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忠甫
厦门有上李。它面向环岛路,背靠文屏山,左邻曾厝垵,右舍厦门大学,四周知名景区环绕,想不为人知,太难。
在上李教书期间,我更喜欢大海。那时,上李主街道虽已通车,但两旁的人行道还有一部分铺着沙土。闲暇时,我喜欢踩着这段土路,穿过环岛路,到海边小坐。涨潮时,海浪澎湃,海面缥缈,不知边界,以为身处世外仙乡,胸间全无俗世烦恼;退潮,则海面清晰,天空高远,心胸豁然开朗。如果天气晴好,阳光普照,蓝天碧海,渗入心底,更让人满心欢喜,不愿离去。
观海,我有固定点。环岛路下来,是铺满细细沙石的海滩,海滩边有两块大礁石,经过海水周而复始的冲刷,早已失去野性的棱角,光坦圆滑,像两张大大的石床。坐在上面,海风吹拂,时疾时缓,吹来浓浓的海的味道,凉飕飕钻进你的鼻,进入你的身体,消退你心中的燥热;风里还有调皮的小水滴来亲近你,跳到你的脸上、手臂上,即使独坐,你也不会感到多么寂寞。
离这两块大礁石的不远处还有两块大礁石,只不过它们是高高耸立,退潮时,会现出脚下的滩涂,但涨潮时只会露出两个尖尖的棱角。那棱角呈灰褐色,棱角下部分由于海水长期浸泡呈深褐色,手摸在上面腻腻的,滑滑的。如果白天来,又恰好是退潮,我会赤脚踩着滩涂去看它们。
据说,那些石头缝里长着海蛎或其他什么,常有人提着篮、带着小铲去挖,我也曾学着去找,但那些牢牢地黏在石头上的大都是一些空壳。可是,空壳并没有减少人们心中的快乐,退潮后,人还是会一拨接一拨来,我也不例外。热闹本来就是一种快乐。
当然,大中午不能坐在那两块大礁石上,不然会烫伤你的屁股。上李海滩当时还没有建书法广场,软软的细沙上长着几棵棕榈树,树干光滑粗壮,只有顶上长着稀疏的枝叶,叶片虽在枝上密集成扇,却遮不了多少阳光。
但它们旁边高高耸立着两棵粗大的木麻黄。它们长在贫瘠之地,枝叶却绿得饱满发亮,充满韧劲和活力,给人力量。两棵树挨得较近,披针似的枝条,一层铺一层,密密麻麻的,能挡住一大片阴凉。炎热的中午,如果去海边,我必坐在木麻黄树下,看海水一次次漫过沙滩,还会接通远方亲人的电话,将手机对着潮水,让他们听着遥远的海潮声。
木麻黄与大礁石间修有暗堡,那是昔日的海防阵地,现在暗堡口已封,只留沟壕供游人穿梭品味。暗堡与沟壕均罩在一片葱茏下,暗堡上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榕树四周长着低矮茂盛的树木。
黄金风鈴木,叶子绿着绿着就让阳光染成金黄,枝条上会长出估摸两指长的荚,一串串的,体态匀称,或直条条,或顶端弯钩,挂在风中;黄花槐则开满一树黄花,偶尔还可见灰黑色松鼠拖着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在枝间攀爬跳跃;鸡冠刺桐,树皮黝黑皲裂,树干低矮,却结实有力,树枝如鸡冠四散并排向上挺立,枝条上开满婴儿小指般粉色花苞,绽放则如蝴蝶伸展的翅膀大小,颜色粉红耀眼;此外,还有几棵锦叶榄仁、鸡蛋花树在自由欢愉生长。
这些低矮树木虽然形态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点——留恋大地,自己压着劲不想长高,只是将枝叶尽力伸向四周,尽量与大地保持亲密距离。不像美丽异木棉、火焰木志在蓝天,绷着劲向上向上,不断挑战自我。它们簇拥着榕树,给熙熙攘攘的看海人编织着一个安静之所,一个心灵栖息地。
学校教师宿舍不够,我只得租住在附近民房一个小单间,每月租金250元。当时,朋友建议我找更便宜的住处,不过一个临时住所,能放一张床足矣。我深以为然,但下楼看到了房东大院一个石桌上两份报纸,又停下了脚步。
房东说,他自订了两份报纸,每天看过后,就会把报纸放到院里石桌上供租户阅览。我是极爱看报的,而订两份报纸需要好几百元,每月平均也有四五十元;如果住在此地,不用订报就能看上两份报纸,相当于每月房租少交四五十块,划算!
