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君怀

2020-10-20 05:32语笑嫣然
桃之夭夭A 2020年8期
关键词:爹爹

语笑嫣然

简介:寒冬腊月的天,乐呦呦为了抓鱼跳了江,救她的男人给了她一个承诺:你跟我,我替你承担父亲的医药费。烽火乱世,他是被关在囚笼中的人质,自身难保,却拼尽全力给她最后的温柔。

一、双生

墨兰城中墨兰江,江上有许多乌篷船。江南的人去江北,或者江北的人去江南,都得坐船。

此刻,一艘乌篷船上,梳着两条麻花辫的红衣小船娘正划着桨。碎花的短袄裹着她瘦小的身躯,给人风一吹就飘走的感觉。

她叫呦呦,姓乐。船娘们都喜欢连名带姓喊她乐呦呦,仿佛多喊两声就能沾喜气,真的乐悠悠。

可是,呦呦人不如其名,她总是怯怯的,小眉头经常皱着,不怎么笑,像个吃了很多苦的人。

不过,这个乌烟瘴气的世道,国内军阀割据,年年混战,普通老百姓苦不堪言,要说吃苦,谁都苦。

墨兰城作为邺军的据地,既是政治中心,也是经济中心,因为有邺军的维护,勉强还能算一方净土。

这天,呦呦划着船,突然看见前方水里有一道红光一闪而过,她一个激灵,想也没想,丢下船桨就往江里跳。

寒冬腊月的天气,江面还浮着冰块,她追着那红光游,没游几下便觉得呼吸困难,双腿被冻得发麻,开始不听使唤。

她在水里挣扎,越挣扎人越往下沉。两眼发黑之际,有人从背后捞了她一下,箍着她的脖子,把她往船的方向拖。

最后她被拉上船,趴在船舷边,喘了几口粗气,回头一看,救她的原來是她的船客。

她划这趟船就是要载他从江北去江南。

年轻的宿君怀一身长衫湿透,表情严肃,一张冷峻的俏脸给人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呦呦看着有点儿心虚。

“宿先生。”

“你不要命了?!”宿君怀这话训得一点儿都不客气。

说起来,他跟呦呦已经是旧相识了。这是他第二次救她。

五年前,只有十岁的呦呦刚开始当船娘。有一天,一个搭船的客人对她动了歪心,想把她捂晕卖进土匪寨,幸亏宿君怀救了她。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宿君怀,墨兰城里出了名的人物。

宿君怀救了她的人,好像也救了她的心,她的心活了。

在那天之前,她心里终日装着的,不是爹爹因为病重而呕出来的黑血,就是家中漏雨的灰瓦房、灶上生霉的猪油,视野里只有黑白灰,看不到彩色。但从那天起,只要看见宿君怀,她就觉得世界变成了彩色的,五色斑斓而充满生机。

为了能引起他的注意,她每次一见他就会大幅度地向他鞠一躬,结结实实地把自己弯成一把镰刀。

她希望宿先生能注意到,她这个小船娘对他的态度,和别的女人对他的态度是不一样的。

现在宿君怀这一声训斥,一点儿客套都不讲,就好像是在责怪一个给自己添了麻烦的老朋友似的,呦呦还有点儿晃神。

她抬头一看,竟然从他冷峻的眉眼之间,看出了一点儿急迫的关切。她又一愣,心想,一定是产生错觉了吧?

十五岁的小姑娘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裳贴着她干瘪的身体,更显得她清瘦弱小,让人心生怜意。

她低下头,怯怯地道了一声:“好像是双生。”

二、承诺

双生是一种鱼。

相传,墨兰江里有一种会发红光的双头鱼。这种鱼有两颗脑袋,四只眼睛,两只红瞳,两只蓝瞳。人们称其为双生。

据说,只要把自己想见之人的名字写在纸上,塞进双生鱼的肚子里,再放生这条鱼,那个人就会出现在身边。而最神奇的是,哪怕被写名字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他也是有可能回来的。

