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俞佳铖
本文主人公
英雄的母亲,她需要我,我也需要她。
2020 年7 月的一天,袁玉兰特意挑了一个蓝天白云图案的蚊帐,给91 岁的袁和菊换上。早上七八点,老人醒来,眯着眼睛,掰着手指数头顶的朵朵“白云”,笑得像个孩子。
“妈,今天的云是不是又多了一朵?该起床喽。”袁玉兰给老人穿衣,擦脸,洗假牙,陪她喝南瓜粥,吃红糖馒头。
袁玉兰与袁和菊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一声“妈”已叫了41 年。41 年前,袁和菊的儿子张宜军为国捐躯,作为张宜军的女友,袁玉兰毅然扛起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为“英雄男友”守护这个家,守护老母亲。
袁玉兰和张宜军都是重庆市忠县石宝镇晨溪村人,上世纪70 年代,两人经媒人牵线,确立恋爱关系。他们曾是小学同学,家人都看好这桩婚事。
1975 年秋,20 岁的张宜军应征入伍。袁玉兰虽然不舍,但依然支持男友。临别前一晚,张宜军怀里揣着热腾腾的红糖馒头,一路小跑20 多分钟来到袁玉兰家:“快吃,我妈刚蒸出来的。”
两人边吃边憧憬未来,袁玉兰发觉男友充满期待的眼神中夹杂着一丝忧虑。她知道,张宜军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母亲。父亲早在他读小学时就去世了,妹妹五六岁时不幸夭折,母亲袁和菊独自把他拉扯大,吃了很多苦。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妈。”袁玉兰善解人意,张宜军很感动:“等我回来,我退伍之日就是我们结婚之时。”
张宜军在部队表现优秀,先后当上副班长、班长。那些年,这对恋人虽然没见面,但书信不断,感情日益深厚。
1979 年2 月18 日中午,袁玉兰到袁和菊家烧了一顿丰盛的午饭。两人正准备吃,村干部突然跑来:“出大事了,宜军出事了!”袁和菊吓得手一哆嗦,饭碗砸在地上,碎了。
噩耗传来,就在这天,张宜军在边境自卫反击战中不幸牺牲。袁和菊伤心欲绝,体重暴减30 斤,当时才50 岁的她一下子老了20 岁。她把儿子的遗像放在枕边,看了无数遍,哭了无数遍。
“玉兰,你去打听打听,宜军埋在哪里,我想去看看。”袁玉兰跑了不少地方,但因当年通讯、交通等条件限制,无法确定埋葬张宜军遗体的地点,这成了袁和菊的一块心病。
拿着刚给男友做好的鞋垫,袁玉兰哭了很久。她想到,袁和菊年轻时历经丧夫、丧女之痛,原本到了享福的时候,儿子却牺牲了。“她这一生太苦,如果我倒了,她肯定也活不下去。”擦干眼泪,袁玉兰下决心,继续完成对张宜军的承诺,照顾好他的母亲。
袁玉兰在家排行老大,有5 个弟弟妹妹。她的决定,遭来家人一致反对。“你还没过门,以什么名义去照顾他妈?不像话!”父亲很生气。
“宜军是英雄,他的母亲就是英雄母亲,他为国捐躯,我代他尽孝,请你们理解。”袁玉兰收拾行李,哭着走出家门,就这样把自己“嫁”了。
刚进袁和菊家,袁玉兰就清脆地叫了一声:“妈。”袁和菊想从床上撑起来,不料一下子摔在地上。袁玉兰赶紧跑过去:“摔到哪了?我给您揉揉。”
袁和菊又哭了:“玉兰,你的心意,我和宜军都知道。回自己家吧,我不能拖累你啊。”袁玉兰拉着袁和菊的手,语气坚定:“妈,我就是您的女儿,您就是我妈,我代宜军尽孝,照顾您一辈子。”
也许这就是缘分,两个同姓“袁”的女人,成了同一屋檐下的“母女”。
