩个不同的音谱,距离三度音程,构成和弦音,即哆咪、来发、咪嗦……于是产生优美的旋律,花季才成其为花季,校园才成其为校园。
见严秀秀神经兮兮的样子,刘玉笛老师又忍不住笑。
“老师,您怎么还笑?”严秀秀不满,哪儿有这样的老师,还以为她会狠狠骂欧阳文一顿哩!
“不笑咋的,也哭不成?”刘玉笛老师越发笑。
“他这是第二次在我桌子上搁条子了!”
“第一次的条子呢?”
“撕了!”
“为什么撕了?”
“蛮恶心的!我要求批评教育欧阳文!”
“他侵犯你了吗?”
“这便是侵犯!”
“这不构成侵犯,条子搁桌子上,你爱看便看,不爱看便不看,没强迫你看。”
刘玉笛老师不再笑:“说你漂亮还不好,难道说你丑就高兴?别人喜欢你,你不理就是了。”已经是初二的学生,快15岁了,她的学生无论情窦还是心智都未开,任重而道远。她答应了解一下,将严秀秀打发走了。
下午严秀秀的妈妈来了,说她女儿在学校受男孩写条子骚扰,问老师知不知道?
刘玉笛老师问:“哪个男孩?”
当妈的却答不出来,说明严秀秀没把情况全部告诉妈妈。家长要求老师教育男孩,不要骚扰女孩。刘玉笛老师答应一定教育,将她妈妈送走了。
严秀秀妈妈刚走,欧阳文的爷爷来了,老人今年九十整。欧阳文十五岁,怎么有这么大年纪的爷爷呢?原因是爷爷和他爸爸都是老年得子,才有欧阳文这个宝贝孙子。
欧阳文的爸爸妈妈把孩子丢给爷爷,两个人去澳大利亚挣钱,也是丢西瓜捡芝麻。
爷爷虽近百岁,但腰杆挺直、脸色红润、耳聪目明、声音宏亮、精神矍铄。他手持拐杖,步子稳健,走到学校气不喘、腿不软。老人关心孙子成长,知道欧阳文在学校给女孩写纸条,这还得了?把他气得够呛。
没见过这么大年纪的家长,且一人跑到学校来,还生这么大的气,刘玉笛老师忙扶老人坐下,不住地说“没事没事”。
老人满头白发,白胡子飘飘,拐杖戳地咚咚响,说他还是主张男女分校,男女互不接触最好。
“那样不好吧?”刘玉笛老师说。
“一心学习有什么不好?”老人固执地说道。
老人说早年便是男女分校,男中是男中,女中是女中。他便是民国二十五年一男中——现在的四中毕业的……
丁零零!上课铃响。
“老人家,对不起!我要上课了,咱们以后再谈好吗?”刘玉笛老师请同事照顾老人,自己夹起书本匆匆走了。
老人也起身走:“民国二十五年……”
刘玉笛老师找欧阳文谈话,欧阳文居然否认往严秀秀桌子上搁条子。他说:“没有没有,就是没有,谁往她桌子上搁条子啦?”
这家伙就这么讨人嫌,明明自己做过的事也不承认。刘玉笛老师这才从抽屉里取出写“阿拉木罕”的条子搁他面前,看你还抵赖不抵赖?