传说到底是真是假,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不过,墨兰江里有双生,这是真的;双生比较罕见且难抓,也是真的。一条双生就能卖二十条“小黄鱼”,也就是二十根小金条,这对呦呦来讲,是一笔不敢奢想的财富,她非常需要钱。

二十条小黄鱼也好,几十个铜板也罢,能攒一点儿算一点儿,因为她已经快没钱给爹爹看病了。

爹爹有肝病,而且心肺也不好,这两年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上个月他们还咬牙筹钱去看过西洋大夫,可刚离开医院,爹爹又晕倒了。

之后他就一直下不了床,连吃东西都要人喂。

医生虽然也给开了药,但开的都是他们能付得起钱的药,吃了半个月,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还在恶化。

医生说,如果他们再不换更好的药,那爹爹就没救了。可是,说得容易,他们哪来钱买更好的药呢?

为了能救爹爹,呦呦现在绞尽脑汁地想赚钱。别说寒冬腊月跳江这种事,更大胆的事她也敢做。

夜里,她回家换了套干净的衣裳,又回到江边等客人。等到子时,宿君怀又来了。

呦呦闻到他身上有酒气和浓烈的西洋香水味,知道他又去近霞歌舞厅了。

近霞是墨兰城最贵的歌舞厅,就在墨兰江边上,宿君怀是那里的常客。

他经常歪在近霞三楼最靠江的一个房间里,对着茫茫的江水,有时还一歪就是一整天。

这是他在墨兰城待的第八年。

八年前,占据中原腹地的邺系军阀,和北方的炽系军阀打得难分难解。最后炽军惨败。

宿君怀作为当时炽军的少帅,被邺军活捉,后来就一直被软禁在墨兰城。

他是炽军首领宿天川的长子,邺军没有杀他,想留着他牵制宿天川。这八年来,炽军出于种种原因,也的确行事低调,没敢再招惹邺军。

在墨兰城的这些年,宿君怀吃穿不愁,也无正事可做,活动范围仅限于墨兰城,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近霞歌舞厅。

虽然以前爹爹就跟呦呦说过,那些出入近霞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男人,可是,她是不小心才对宿君怀动心的,心动了就收不回来了。这大概就像她想吃饺子,结果却只买到一碗汤圆,难道不吃吗?不吃就会饿肚子。她想,戒掉宿君怀,一定会比饿肚子还难受。

更何况,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其实也和她没有太大的关系。由始至终,他都是云中月,雾里花,是她从卑微里爆发出的念想,他们之间的距离比墨兰江还宽广,岂是这一条船能撑到岸的?

她心里这么想着,无精打采地解开缆绳,刚准备起船,却听他在背后问了一声:“你很需要钱吗?”

她吃了一惊,抿着嘴,点了点头。

他说:“那你跟我吧,你要多少钱,我给你。”

呦呦霎时抓着缆绳不动了,弯着的身子,又像一把镰刀。

她虽然未经人事,但也明白一个男人叫女人跟他是什么意思。尤其这要求还是她的心上人提出来的,她骤然感觉万般滋味杂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远处,近霞三楼的房间里,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正靠在窗边,红色真丝的睡袍在黑夜里显得尤其张扬。

她看着宿君怀上船,乌篷船离岸,嘴角轻轻一勾,露出些许怨毒的笑意,自语:“呵,又一个?”

三、纸片人

两天后的深夜,呦呦跟宿君怀回了北庐。

北庐是邺军首领安排给宿君怀的一幢西式小庭院。北即败北,而庐是奴的谐音。

呦呦虽然不识字,但她觉得门上这两个大字看起来就像两座大山。进门之前,她把这两座大山看了又看。宿君怀就是被两座大山压着,压了八年吗?

宿君怀见她站着不动,以为她在害怕,沉声道:“你如果反悔还来得及。”

呦呦摇摇头,主动跨进门槛。

她跟着宿君怀走进二楼卧房,一进去就乖乖走到床边坐好,两手交叠放在膝上,像个刚出嫁的小新娘。

她说:“西医说,我爹爹的病如果能在这一两个月有好转,那以后就是拖了。拖个三两年,甚至五年、十年都有可能。你也知道,看西医是要花很多钱的,你都能给我吗?”