“母女俩”靠种田为生,袁玉兰包下家里家外所有活儿,不让袁和菊操心。她还从田头广播里学了不少养生之道,早餐熬粥,午后备上水果,睡前送上一杯温水,把袁和菊照顾得无微不至。
早上,袁玉兰给母亲梳头,左手手掌摩挲头皮,右手当梳子梳头发,她这种自创的“按摩梳法”让袁和菊很舒适,袁和菊忍不住感叹:“宜军没这福气,娶不到你这么好的媳妇。”每次母亲提起张宜军,袁玉兰的心头会一阵难过,她努力克制,不让悲伤蔓延:“妈,咱们好好过日子,宜军也就放心了。”
袁玉兰如此深情大义,袁和菊的亲戚都很感激,尤其是袁和菊的弟弟,经常过来帮她干农活。“你才26 岁,不能被耽误了。”半年后,袁和菊的弟弟说出想法,“咱们给你找个好婆家吧。”袁玉兰不同意:“我要是嫁人了,妈怎么办?她一个人过不下去的。”袁和菊内心五味杂陈,虽然舍不得,但她还是以大局为重:“这么好的姑娘,咱们不能拖累她。”
经不住袁和菊姐弟的劝说,袁玉兰只好松口:“如果我真的要嫁人,就带着妈妈一起嫁。”带上“前男友的母亲”嫁人?如此苛刻的条件,令很多男青年望而却步。袁玉兰以为此事可以就此打住,谁知,一个叫彭国政的人“傻傻”地闯入了她的生活。
彭国政比袁玉兰大1 岁,住在重庆万州区武陵镇,是镇上搬运队的一名搬运工。两人相识,是袁和菊的弟弟做媒。彭国政被袁玉兰善良孝顺的品质打动,认定这个好姑娘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1979 年10 月,袁玉兰和彭国政结婚,婚礼在袁和菊家操办,简单热闹。“宜军走后,这个家很久没这么喜气了。”袁和菊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袁玉兰结婚了,她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们才松了一口气,双方关系逐渐缓和。
婚后,袁玉兰仍住在袁和菊家,彭国政住在武陵镇。新婚燕尔就两地分居,彭国政毫无怨言:“妈就一个人,玉兰应该在家陪着她。”
两地交通不便,彭国政回来一趟要步行4 个小时。很多时候,他起早摸黑赶路,就为了多帮袁玉兰承担些家务活。袁玉兰心疼丈夫,彭国政反过来安慰她:“你安心照顾妈,我累点没关系。”
1980 年,两人有了女儿彭燕,第二年,儿子彭波出生。孩子牙牙学语时,彭国政第一句教他们学说的就是“奶奶”。他指着袁和菊,一遍一遍让孩子跟着叫:“奶奶,叫奶奶。”
孩子给这个家带来很多欢乐,听着他们奶声奶气地叫着“奶奶”,袁和菊打心眼里开心。
1984 年,袁玉兰和彭国政把家搬到武陵镇的老街,因条件有限,五口人挤在20 多平方米的泥土房里。夫妻俩把唯一一张床留给袁和菊,让她和孙女一起睡。彭国政在地上铺了一块木板,算是他们和儿子的床。
泥土房没有厨房,夫妻俩捡来砖头瓦块搭建灶头。灶头虽然简易,做出来的也只是粗茶淡饭,但一家人围在一起,每一顿都吃得津津有味。
为了减轻丈夫的负担,袁玉兰在当地码头找了份搬运工的活儿,一百多斤的包裹,几乎把她压垮。彭国政看着妻子肩膀上的淤青,心疼得红了眼圈:“都怪我没用,让你受苦了。”
日子虽然清苦,但夫妻俩尽量让袁和菊吃好穿暖。袁玉兰养了两只鸡,每天给老人吃新鲜鸡蛋。冬天,鸡蛋产量低,一天只有两个,袁玉兰早上给老人做水煮蛋,晚上煎荷包蛋,雷打不动。一双儿女馋得也要吃,袁玉兰就哄哄孩子。
寒冬腊月,袁玉兰给老人准备两个热水袋,一个焐手,一个焐脚,还省吃俭用给她买棉袄。
