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春
夏天来了,西瓜正当吃。
来客,进门落座,吃西瓜。刀一碰,嘭,西瓜裂开:瓤红,味甜,质沙,好吃。
最好吃的西瓜,是在井水里“坐”过的。坐,很形象。圆鼓鼓的西瓜,头晚被下进井水,憨头憨脑地“坐”着,等待被享用。村村有井,几口,像是大地睁开的眼睛。井水好,冬暖夏凉。夏天,天越热,井水越凉。有个詞“井拔凉”,就用来形容这个时候的井水。
如此,晌午头的时候,客人来到,一盆凉水洗脸,落座,摇着一把蒲扇,“坐”过的瓜就上来了,一牙一牙,黑籽红瓤,薄皮糖汁,泛着丝丝凉气!吃一牙,解渴;再来一牙,舒服!
还有一种舒服。半下午,歇晌起来,听一会儿蝉声啦啦,抹着胸腹上的透汗,到井口,提上一桶水,洗涮罢,把西瓜提出来,井沿儿上一碰,咯嘣,西瓜裂开,随意吃,埋头啃,不怕不雅。吃完,洗手洗脸(那水还是凉凉的),楠木摇椅上一坐,读《随园诗话》,头顶柳枝依依。舒服!
当然,这种舒服的享受需要自家有井,在自家院子,吃的也最好是自家种的瓜。
郭连达,镇上大户,就有这个条件。每个夏天,他都这样享受着。特别是郭莹莹成婚那年的夏天。
那个夏天,郭连达很享受这种舒服。郭莹莹出嫁了,虽然嫁的是小户人家,但人好,女婿好,亲家也好。腊月出嫁的,转眼到了夏天。六月六叫闺女(接闺女回门),袁店河习俗,闺女回娘家过夏天,自由,不拘。前两天,郭莹莹和女婿一起回来,坐着高头骡车。在门口下了车,晌午头的阳光下,郭莹莹捧肚撑腰,眯缝着眼睛,羞涩压不下母性的自豪和骄傲。
郭连达高兴:“杀瓜!”嘭,瓤红,味甜,质沙。好吃。
郭莹莹说:“还是在自家爹跟前吃咱自家井里坐过的自家地里的西瓜好吃。”
郭连达笑。女婿笑。大家都笑。
郭连达想,说不准八月十五就当上姥爷了,嘴角笑意连连:“吃瓜吃瓜!解渴。”
大家就吃瓜。女婿矜持,吃了一牙,等让,再拿起一牙。郭莹莹不,吃起来呼呼的,没有了当姑娘时的雅气,还指使着女婿递瓜、拿手绢、接瓜子。女婿照做,眉心细微地皱了一下。
郭连达看见了女婿皱眉,也皱了一下眉头,依然摇扇。
午后,歇晌儿。女婿送郭莹莹回厢房躺下,再回来,请安。郭连达点头:“莹莹娇气,你比她大,担待点儿。”女婿说:“好,她可好。”一脸的红。
郭连达温和地指指桌上新切开的半个西瓜:“知道你没有吃好,就咱翁婿二人,不见外,吃了吧。”
女婿听话,不敢多推辞,取过银勺子,慢慢吃了几口后:“给莹莹留下,等她起来吃。”放好西瓜,拿白纱布盖了。郭连达就说:“那我也歇会儿晌。”
歇晌儿,袁店河俗语,即午后小睡。郭连达出了正房,摇着扇子,一脸笑意。看他转过影壁,女婿回厢房,见郭莹莹睡梦香甜,就悄悄取书,辗转到后园,还是在那棵槐树下,细读《实业计划》(孙中山著),不觉累……
再返正房,女婿隔窗看见郭连达坐在太师椅上,郭莹莹一旁站着,红脸,半笑不笑,看着桌子上面两个半拉西瓜。
郭连达指着西瓜:“这一半是你吃的,那一半是人家吃的。人家拿小勺从旁边往中间挖了几口,说得给你留。再看你起床后吃的,中间掏,吃好瓤,都快吃完了……就没有想着给人家留?!”
郭连达摇摇头:“你这可不中。过日子细水长流,得互相照应,知冷知热;还有,多孝顺公婆,多给人家面子……”
郭莹莹笑不出来了:“知道了,爹……”带着哭腔。
女婿的鼻尖一酸,慢慢地退回去,继续读有关铁路建设的内容。
不几天,郭连达派人去镇上叫了和女婿来时坐的一样的高头骡车,送女婿、闺女回去了……八月底,女婿跑来报喜,扑通跪在郭连达面前,一脸的泪花:“您又当姥爷了,男孩。”
郭连达讲究,特别在儿女亲家的选择上,朱、牛、杨、马等姓的,绝对不选。他说:“郭,谐音锅,咱让人家进‘锅不好,也就对自己不好,怕儿女夫妻不长久……”
啧,这个郭先生!到现在,人们说起他,还一脸的敬仰。
郭连达办过社学。农闲时节,农家孩子免费读书、习字,在郭家后园子里。他聘请的先生,每月五块大洋。那时候,五块大洋,能买一亩好地。
书声琅琅,柳枝依依,蝉声啦啦。楠木摇椅上一坐,郭连达读《随园诗话》。舒服!
女婿,就是他首先看中的。当年,来社学读书的农家子弟中,他早早地相中了那个在槐荫下专注读写的少年,等他长大。
郭连达的眼光很准。女婿后来当了袁店镇长,又去县上当了县长。
后话,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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