宿君怀给出一个肯定的眼色,走到她旁边坐下。

既然是这样,她轻吸一口气,不等他反应过来,一头就扑进他怀里。因为紧张,没拿捏好轻重,还把他胸口撞痛了。

不过,痛归痛,他竟然还笑了。

他不是爱笑之人,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笑。几个弯弯的橘瓣点在嘴角两边,眼底还露出些许温柔。

平心而论,她在他脸上找不到半分猥琐淫邪的神色,只见他目似星辰,面容朗朗,堪称佳绝。

她心里又难受起来,轻叹一声道:“歌舞厅的女人就是这么做的,我有次划船从窗底下经过,看——”“见”字还没说出来,宿君怀突然抱着她的肩,将她压在身下,跟她鼻尖对鼻尖。

“那你知道接下来怎么做吗?”

男人声音低沉,充满暧昧,嘴里呼出的热气扑在她脸上,她浑身紧绷,心跳加快,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

须臾,她把眼睛一闭,嘴巴也紧紧抿上,像是默许他可以对她做任何事了。他却把身体一挪,躺到旁边,只是抱着她,闭着眼睛道:“睡吧。”

宿君怀是风月场的老手,软玉温香他抱得多,却从没抱过一个纸片人。怀中小姑娘的肩膀顶着自己胸口,骨头硌得肉疼,他觉得就连心都跟着发疼,又含糊地呢喃了一声:“你太瘦了。”

过了一会儿,宿君怀睡着了。呦呦听他呼吸均匀,知道他睡了,她眨眨眼睛,泪水慢慢地涌了出来。

四、丰腴

一连好几天,宿君怀每晚都抱着呦呦睡觉,但也只是抱着,没有任何别的举动。她有时半夜做噩梦,惊醒的时候,发现他虽然没有睁眼,手却在轻轻地拍她的背,像在安慰她别害怕。

他也兑现了诺言,负担起爹爹的全部医药费,每次掏钱,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大概过了半个多月,爹爹的病情开始向好。

呦呦是感激宿君怀的。虽然这个男人用钱买了她的人,也买了她的尊严,但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不能怪他,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可最让她感到不解的是,他既然买了她,却又不要了她,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人家都说,男人、女人干柴烈火,可为什么宿君怀这根干柴怎么都点不着呢?

呦呦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宿君怀到底图她什么,直到有一天,她又路过近霞歌舞厅,她才忽然有点儿开窍。

她见里面那些女人,个个丰腴莹洁,仪态妩媚,想起那晚他说她太瘦,难道就是这个原因?她浑身上下除了硬邦邦的骨头,大概就只剩下一张皮了。他是见惯美色的人,如何对她这样干瘪的小丫头提得起兴致?

于是,这天傍晚,呦呦便停好船,到街市买了一只肥猪蹄,回家炖汤。

第二天还蒸了白糖糯米,炸了两只大鸡腿。

反正甜的、油的、腻的,她都吃,每次都吃得肚子鼓起,被宿君怀看出来,问她怎么这么馋,她含糊地说,以前没机会吃,现在想要放开肚子吃。

没想到宿君怀一听,眼里又有了疼惜,眉头一皱,问:“你还想吃什么?”

