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亿
退休前,爷爷是单位工会的文艺活跃分子。退休后,他经常在公园里给老头老太们表演单口相声。观众们笑得前仰后合,爷爷便一脸骄傲地看着奶奶,白发苍苍的奶奶已经不太能听懂爷爷笑话中的笑点了,但仍对着他笑。这几年,奶奶开始患有轻度老年痴呆症,爷爷总扮演“痴呆”的样子逗奶奶笑。他订幽默杂志,不厌其烦地将上面的段子和笑话讲给奶奶听。
我上中学时总是和母亲吵架,爷爷就会和我们讲他新看到的笑话。无论刚才气氛多凝重,最后我总是憋不住笑出声来,忍俊不禁的母亲也会转过身去。气氛缓和后,爷爷心平气和地跟我分析问题,最终让我心服口服地道歉。
爷爷共有3个孙辈,我是最小的一个。表哥表姐都极优秀,我却从小有一点口吃,学业也平平。我很欣赏爷爷的幽默与口才,但也常常抱怨上帝不公平——为何我的表达能力这么弱?爷爷却对我说,他一直欣赏我身上幽默的潜质。我跟爷爷看电视的品位很相似,喜欢欢乐的相声和脱口秀。爷爷说:“你以后若是要找对象啊,记住好男人都幽默,可是你看看我们家,除了我和你,几乎个个都古板无趣。还记不记得,你曾在煮鸡蛋里放了一个生蛋……”
爷爷和我笑得乐不可支——那是我读小学的时候,全家迁入新居,我跟爷爷一起策划了一个恶作剧。那天,我悄悄用一只生鸡蛋代替了父亲碗里的煮鸡蛋。当黏糊糊的蛋清糊了爸爸一手时,我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全家人都哈哈大笑,连素来古板的父亲,都露出无奈的笑容。
我读研究生时,爷爷患了肺气肿并开始恶化。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院。于是,他成了病区的“开心果”,“祸害”对象的范围更广了。他联合我一起捉弄护士,偶尔还玩一把“装死”游戏。当美丽的护士小姐怒不可遏时,爷爷就会用幽默的赞美让她们笑起来。
那段时间,我经常去医院看爷爷,跟他分享网上有趣的信息。爷爷是网红骑手徐玉坤的“粉丝”。年过七旬的徐爷爷大半辈子在家务农,60岁之前连省城都没去过。60岁之后的13年里,他只身骑着一辆自行车,带上帐篷和睡袋等简单的装备,游历全国几乎所有省份和四大洲25个国家。爷爷一直很喜欢这个与自己同岁的农民。他经常跟我说:“要不是你奶奶身体不好,我早就加入徐玉坤的骑行队伍了!我也好想有第二个少年时代啊!”
在爷爷生病的日子里,徐玉坤的微博与微信公众号给了我们一家人信心。再后来,爷爷说话越来越吃力,他就用写字的方式与人交流。每次我去看爷爷,问他“痛不痛”,爷爷就会伸出舌头,眼珠子上翻,作装死状。虽然他的面色很难看,却让人感觉不到痛苦。有一天,接连遭受生活打击的姑姑来到医院,在病床前流了很多眼泪。当她询问爷爷吃什么药时,爷爷在纸上写道:“除了毒药,我什么都吃。”姑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脸上的愁绪顿时不见了。
我们始终相信爷爷会好起来。这么积极乐观、总是带给别人笑声的老人,一定能战胜死亡。爷爷却通过文字跟大家说: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然,我希望听到很多笑话,如果能有人逗我笑,那会胜过世上一切的灵丹妙药。于是我买了很多幽默杂志,不断给爷爷讲新笑话。虽然戴着氧气罩的爷爷无法发出声音,但他笑的时候肚子会起伏,表情也有所缓和。看到讲笑话真的可以减轻爷爷的痛苦,我越读越起劲。
一天,爷爷递给我一张精心写成的卡片,嘱咐我一定要在“葬礼之后才能打开”。回家之后,好奇心还是催着我将卡片拆开,里面的内容让我忍俊不禁。
“乖孙女,我猜你已经提前拆开了卡片,我真是先知先觉。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你大表哥和二表姐。这个秘密就是——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子。嘘——千万保密,如果他们知道了会多么难过。好好照顾奶奶,要替我逗她笑……”
没多久,爷爷安详地走了。在葬礼上,许多人发言悼念爷爷。大家讲的内容并不感傷,都在感念爷爷带给自己的笑声和希望。轮到儿孙们发言时,几乎每个人都念了自己的那张卡片,原来爷爷给每个人都写了卡片,而且内容大同小异。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爷爷写卡片时一脸狡黠的样子。他,竟然在自己离世之后,仍然缓解着沉重的气氛,甚至在自己的丧礼上逗乐了他心爱的家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我们仿佛不是在哀悼一个亲人的去世,而是在送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远行。
(张珠珠摘自《莫愁·时代人物》2020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