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入与消弭:中国家政业职业化实践研究*

2020-10-14 08:28:40刘万丽
妇女研究论丛 2020年5期
关键词:家政职业化客户

梁 萌 吕 游 刘万丽

(1.2.3.北京建筑大学 城市经济与管理学院,北京 102616)

一、家庭照料的变迁历程:市场化与职业化

2019年7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促进家政服务业提质扩容的意见》(1)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网站,《国务院办公厅关于促进家政服务业提质扩容的意见》国办发〔2019〕30号,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9-06/26/content_5403340.htm。,在宏观层面为关系国民生计的家政行业的发展指明了方向。之后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教育部、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等部委联合推出了落实指导意见,具体包括支持高校系统增设一批家政服务专业、支持产教融合家政企业发展和在岗家政劳动者继续培训计划等,以最终实现家政产业的“提质扩容”。该文件和后续具体执行措施的相继颁布均表明,中国家政业将迎来产业职业化发展的浪潮,家政业发展将向职业化阶段跃迁。

近年来,在政府和市场的双重作用下,中国家政产业正在迅猛发展。相关数据显示,2018年中国家政服务业的经营规模达5762亿元,同比增长27.9%;家政企业数量达70万家,家政从业人员总量超过3000万人,其中女性劳动者是就业的主体。以近期发展起来的平台家政为例,平台企业2019年发布的全国性报告显示,从业者95.5%为女性(2)数据来源:58同城,《中国家政市场就业及消费报告》,https://36kr.com/newsflashes/184631。,表明该产业以女性作为劳动主体的显著特征。回溯中国家政业自改革开放以来的总体发展历程,可以大致概括为无偿家庭劳动、市场化和职业化三个阶段。

在前市场化时期,由于传统性别观念对家庭内性别分工的影响,男性主要在生产领域从事有酬劳动,其收入是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家庭内部的无酬再生产劳动则被期待由女性承担,由于家庭内照料劳动的无酬性和女性在社会制度中的从属性,从事有酬家政工作的女性同时处于底层劳动力市场结构中[1][2],这也使得后来在家庭结构、产业升级等要素的推动下,在照料劳动市场化逐渐发展的过程中,虽然明确确认了照料劳动的价值,但家政业一直延续着以低技术、低薪酬女性为主要从业者的产业特点[3]。

同时,市场化的到来也将家政企业和消费者这两类重要主体带入产业结构当中,从而形成了“资本—消费者—劳动者”的典型服务业三元生产关系,因此在市场化阶段,照料劳动由无偿家庭劳动部分转化为有偿服务业生产劳动,有了明确的产业主体、劳动者群体等发展基础[4][5]。

伴随着人口老龄化和经济新常态等社会发展趋势,政府逐渐意识到家政服务业对满足民众生活需求和稳定就业两方面的重要作用,意欲通过专业建设、企业培育、技术培训等多种手段推动家政业市场化的后续发展,与产业自发的市场主体力量相配合,共同促进家政业进一步向技术化和标准化的家政服务职业化方向发展,既满足民众的服务需求又进一步吸纳就业人口,从而达到“提质扩容”的目标。因此,在市场化发展的职业化阶段,政府作为重要的推动主体介入产业发展过程当中,家政产业从此开始走向正规化、标准化和技术化发展的职业化历程[6][7]。

以历史过程梳理家政业发展虽然有利于呈现产业发展脉络和趋势,但容易遮蔽不同阶段之间的差异与张力,从而难以对产业宏观发展做出适当切实的判断。基于此,本文将以政府、企业等结构主体自上而下的政策和产业建构现状为背景,通过家政领域内自下而上的本土化实践逻辑的梳理及比较,尝试回应以上职业化过程中可能存在的问题与挑战。特别是关注其中有关家政职业本土化发展实践中的内在张力,更深入地解读当下职业化发展阶段所面临的问题与挑战,推动家政劳动职业化的蓬勃发展。

二、文献回顾:职业化经典研究与本土情境

中国家政业的职业化是从相对晚近开始的。在此之前,伴随着现代社会中职业团体开始在社会分工等方面占据重要位置,众多而今已被熟知的职业(如律师、医生、教师等)的职业化过程就开始了,并由此诞生了聚焦于职业本身和职业的社会结构等方面的职业社会学。

在职业的概念方面,从一般社会学的传统来看,职业是现代社会的主要团结方式,所有行业都有其“职业团体”,这是一种普遍的社会团结路径;职业社会学则认为一种职业的成熟,意味着其从业者声称对某些事物具有比其他人更多的知识,且这种知识具有高度专业化和抽象化的特点,从业者对知识的运用对社会来说既是必要的,又需要具备利他动机和职业伦理[8][9]。因此,并非每种行业及其职位都称得上是一种职业。有学者提出,判断一个职业是否成熟的标准可以细化为六个方面:是否为正式的全日制工作;是否有专业组织和伦理法规;是否有一套制度化专业化的知识与技术体系和相应的教育体系;是否能够产生确定和明显的社会与经济效益;是否获得国家特许的市场保护;是否能够达成高度自治[10]。