其实,呦呦最想吃的是西洋百货店里卖的一种叫花腴膏的东西,不过她没说。她这些心思,是不敢跟宿君怀说明白的。

所谓花腴膏,取字面意思,就是女人吃了容颜如花,身材丰腴。呦呦觉得,这应该是她眼下最急需的补品了。

只不过,那家百货店卖的大多是洋货,价格贵得离谱,花腴膏更是他们的镇店之宝。由于材料稀缺,经常断供,花腴膏也有市无价。

呦呦去过百货店两次,都没有花腴膏賣。小寒那天,她又去了。这一次运气倒好,进门就见货架上摆着一罐花腴膏,而且还是这个月有且仅有的一罐。她刚说要买,却来了个穿金戴银的贵夫人,摆明跟她抢。

呦呦虽然胆子小,遇事都躲着,这回却铁了心,对方硬要抢,她怎么都不松口,还抱着罐子不放。

那位夫人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四个丫鬟。她使了个眼色,丫鬟们便扑过来把呦呦架住了,“啪”一个耳光扇在她脸上:“哪儿来的野丫头,敢跟我家夫人抢东西?!”

这一巴掌扇得很重,呦呦被打得耳鸣了,她使劲挣扎,只听店门口传来一声冷喝:“住手!”

宿君怀就在对面的钱庄办事,隔街望到这边出了乱子,见呦呦被人掌掴,他事没办完就冲过来了。

待他领着呦呦离开百货店,天都已经黑了。

那罐花腴膏最后还是被那位夫人买走了,呦呦两手空空,跟在宿君怀身后,见他一语不发,就连背影都透着阴沉,她也不敢说话,一直咬着嘴唇低头走路。

原来,那位夫人是一位林姓参谋官家里的九姨太,这位九姨太一向仗着自家老爷在军中有地位,作风高调,横行霸道。

刚才她不但羞辱了呦呦,还把宿君怀也一起羞辱了。宿君怀人在屋檐下,连别人家的小妾都不敢公然得罪,心里自然不痛快。

一回到北庐,他就质问呦呦:“乐呦呦,你跟着我,到底是为了给你爹治病,还是为你自己虚荣享乐?!”

呦呦低着头,闷不作声,下巴都快碰到胸口了。

“说话!”他凶她的时候,她觉得他好像不是一个拿钱买她身子的男人,而是一位严厉的先生,在训斥一个犯了错的学童。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不要把我送给龙少爷。”

五、界限

关于宿君怀到底图她什么,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呦呦。直到前段时间,她见到他跟一位姓龙的副官之子在一起。

龙少爷姓龙名劲,父亲是邺军司令身边的一位副官。

这位龙少爷是城里出了名的恶臭之人,终日游手好闲,鱼肉乡邻。他跟宿君怀一样,也喜欢流连烟花地,而且呦呦还听别人说,他经常虐打伺候他的姑娘,手段之污秽,简直不堪言说。

呦呦有一次划船经过歌舞厅,隔着窗口看见龙少爷正在撕扯一个女人的衣服,还把她打得浑身是血,趴在地上起不来。

也是在那个时候,龙少爷发现了她,第二天便跳到她船上来,还想轻薄她,吓得她只能往江里跳。

后来她只要看见龙少爷有上船的意图,她就会跳江,跳了好几次,对方大概觉得她没意思,就带着几个人来砸了一次船,之后便不再找她了。

这段时间,宿君怀跟龙少爷往来甚密,似乎有求于对方。呦呦再想到宿君怀的表现,心里便有了猜想。

“你花钱买了我,却又不要我,是打算先把我养着,必要时当礼物送给龙少爷,讨好他,是不是?”这话再不说出来都要烂在肚子里了。

听了这一番质问,宿君怀也开窍了。他问:“你每天吃那么多东西,还跟人抢花腴膏,到底是为了什么?”

呦呦怯生生道:“以前,我爹爹说,出入近霞歌舞厅的男人都很荒唐,我又经常在那附近划船,他怕我受欺负,就叫我少吃点儿东西,说我如果瘦得跟山里的猴子似的,男人都不会拿正眼瞧我,我才安全。可是现在,我反而恼自己太瘦,你瞧不上我,还想着把我送给别人!”

宿君怀顿觉有点儿哭笑不得,她这小脑袋瓜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你只是为了给你爹看病才被迫跟了我,你难道还希望我对你做什么?”

