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怀远
慈惠墩有一位张刷子,既是画师,也是画医。十里八村各家各户的中堂和影壁画,都出自张刷子的手笔;三五十里的孩子们得了痄腮,脸蛋子肿亮得像鸡蛋,嘴都张不开,吃药不管用,也都来找张刷子。
见来了病人,张刷子洗净双手,打开锦盒,拿出墨块,在砚台里研磨,一股清香袭来。磨到墨汁浓酽,就让孩子侧伏在书案上,张刷子拿起笔,开始在红肿发亮处作画,边画口中边念念有词,在神秘的咒语中直把红肿的半边脸画得黑如锅底,才停下笔来。家长付了钱,领孩子回去,第二天就消了肿。
本村的孩子得痄腮找来,家长大多不给钱,张刷子也就不念咒语,反倒和孩子们嬉笑,孩子们想笑却张不开嘴的痛苦窘相,让张刷子很是开心。画之前,张刷子还问,给你画个什么?大多时候,孩子还没想好,张刷子已经笔走龙蛇地画了起来,有时是一只大肚子的青蛙,有时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如果遇上也是爱开玩笑的家长,张刷子画完了,会对孩子说,给你画的这个好,跟你爹一个模样!家长咧着嘴笑骂一句,领着孩子走了。孩子回家拿镜子一照,乌黑黑的一只缩头乌龟!不过,不管画什么图案,都是奇效,第二天消肿,随后痊愈。人们都知道他的墨里有药,村里人有逮到大蟾蜍的,就给他送来,让他采蟾酥。
大人们谁有个风火牙痛的,也找来,在腮帮子上画上一朵清灵的莲花,或者一朵瑞气的祥云,第二天就不疼了。有头疼上火的,也找来,张刷子给在太阳穴画两贴内圆外方的假膏药,第二天,也不疼了。张刷子的针灸也是绝技,有个腰痛腿痛,找到他,几针下来,就疼痛全消。张刷子也并非来者不拒,有跌打损伤的找来,张刷子就说,这个画不好,要用云南白药!
日本少佐镝木初来此地水土不服,得了痄腮,吃了很多药物没有效果,无奈之下让翻译官领着来找张刷子,张刷子憋着一肚子气给这个侵略者可着脸画了一只大号的乌龟,反倒把镝木画乐了,以为是祝福他像乌龟般长寿。没几天,他的痄腮就好了。他把张刷子奉若神医,隔三岔五找他去炮楼,给他和日本兵们针灸。
这天,又把张刷子请去,给一个人治病,既不是鬼子,也不是伪军,而是一身商人打扮的人。镝木说,赶紧给他治病,让他开路。
张刷子见那人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说,这是跌打伤啊。
那人见四周无人,恨恨地说,日本人太毒辣!我实在受不了,疼啊!
那你是……
经过交谈,张刷子知道了他是上级给朱湖游击队送情报的通信员,前天被鬼子抓住,遭毒打后叛变,现在给他治疗一下,再让他去找游击队传递假情报,想引诱游击队出来,然后一网打尽。
张刷子沉吟片刻,问,你今后就真心效忠皇军了?
那人说,真心谈不上,可不叛变就得死啊,好死不如赖活着,活命要紧。
张刷子说,好,识时務者为俊杰,我给你治病。说着,拿出云南白药,给他外敷后,又拿出笔墨来。
你这是?
我是画医,作画治病。
能管用?
皇军都信,你不信?
说着,张刷子口中念念有词,在他后背上作起画来。画完了,张刷子问,好些吗?
很清凉,不怎么疼了。
张刷子说,我的针灸也是祖传,再给你扎一扎。
那人点点头。
张刷子抽出银针,在他脖根儿下面挑拣着穴位捻动起来。捻完针,又用墨汁涂抹。张刷子说,好了,我行医就为传名,如果有人问,就说是我张刷子给你治的病扎的针,记住了?背上的药墨要保留两天,再用湖水洗掉,这是偏方。
日本人的如意算盘并没有实现。叛变的通信员找到朱湖游击队,立刻就被识破了,反倒是借助日本人的假情报,利用时间差打了个伏击围歼战,日本人死伤无数,镝木被当场击毙。
原来,投敌的通信员和游击队接上头后,夜晚睡觉时被游击队员发现了他脖根下面有字,经审问,他如实交代了投敌变节的过程。
张刷子那天给他针灸时,用银针巧妙地刺了两个字,药墨洗掉后,那两个字就永远地嵌在肉里──“奸人”!
选自《小小说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