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芙荭
得知哥哥生病,每个周末,他都开着车从城里回到乡下去陪哥哥。
他知道,哥哥得了这种病,日子不多了。或许两个月,或许三个月,之后,他要再想见到哥哥恐怕只有在夢里了。
父母去世后,哥哥的家就是他的家。过一段时间,哥哥就会打电话给他,说:“樱桃熟了,回来吃樱桃吧。”“地里的黄瓜能吃了,回来摘些吧。”他总是踏着家里果子和庄稼成熟的节奏回家。其实那些东西城里到处都有,可他却乐意带着家人回去,坐在院子里,坐在静静的阳光里,吃着从树上刚摘下的果子,和哥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听到从灶房里传出的噼里啪啦的炒菜声,日子好像一下子就踏实了,心也踏实了。
那些日子,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哥哥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有时候,吃完饭,两个人坐在院子里说话,说着说着,哥哥就闭上眼睡着了。
他看着哥哥那憔悴的脸,心里有点儿酸。哥哥还不到六十岁,他的头发还黑黝黝的,他清瘦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皱纹。如果不知道他有病的话,谁也不会相信他在这个世上的好日子已不多了。
那个周末,他回家,还没走进院子,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接着,一只鸡从院子里飞了出来,正好落在他的面前,他看见哥哥手里提着一把刀从院子里一跳一跳地追了出来。
哥哥看见他,一脸欣喜,说:“咱晚上吃鸡汤。”
他看着哥哥,心想,哥哥这是怎么了?一点儿不像个病人的样子。
吃了饭,陪哥哥说了会儿话,他就回到屋子里。
这时,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哥哥。
他有些奇怪,说:“哥,有事吗?”
哥哥站在门口,突然表情变得有些羞涩,说:“弟弟,今晚能和你睡吗?”
他一下子没弄明白哥哥的意思。
哥哥说:“我们几十年都没在一张床上睡过了。”
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心想,哥哥这是怎么了?都几十岁的人了还要他陪着睡,就笑着说:“哥,你还是去陪嫂嫂睡吧。我一个人都睡习惯了。”
哥哥没理他,脱鞋上了床。
被子和床单都是新换的,白天嫂嫂又抱到院子里放在太阳下晒过,热烘烘的,还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小时候,他一直和哥哥睡一张床,两个人只有一床被子,经常为被子争争吵吵,但哥哥总是让着他。特别是冬天,屋里冷,他一上床就把一双冻得冰块一样的脚塞在哥哥的肚子上。哥哥开始不愿意,感觉放在肚子上的不是一双脚,而是一块冰。哥哥就拿手指去挠他的脚板心,挠得他嘿嘿地笑个不停,不得不把脚收回来。可不一会儿,他又把一双脚架在哥哥的肚子上。那时,哥哥总是在穿着的鞋里填上玉米壳来保暖,他喜欢抱着哥哥那带着玉米壳香味的腿入睡。有时候,他也觉得奇怪,不明白为什么哥哥的脚心总是热乎乎的,而他的脚总像块冰坨坨。
他记得,有一次,哥哥和父亲要去另一个村走亲戚,他闹着也要去,最终父亲答应了。他怕早上自己睡不醒,父亲和哥哥偷偷走了不叫他,于是他半夜偷偷把哥哥的鞋藏了起来。哥哥就这一双像样一点儿的鞋,没有鞋哥哥就走不了亲戚。
几十年过去了,两个人重新又睡到一张床上,他感到了一种不适和陌生,那是一种熟悉的陌生。他先是把腿试探性地往哥哥身边靠了靠,他想让自己的腿去嗅嗅那还是不是以前的那个味道。这时,他发现哥哥的腿也在往他腿边贴,紧张而惶恐,就像两个刚谈恋爱的人都带着几分羞怯、几分好奇、几分试探,还有点儿偷偷摸摸的意思。
他希望找到曾经的那种熟悉的感觉,还有那种熟悉的玉米壳的味道,当两只腿触碰到一起的瞬间,他却什么感觉也没找到。时间冲淡了一切,记忆也有些苍白了。
都老了,他想,现在两个人的腿架在一起就如同枯朽的柴。
有好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他的心猛然跳了几下,哥哥不会就这样走了吧?
他伸手将哥哥的一只脚抱在了怀里,然后弯起指头在哥哥的脚板心挠了一下,又挠了一下。
窗外起风了,树叶发出哗哗的一片响。有一阵,院子里的狗突然叫了几声。世界一下子就变得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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