单位离住处不远,午休时,我可以溜回租处,坐在房东家大院里,看看报纸,享受一杯茶的美好时光。更妙的是,我的小房间窗户正对着我日日上班的那条路,也是这片民房出外的一条主道。单位很多同事都租住在这栋房子的周围,每天上班必定要从我的窗下走过。站在窗前,我可以了解同事们大致去向,有偷窥得逞的快乐。
有时无聊,看到好朋友出来,就给他打手机,待他准备接听时,又迅速挂断,看到他狼狈样,一个人躲在房间傻笑。无恶意的玩笑,好朋友可以说得清,彼此也不会在意。而能相互带来快乐,才能成为好朋友。
我在学校做图书馆管理员。校长聪明绝伦,以为教师办公室连接外网,教师会利用外网娱乐,影响学校教学,因此只将电脑室、图书室连了外网。电脑室要教学,图书室要接收上级教育机关文件,没有外网不行。
外网连着外面世界,教师们无不向往,自然有事没事要去电脑室和图书室串门。校长发现后,不断强化教师坐班制度,并要求电脑室和图书室下班后必须关门。
在房东家报纸看久了,也想着给报纸副刊投稿,赚点稿费贴补零用。买电脑是一笔较大开支,何况手头上有现成的电脑可用,似乎也没必要。心里有了写作思路,工作间隙,“噼里啪啦”几下,一篇随笔就敲好了,鼠标轻轻一点,邮件就发出去了。
第一篇随笔见报后,我每个月都能发表一两篇随笔,最多一个月,我居然在报纸上发了8篇随笔,自然也收到了一笔可观的稿费,便邀请了自己心仪的姑娘,在一家餐馆狠狠吃了一顿大餐。
在一家报纸发了几篇评论,居然有编辑向我约稿了。她说写评论稿的人很少,邀我给她主持的评论版面定期写稿,但评论对象必须是她服务的那家报纸的新闻。她的约稿信如一支利箭,射穿我脑海里校长的一只鹰眼,淡化了他的眼神对我的威慑,让我在天黑时有勇气溜进图书室,看电子版报纸,然后绞尽脑汁写评论。
但学校的规定还是要遵守的。写评论是一时的,做图书室管理员才是一碗长远饭。写稿时,我不敢开灯,幸好电脑屏幕光亮足够,并不影响写稿。此外,我把教案本放在电脑前,一旦被人发现,就以备课上网查资料搪塞,说不定领导还会被我的工作热情打动,表扬我。可能是运气好,半年里,我居然一次也没在黑乎乎的图书室听到敲门声。
评论稿的稿费较高,一两百字评论小稿稿费,抵得上我一篇千字随笔稿费了。有一个月,我居然领了1000元,相当于我半个月的工资了。那年,外甥女在读大学,我对她一直只能作精神抚慰,现在有了钱,便全打在了她的银行卡上,解决了她两个月的生活费。后来,大姐谈起这件事,说我当时扎扎实实帮了她们一把,不然,她们一时还真不知上哪去找钱。而我也在外甥女的成长道路上,扶了她一程,倍感欣慰。
学校加盖了教师宿舍,有好友鼓动我搬进学校。我拒绝了他的好意,主要是我碰到了一个好邻居。住进学校宿舍,不知旁边住的是啥人,如果不好相处,抬脚就碰到,那就难受了。再说,住在哪里都要交房租,犯不着去折腾了。
女邻居叫阿花。第一次听她丈夫叫时,我抽筋似的笑了,因为校工刘师傅养了一条看家狗就叫阿花。那狗见了我就紧跟狂吠,好像此生专为找我寻仇而来。为此,我特意买了它喜欢吃的香肠,由它主人领着向它套近乎。
刘师傅一边喂它香肠,一边指着我对它说:这些都是朱老师买的,你以后可不能再对人凶了。那狗看了我几眼,自此对我不再吼叫。与阿花相处熟了,我将这段往事说给她听,她笑得扶墙了。
阿花嗓门大,开嗓就震耳。我说,你这样不累吗?她说,生了两个孩子,烦事特多,女孩倒也乖巧,男孩却特别顽皮,不吼他不怕,时间久了,也就这样了。说完,又是一连串敲打耳膜的笑声。
阿花可能是我生活中见过的最胖的女人。她还年轻,胖绝对是件烦恼事,但她看得开,说她以前不是这样,后来得了病才变成这样,胖就胖了,健康就好。我宽慰她,反正老公有了,孩子也有了,还怕个啥!
我很欣赏阿花开朗乐观的性格。夏夜房子闷热,我喜欢拿个小凳子到阳台上乘凉,碰到阿花在阳台上,就会与她闲聊一会儿。次数多了,同一层的租客见了,会坏笑着说:又去看美女去了!