面对白纸黑字,欧阳文低下了头。
“人家不喜欢你搁条子,你就别搁了,为什么要讨人嫌?”刘玉笛老师说。
“不搁就不搁,本来就是逗她玩儿的。”欧阳文抬起头说。
男孩上唇已长出茸茸的细毛,脸上青春痘呼之欲出;喉结明显,嗓子变声;5号红球衣松松垮垮地套身上,有乔丹风范。刘玉笛老师不再说什么,谈话结束。临走,刘玉笛老师把纸条还给了欧阳文。欧阳文当即撕掉,表示不再写条子的决心。
然而欧阳文早上往严秀秀桌子上搁条子依旧,他是校篮球队队员,早晨参加球队训练,到校比严秀秀更早。他先将纸条搁严秀秀桌子上,再去球场训练,搁条子成了他功课之一。
严秀秀早晨一进教室便是撕条子,也是她的功课之一。其实严秀秀不知道,此后她每天撕掉的只是一小片折叠着的纸,上面没字,是无字条。无字条不能算是条子,欧阳文认为他兑现了对老师的承诺。
时光流逝,严秀秀撕着撕着,已成了习惯。忽然有一天没了纸条,桌子上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后来的条子写了什么呢?该看一看再撕,可她一张也没看便撕掉了。没准上面是些有趣的话,她真的像“阿拉木罕”吗?她有那么漂亮吗?她认为自己没那么漂亮,在班上只能算中等偏上。一个女孩子被人称赞美丽,不应发那么大火才对,有点儿弄不懂自己了。
不管搁条子还是不搁条子,欧阳文见到严秀秀都一副若无其事样子,像压根儿没那回事。听说爷爷回家教训了他!严秀秀没告诉她妈妈一切,却告诉他爷爷一切。老师不管,严秀秀想叫他爷爷管。
其实欧阳文只是有点儿痞里痞气,人并不坏。他语文是不行,连“的地得”也弄不清。但他数学好,英语也棒,篮球也打得不错,行进间单手投篮动作很潇洒……
每天早晨到校,严秀秀仍然第一眼便是看桌子上有没有纸条。没有,没有……也许是风吹落地上了,她看地上,地上也没有。
早读严秀秀点欧阳文背《核舟记》,这是最难背的,有意出他洋相。哪知欧阳文却背了下来,严秀秀没得逞。欧阳文知道严秀秀报复他,但不知道不是报复搁条子,而是报复没搁条子。
欧阳文不再痞里痞气,没跑去问课代表问题。第二天早上,严秀秀一看,桌子上还是没条子。不搁就不搁,谁叫你搁啦?有什么了不起!
可第三天早上,严秀秀一进教室,就发现桌子上有一张折叠好的纸条。严秀秀眼一亮,心就狂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拈起纸条展开看,还是那东倒西歪的字,上面写着:
严秀秀同学:
首先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我在你桌子上搁条子,使你生气了。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见你总是那么严肃的样子,想逗你玩儿。我不晓得你会生气,要晓得是不会开玩笑的。我以为你不会生气,不会告诉老师,可我都错了。
告诉你,我要去澳大利亚了。明天便动身,真舍不得老师和同学们。从此天各一方,希望你能开心、高兴!
拜拜!
欧阳文
于2019.12.10凌晨
严秀秀拿着纸条发愣,没想到欧阳文要走了,而且是去遥远的澳大利亚。这时,严秀秀倒觉得是她对不住欧阳文,说“对不起”的应该是她。同学之间,连一点儿玩笑也经不起。
欧阳文不懂严秀秀,他也错了,带着遗憾走了。而给严秀秀留下的则是更大的遗憾,严秀秀想向他说声“对不起”也不能了。两个人始终不沟通,隔空捉迷藏,躲猫猫。
严秀秀拿着纸条发愣,眼角有点儿湿。
欧阳文其实是个马大哈,严秀秀检查他背诵,他一点儿也没领会。严秀秀要真恨他,还会检查他背诵吗?没脑子,大概男孩子都这样。严秀秀用指尖拭一下眼角,反复看纸条,“的地得”用得完全正确,这是她的功劳。
画眉鸟又飞来,在窗外柳树上啾啾地歌唱,婉转而悦耳。严秀秀正要听,鸟儿却吱的一声飞走了,像也是故意逗她玩儿。
这便是花季雨季。从严秀秀不再大喊大叫,到检查欧阳文背诵,刘玉笛老师便什么都明白了。两个不同的音谱,也能构成丰富多彩旋律,堪称神奇,哈哈哈!
刘玉笛老师认为,这便是《戏谑华尔兹》,也就是《青春圆舞曲》。四三拍,强弱弱,嘭嚓嚓,快三步。欢快极了,有趣极了!
刘玉笛老师笑得挺开心,因为她的班一切正常,不用她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