呦呦眼眶都红了,那模样好生可怜无助。

“我自然是不希望的。可是,若你不要我,那你就会把我送给别人。在你和龙少爷之间,我宁可跟你,起码你不会打我,我大概还是能活下去的……”她越说声音越小,这是她能说得出口的理由。她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理由,那就是——我心慕你。

如果你把我當成礼物送给别人,这对我来说太残忍了,能不能请你不要这么做?但这句话她不敢说。

宿君怀瞧着自己眼前的姑娘,虽然心疼极了,可是又觉得有点儿好笑:“你是不是还把我拿你送人的经过也全都想好了啊?”

岂止啊?她连龙少爷怎么打她都想好了!

她察觉到宿君怀话中的笑意,她一边觉得心里委屈难过,一边又尴尬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索性把头一低,往屋子里冲,想进去关门躲着他。

刚跑了没两步,后面的人就追上来,将她打横一抱,吓得她嘴里发出一声惊呼,尾音还没拖完,他就已经轻轻地咬着她的嘴唇,呢喃:“你是我的。”

六、无忧

这天夜里,瘦骨嶙峋的小姑娘完成了她人生里的第一场蜕变。她看着风把桌上的烛焰吹得摇摆不止,好几次她都以为烛火要被吹灭了,但转眼又旺了起来。

天快亮时,她猫在宿君怀的怀里,抬头便看见他的下巴上有淡淡的胡楂。她犹豫着伸出手去摸了摸,真实的刺痛感,像摸到了人间烟火。

宿君怀也醒着,一只手撑着头,正目不转睛地看她。她察觉到那目光就像烛火一样,又有被风吹旺的迹象,她赶忙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他瞧见她后背有两片凸出的蝴蝶骨,再一次为她的瘦弱感到心疼。他不禁伸出手指,沿着骨头的棱角轻轻地勾画着。

呦呦被他一碰,又有点儿紧张,想说点儿什么来打破这一刻的暧昧,便道:“我不是爹爹亲生的。”

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听,可她愿意告诉他。见宿君怀没有作声,她又接着说:“爹爹捡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十岁了。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那天有人想抢我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红薯,为了那根红薯还差点儿把我打死,幸亏爹爹救了我。他说我大概是撞破过头,失了忆。他看我可怜,便收养了我。”

宿君怀问:“那你的名字也是他取的?乐呦呦,乐悠悠,他是希望你长乐无忧吗?”

呦呦点了点头:“好难。”

“也不难。”宿君怀笑了笑,“你以后不要再胡思乱想,只管安心地照顾你爹,有我在,日子不会那么难了。”

呦呦蓦然觉得鼻头发酸,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又转过身主动去抱他,把头埋在他胸口。

晚上发生的事情让她觉得更像是一次水到渠成的意外。他一时奔腾如烈马,一时却温柔似春水,怎么都给她一种为情所动,情难自禁的感觉。

可是,对一个买来的奴隶这么好,他到底图她什么啊?她还是想不明白。但她还是不敢问。

七、翠浓

倒春寒的时候,宿君怀给呦呦买了一件蓝色碎花的长袄。呦呦坐在江边等客时,摩挲着手臂上软绵绵的布料,心头暖暖的,冷不防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以前我便最喜欢蓝色了。”

呦呦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红衣女人,她冷冰冰地看着她,表情充满了敌意。

呦呦知道这人是谁,她是近霞歌舞厅的人,名叫方翠浓。一直以来,宿君怀之所以流连近霞,捧的便是这位方小姐的场。

他们回到北庐,尚未进门,便有一阵血腥气涌过来。两人俱是心头一紧。推开虚掩的大门进去一看,只见院中一地都是血,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胸口被子弹打穿了一个孔。

“爹爹?!”呦呦吓得声音都变了,扑过去抱着父亲。

屋檐下,有个穿红衣的女人扔掉手枪,开始整理自己沾满血的衣裳。

她别过头来,两眼森森的,像痴了似的,对宿君怀幽幽一笑:“你不是想带她走吗?我帮你把绊脚石除掉了,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九、永别

清明过后,宿君怀的逃亡计划如期进行。他离开墨兰城的那天,正好是乐老爹的头七。

人是方翠浓杀的,她不但杀人,而且还故意把乐老爹从乐家拖到北庐,要当着宿君怀的面做这件事情,目的便是挑拨呦呦和宿君怀,因为她知道宿君怀一定会维护她。

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呦呦捡起地上的手枪,枪口抵上方翠浓的额头,却被宿君怀阻止了。

他说:“呦呦,你不能杀她!”