获得以上特征的过程被称为“职业化”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涉及两种类型的关系:一种是在职业内部通过形式化的知识高度专业化的过程获得职业自主性,从而使得职业团体获得对工作的合法控制权,也即决定从业者资格的首要标准来自职业团体内部;另一种是职业的外部权力关系,这一关系提出职业、客户、国家之间的互动是决定职业自主性的重要维度[11][12],特别是将职业的外部权力关系视为一种工作与客户之间的生产—消费关系,而职业化的状态和过程则取决于国家、客户和职业三者之间谁拥有实际控制生产—消费关系的权力。举例来说,客户掌握外部权力的模式是赞助式(patronage)控制,因此,职业内在特征如价值观、地位等都与客户的要求息息相关,客户对职业和职业化拥有实际话语权;职业本身拥有实际控制权则是学院式(collegiate)控制,职业团体决定其职业的实施和发展;国家在关系中拥有实际权力被称为调解式(mediation)控制,国家通过政策和各类组织的设置调整关系中各类群体的利益与行为[9]。同时,也有学者基于外部权力关系的多元主体特性将其总结为职业与高校、国家、社会(包括客户与公众)四类主体的活动过程[13]。

由此可见,一种职业的职业化过程既受此种职业本身的内在特征和发展状态的影响,也受外部宏观社会结构、权力关系的影响,因此某种工作的职业化问题并非完全由自身的发展特性所决定,其与外部多主体之间的互动也是决定其职业化进程的重要维度。因而,职业化进程是一种历史的、动态的具体过程,而非由职业特性单一要素决定的既定状态。这提醒我们,在内外双重结构和多主体互动关系之外,仍需关注职业化动态的发展过程。

除此之外,职业社会学近年来表现出对国家角色在职业化发展方面重要性的认知趋势,提出国家与职业之间的关系问题是现代社会职业化发展的重要线索[9]。

从职业化的角度来看,家政业也在外部结构中面临以上情境,当其意欲推动本身职业化发展时,必须从职业内部和外部结构两方面去处理各方的关系。与此同时,与其他精英化职业相比,家政业本身具有的服务业非正式用工等特征,使得从业者在面对国家、产业等结构力量时更显弱势,其职业化的过程更仰赖于外部结构的力量,从而更有可能展现出外部力量推动职业化进程中对职业内在特征进行塑造和重构的顺从与顺畅。但这种推测与实践中的观察并不相符,因此本文希望通过对本土实践的深入剖析呈现其中的挑战与缘由。

如果说对职业化过程性和多主体的强调呈现出这一发展历程的复杂性,那么对国家重要性的强调和国别间职业化的实证研究和比较研究则凸显出职业研究具体化、本土化的重要性[14]。因此,在考察家政劳动职业化之前,有必要进一步梳理中国本土职业化的具体情境。

从已有的职业化实证研究成果来看,本土情境对职业化的影响主要体现为对本土文化和结构的适应过程,也即嵌入过程(3)“嵌入性”(embeddedness)概念由波兰尼(Polany,K.)提出、经由格兰诺维特(Granovetter,M.)的后续研究而受到更广泛的关注。在以上学者的研究中,嵌入性主要指涉市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或状态。前者提出市场作为社会结构的一部分,无论内在结构或外在关系都与社会形成实质上的嵌入关系(脱嵌在本质上只是关系中的一种,而非二者的绝然割裂),因此这里关注的是嵌入状态而非嵌入机制问题;后者则包含市场蕴含着某种自主运行的逻辑,而社会作为更广阔的背景产生影响,因此二者的关系是动态的,那么嵌入机制则需要被关注(参见符平:《“嵌入性”:两种取向及其分歧》,《社会学研究》2009年第5期)。从这一区分视角来看,社会工作本土化的研究主要是在后者意义上来使用“嵌入”这一概念的。在中国社会工作的发展过程中存在着舶来的专业社会工作和本土社会工作实践两种服务,二者原本是独立的,却在中国的社会工作专业化过程中被引入同一领域。而因为本土社会工作实践是原生的,所以专业社会工作实际上是进入本土社会工作实践的原有领地,前者嵌入后者之中(参见王思斌:《中国社会工作的嵌入性发展》,《社会科学战线》2011年第2期)。[15][16][17]。在这方面本土职业化过程同样为国家主导的社会工作专业的发展过程,对于家政业来说颇具参考价值。社会工作专业的发展是以政府主导下的专业弱自主性肇始的。专业的设立、国家职业标准的颁布和从业者职业资格认证制度的确立以及社会工作者职业身份与专业人才的认可,皆源自国家力量的推动与接纳,突出了国家作为职业外部关系中主体的重要性[18]。这一过程与家政业在职业化过程中的国家角色具有相当的一致性,也即外部结构在其中起到了重要影响。