老人换下来的旧棉袄,袁玉兰舍不得扔,补一下自己穿,或者改小了给两个孩子穿。在袁玉兰的照顾下,袁和菊身体健朗,脸色红润,遇到老姐妹,还会炫耀:“我女儿对我那是没话说,还有女婿、孙子孙女,可孝顺了。”
从70 多岁开始,袁和菊的耳朵有些聋了。袁玉兰叫她吃饭,要扯着嗓子喊才行,老人假装不高兴:“你吼我干嘛,我又不是听不到。”袁玉兰干脆不叫不喊,到了饭点,就笑眯眯地把老人扶到桌前。
随着家里经济好转,他们搬到了武陵镇将军路的新房。这些年,无论家搬到哪里,袁玉兰和彭国政都有一个默契——把张宜军的遗像挂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
袁和菊慢慢移步到儿子遗像前,抬头看看他,咧嘴笑道:“儿子,你怎么爬到墙上去了?”袁玉兰既难过又欣慰,以前老人看到儿子的照片只会哭,现在居然能笑了。
2016 年夏天,袁和菊听说老街在演戏,嚷着要去看。当时她已87 岁,袁玉兰有些担心,但拗不过老人,只好答应。一路上,袁和菊迈着小碎步,一副焦急的样子,结果一不留神,摔了一跤。
经检查,袁和菊的大腿骨摔断了,医生有些担忧:“年纪这么大,好起来很慢,恐怕要住院几个月。”
袁和菊很内疚,感觉做错了事,躺在病床上不说话也不肯吃东西。袁玉兰了解老人的心思,安慰她:“您别多想,等伤好了,我照样带您去看戏。”
那段日子,袁和菊时常在梦中被疼痛惊醒,咿咿呀呀喊个不停,止疼药也不管用。袁玉兰陪着,哄着,难过地直掉泪:“要是我能替您受这份罪就好了。”
彭国政负责送饭,做鸡汤、鱼汤、骨头汤……变着花样给老人补身体。袁和菊去做康复训练,他就负责背出去再背回来。
20 多天后,袁和菊的伤情稳定,可以出院了。医生说:“老人恢复得这么快,全靠女儿和女婿照顾得好。”住院期间,所有人都没察觉出,袁玉兰和彭国政其实和老人毫无血缘关系。
2017 年,张宜军的战友辗转联系上袁玉兰,带来一叠照片:“这就是宜军的墓地,在云南省屏边县,这么多年,他一直等着亲人去看他……”照片把袁玉兰带回1975 年秋天,她送张宜军参军的那个日子,她分明感觉到,埋在心中的这份悲伤,依然那么重那么痛!
袁和菊念叨着:“儿子,我总算知道你在哪里了,我想……”后面的话,老人没说出口,她很想去给儿子扫一次墓,但她知道路途遥远,自己行动不便,冒然提出要求,只会给袁玉兰带来负担。但袁玉兰心里明白,她何尝不想立刻就带着母亲飞过去,看一眼张宜军的长眠之地。
2019 年12 月15 日,在当地政府部门帮助下,袁玉兰前往云南。考虑到袁和菊已90 岁,经不起长途颠簸,她未能成行。临走前,老人拉着袁玉兰的手,老泪纵横:“玉兰,替我好好看看宜军,和他说说话,就说妈过得很好,让他别担心……”
2019 年12 月16 日一早,袁玉兰来到张宜军的墓前,暗红色的墓碑上方,一颗五角星闪亮夺目。“你走了40 年,我才来看你,对不起,我来迟了……”袁玉兰轻轻说着,眼里饱含泪水,“我承诺过你,好好照顾妈妈,我做到了。”
临别,袁玉兰抚去墓碑上的灰土,把一双崭新的鞋垫整齐摆放在墓前:“宜军,本来想等你退伍后送给你的,没想到那天送你参军竟是此生最后一面。今天,我终于能把鞋垫亲手送给你了。你试试看,喜不喜欢?”
玉兰花开,香满人间。41 年来,袁玉兰用瘦弱的双肩,担起英雄的遗愿,感动无数人。2019 年12月27 日,她入选“中国好人榜”。2020 年1 月6 日,袁玉兰荣获“感动重庆十大人物”称号。
面对荣誉和赞许,袁玉兰这位朴实的农村妇女用最简单的话语,形容这份大爱情怀:“英雄的母亲,她需要我,我也需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