“她到底还是比我重要,对不对?”呦呦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何为绝望。

这天,宿君怀也带着方翠浓一起离开了墨兰城。

呦呦坐在父亲的坟前,望着山下的道路上有一男一女经过,那男的看起来很像宿君怀。

她突然站起来,追着他们跑,可两条山路之間的距离越来越远,还有树木隔着,她越跑越跟不上他们。她只好停下来,把手拢在嘴边大喊:“宿君怀,我恨你!”

宿君怀隐约听到一点儿人声,可那声音微弱得还不如他耳边的风声。

不过,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依稀望见半山腰上有一个小黑点。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他脑子里只想到了呦呦。

“呦呦,我爱你。”他在心里默念,“其实你不是任何人的影子,她们才是你的影子。”但这些话,他已经没有机会对她讲了。

两个月后,炽系和邯系两大军阀合作,同时出兵,夹击中原。墨兰城里已经有不少的人家开始举家迁往西南的琼台山一带。

那边地势险要,也许会是战火中唯一的一块净土。

呦呦隔壁的那户人家搬迁之前,还带给她一个消息,听说宿君怀没能逃出中原,他在莫河被邺军围堵,还跳了河,生死不明。

呦呦心想,我恨他,当初他维护方翠浓,阻止我替爹爹报仇的时候,我就恨透他了,他的死活跟我没有半点儿关系。

又过了五个月,炽军势如破竹,已经挺入中原腹地。

呦呦卖掉了乌篷船,跟几个船娘一起,到乡下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住着,希望能躲过这场战乱,这一躲就是三年。

三年后,邺军首领在自家大宅里吞了枪子,邺军向炽军投降。

墨兰城被炽军接管以后,经历了一段高压混乱的时期,最终局势也平稳下来。

这三年,呦呦自己种田打柴,尚能温饱,也没有受到战争的迫害,她觉得自己还算幸运。

有一天,她刚从地里回来,便遇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牵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少年上门讨吃的。她把那妇人看了又看,平静的眼神里突然泛起波澜:“方翠浓?!”

方翠浓面黄肌瘦,一双桃花眼早就失去了昔日的灵动。她也把呦呦看了又看,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小少年的头,开始又哭又笑。

呦呦依旧恨死了这个恶毒的女人,可是她现在已经不想杀她了。以牙还牙只会令自己也变成跟她一样的魔鬼。她只是拿扫把赶走了他们,连一滴水都不给他们喝。

临走时,方翠浓身边那个小少年还频频回头看她挂在门口的一串柿子。

呦呦这才注意观察那个小少年,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连五官都因为过瘦而干瘪皱缩着。她一边觉得他很可怜,一边竟又觉得他眼熟,给她似曾相识之感,她猛地想到了宿君怀!

是的,是他!这小少年的眉眼竟和宿君怀十分相似!

呦呦终究按捺不住,扯掉门上那串柿子,追上去塞给少年。少年顿时眼睛发亮,拿起一个柿子就啃。她轻叹一声,看向方翠浓,还是问出了那个她在心里装了多年的问题:“宿君怀他,死了吗?”

方翠浓凄然一笑,眼中已泛起泪花:“是的,三年前我们在莫河遇到追兵,他跳了河,是我把他的尸体捞起来埋了。”

她见呦呦魂不守舍,又冷笑道:“你难过什么?他又没有爱过你,他爱的人是我,你只是我的影子罢了。”

呦呦呆愣地站着,未发一言。

这时,啃完一个柿子的小少年感激地向呦呦鞠了一躬,结结实实地把自己的身体弯成一把镰刀。

呦呦心里突然就像被这把镰刀割了,霎时鲜血淋漓。原来,他真的死了啊!