阿花还带动我考了驾照。她有个弟弟在广东做生意,常鼓动她去学车,说拿个驾照很方便,现在车也不贵,如果她不买,他也可以借车给她开。阿花听了,就拉着丈夫一块去学车,又劝说我去报名,说现在驾校的培训费几天一涨,再不报名,以后培训费就更高了。
与一同事聊起学车的事,她说有朋友在驾校当教练,我抽空去那家驾校实地考察了一下,便也报名了。这样,我与她两口子又多了一个话题。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每天下班,会聚在阳台,谈论学车的事情,有说有笑的,日子过得很快活。
驾考第一关是理论考试,我们都过了;第二关,考平台,阿花考了100分,而我和她丈夫都只考了90分,她也因此得意了好久,與她丈夫争论,又多了一个制胜的法宝。但好景不长,第三关路考时,她丈夫顺利过关,我也勉强通过,她则落马,为此,她郁闷了一阵,与丈夫争吵时,声音骤然降低了不少。我安慰她,补考其实是件好事,练车时间长,车技肯定会更好。
阿花在工厂上班,补考肯定要重新练习,她必须要请假,而请假对她来说,就意味着减薪。但是有什么办法,开弓没有回头箭!阿花咬咬牙,刻苦训练一阵,路考终于过关,我从心底为她高兴。
阿花弟弟生意做大了,可能想着帮助姐姐姐夫一把,就强烈要求他们也到广东去开店。阿花丈夫与儿子先行,她弟弟开着货车到厦门帮她运东西,之后,她带着小女儿也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阿花走后,学校让我兼职小学部学籍管理员,增加的待遇是免费提供住宿,那必须要去呀!宿舍前是个小水塘,晒干了就会抽些井水进来。一天夜里下暴雨,水塘的排水口没及时打开,雨水漫塘,灌进了地势低的宿舍。有同事天明起床,发现地板上的电视泡在了水里,赤脚跳下床,抱着电视机一口气跑到教学楼,将壳盖打开在风口晾干,后又拿到太阳下暴晒,居然还使用了一段时间。
上李的生活,平静悠闲,直到碰到本祝大哥,我才有了离开的念头。参加一次文学沙龙,见到许多平日里只闻其名的作家,很激动。邻座是位儒雅平和的中年人,很安静。主讲人作了精彩的专题讲演后,大家开始各抒己见,都充满激情,观点鲜明,场面很热闹。斜眼中,我看到邻座似乎比我更兴奋,手中的笔不停地在本子上记录,似乎沙龙上的每句话都有丰富的营养。
快散会时,与邻座交谈,接过他的名片,吃了一惊——本祝,这不是《厦门日报》副刊上的常客吗?那时候,读他的文章,我常想:作为本市政府机关的局长,真诚袒露内心世界,就不怕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但这样尊重自己内心感受,无谓世俗樊篱,一定是一位光明磊落、无愧于心的人。
沙龙结束后,本想去公交站坐车,无奈下起了大雨,雨线如帘,无法出门。本祝大哥看到了,邀我坐上他停在大楼地下车库的小车。我开始还以为他是顺路捎我,没料到他是专程送我。他的车在雨中穿梭,我们随意而愉快地交谈,不经意车就到了学校门口。我只是个俗人,也是个穷人,身上并无可以索取之物,我对他的帮助充满感激。
本祝大哥参加征文比赛,得了一等奖,很高兴,邀请了一些文朋诗友小聚。他很开心与我们相聚,不停地点菜。一位文友调侃道:“不要再点了,再点奖金就不够用了!”一时满座哄笑。
本祝大哥人生很丰富,也很成功。早年的理想都已实现,步入中年,迷上文学,以此自娱自乐,虽起步较晚,但他勤奋努力、才华横溢,所取得的成绩已让我难以望其项背,我却从没见他在我面前自得,他只是与我分享一些创作的苦乐。
可能,我与本祝大哥真的很投缘,碰上了,记住了对方,并愿意送上关心和祝福。也许,于他而言,他对我是本色表现,我却觉得承载太重,几次想借机减负,他却认为不值一提,以至愠怒。
一天,我约了本祝大哥,他带我到一个小餐馆,里面有几个和我一样的打工仔,正在埋头用餐。他应该是这里的常客,老板看到他,脸上笑成一朵花。用餐中,我借机出去付账,他冲了出来,拦下我,说他是东道主,我不应“越位”。
本祝大哥忽然打听我的工资收入,问我是否愿意进他的单位做临时工。我有点担心会给他带来负面影响。他说单位做文字工作的小姑娘考上了律师要走,而我确实适合,又不是他的什么亲戚,完全没有关系。
我已习惯了上李的悠然生活,但我的血管里还流淌着青春血液,其实也一直在渴望着人生的突破,只是差人唤醒。
春风拂过上李,青春不能沉醉,应乘着春风,去寻找生活更大的可能。
责任编辑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