十、前生

方翠浓离开之后,呦呦就大病了一场。病好的时候,她才恍然想起,今天是她十九岁的生辰。她给自己煮了一个鸡蛋吃,又做了一会儿农活,觉得有点儿困倦就回屋睡了。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脑海里面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阿瓷,你还没想起来吗?该想起来了。”

突然,她满头冷汗,从床上惊坐而起。

是的,她想起来了。原来双生鱼的传说是真的!她是乐呦呦,但在成为乐呦呦之前,她叫阿瓷,十九岁,也是墨兰江的船娘。

那一年,她载了一位青衫磊落的年轻人过江,那个年轻的男人就是刚来到墨兰城的宿君怀。

阿瓷曾经和他在一起度过了自己人生里最幸福甜蜜的时光。

但是,阿瓷的身体很不好,跟宿君怀相爱半年,她就病死了。

她是宿君怀在这里唯一的精神支柱,她死了之后,宿君怀消沉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他听人说起双生的传说,便想方设法弄到了一条双生,期盼阿瓷真的能藉此回到他身边。

可是,阿瓷并没有出现,令宿君怀感到意外的是,他见到了跟阿瓷模样十分相似的呦呦。

他遇见呦呦的时候,呦呦只有十岁,后来他看着她慢慢地长成大姑娘,竟然出落得跟阿瓷一模一样,他迷惑了。

他虽然分不清她们谁是谁,但有一点儿他敢肯定,他爱阿瓷,也爱呦呦,他已经把她们当成了同一个人。

他也并不是只对凄惨可怜的姑娘心动,是因为阿瓷恰好就是可怜柔弱的姑娘,所以,在阿瓷死后,呦呦出现之前的这段时间,他见到那些可怜柔弱的姑娘就会想到阿瓷,对她们心生怜惜,愿意帮助她们。但他没有爱过她们,包括方翠浓。反而方翠浓爱他成痴,才有了一些臆想。

他之所以带方翠浓一起离开墨兰城,是因为她发现了他和龙家父子的密谋,也知道他拿到了布防图。她以此威胁他,若不把她留在身边,带她一起远走高飞,她就会把这些都张扬出去,阻碍他们的计划。

方翠浓由始至终都不知道,呦呦不是她的影子,反而她才是阿瓷和呦呦的影子。宿君怀到死也没有为她动过心。

城里的人只知道宿君怀经常歪在近霞歌舞厅里看江,但他们不知道,他看的其实是江上的一个小船娘。

现如今,那个小船娘十九岁了,正好是阿瓷死时的年纪。她也终于想起来,自己曾经姓顾名阿瓷,生了重病,死后却不知为何从一条双头鱼的肚子里钻了出来,那鱼还会说话。它说有一个叫宿君怀的人在呼唤她,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回去见他。

只不过,她会回到自己十岁的样子,而且还会被抹掉所有前尘记忆。只有当她长到她死时的年纪,这些记忆才会回来。

而这也是双生鱼传说最关键的一个细节。

可惜世人都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第二天,呦呦便收拾行装,回到了墨兰城。

很快她又买了一艘乌篷船,重新当起了船娘。船行江上,江水悠悠,宛如流淌的时光。

她在等一个人。

等那个吃了她一串柿子,把自己的身体弯成一把镰刀向她鞠躬的小少年。她似乎知道为何他的眉眼那么像宿君怀了。

宿君怀死时,他二十九岁,小少年十三岁。呦呦相信,她只要再等十六年,昔日的小少年就会成长为她记忆中深沉伟岸的男子。如果他还回来找她,她就要告诉他,宿君怀,我不恨你了。

她还想和他并肩迎着夕阳回家,宛如一对打鱼归来的夫妻,此后,一蔬一饭,一生一世,一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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