在实践场域中,社会工作面临着如何由专业社会工作向“原生”行政社会工作的嵌入问题。这里的嵌入不仅是服务层面上的,也包括“政治嵌入”或“体制嵌入”;不仅体现为社会工作以政府购买服务的形式被吸纳到基层治理结构当中,也表现为社工的职业内部特性在实践中受到该体系和结构的影响而发生服务行政化、治理官僚化等一系列改变[18]。同时,服务的具体实践需要在中国具体的文化制度框架下进行。社工在实施其服务时必须要考虑中国社会情境特色的求—助机制特点、关系特点和文化价值特点,此种自下而上的传统价值传递反思必然与个人本位的职业价值观自上而下的落地执行之间形成旷日持久的胶着与融合机制,从而使社工的职业化发展不仅体现为一种自上而下的国家主导推动和由内而外的社工专业本土化实践,而且呈现出本土具体社会情境自下而上对该职业发展的挑战和形塑[18]。

由此我们看到,虽然社会工作本身的职业化内在特性是明确且规范的,但在中国的本土职业化发展过程中,仍然面临两方面的影响:一方面的影响来自自上而下的外部结构要素作为其职业化的主要推动力量;另一方面的影响则表现在职业化内在特性如职业知识与价值伦理等与本土“原生”实践和价值的冲撞与融合。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社会工作在中国的职业化发展逐渐呈现出具有本国特色、符合本国情境的内在职业特性。因此,其相关研究不仅要从职业社会学的总体框架下考虑发展过程、发展机制和发展影响主体等要素,更要将中国具体社会情境引入分析框架中,以综合呈现职业发展的现实挑战。

当然,具体到社会工作本身的职业特性,其所面临的本土化情境较家政产业又有明显差异。这一方面表现为家政业以商业领域发端,市场与企业是其发展过程中必不可少的核心主体;另一方面也表现为两种职业本土化所面对的具体文化情境的不同,社会工作的嵌入主要与本土已有的救助文化相关,而家政业则需要关照实践中对于家政服务的专业与技能认知的个体意识和社会文化。除此之外,还表现在家政劳动是一种性别化分工框架中的工作,会因宏观社会性别意识而更处于一种不利的经济、社会结构位置,这个问题是职业社会工作者无需面对的。同时,通过对职业社会学相关框架的回顾,也能发现其缺少对性别问题的关注与讨论。鉴于家政产业的以上特征,在对本土实践和价值的分析过程中需要具备一种性别敏感型的视角,以利于对原生社会情境下的家政职业化实践进行更深入的剖析与反思。这也是本文借由社工职业化发展的嵌入性分析视角讨论家政业发展需要特别关注之处。

三、研究框架与研究方法

基于对以上职业社会学和社会工作职业化本土情境的梳理,本文认为,对家政劳动职业化的研究既要延续职业社会学专业领域对职业化的综合分析框架,又需要结合本土职业发展的具体社会情境,从而条理化、立体化地分析该职业的发展脉络、职业化状况和相应的问题与挑战,以推动其职业化的策略实践的落实。

本文在分析维度上将以宏观国家政策、中观企业运营为分析背景,重点呈现微观工作场域的职业化认知与实践,在职业化关系主体上则在经典的国家、社会(客户与公众)基础上引入市场特别是其中的家政企业,从而突出呈现在外在结构规制下的职业的内在特性及其作用机制。更具体地说,本文意在通过对外在结构中植根于中国具体社会情境中的自下而上的价值传递和工作场域的实践,呈现出外部关系中长期被忽视的社会微观面向,特别是来自客户、劳动者在劳动实践中对“自上而下”力量的消弭和抵御的可能性,从而有利于更具体地反思家政业职业化在中国具体的“嵌入机制和嵌入过程”。

本文主要采用质性研究方法,相关分析资料主要来自2017年以来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委托项目中的相关资料,对1家小型家政门店和2家大型家政企业经营者的半结构访谈和后续的参与式观察,以及2017年至2020年初对30余位传统门店家政工和互联网平台家政工的半结构式访谈,共形成访谈文字资料40余万字。

四、职业化的外部结构:国家与市场的双重控制模式

中国家政业发端于市场需求和次属劳动力市场中就业需求所形成的自发性发展动力,在诞生之初即带有以服务需求方——客户为主的赞助式外部权力关系,同时随着家政业的发展,政府也逐步将其纳入产业发展规划中。出于规范市场调控行业宏观发展方向的需求,国家开始介入行业发展,生发出国家的调解式权威模式。因此,在家政业职业化发展的当下,其职业化的外部结构实际上存在着双重控制模式:共享客户利益和价值观的赞助式控制、国家干预之下的调解式控制。二者共同形塑了家政业职业化过程中的外部权力结构。显然,二者的行为逻辑和关注重点均存在较大差异。

(一)市场化政策为主的国家调解式控制

现代意义的家政业在中国已有近40年发展历程,期间随着就业形势、劳动力结构和产业发展等方面的变迁,国家对家政业的调控策略也几经变化,最终形成了目前涉及多部门、多目标的复杂政策体系。从促进职业化的进程来看,相关调控主要存在以下三方面的特征。

第一,政府采取直接干预措施,建构家政职业的内在特征。从职业社会学所提出的职业形成的6个指标来看,在家政业职业化的过程中,其职业准入制度、相应的制度法规和专业评价机制都来自政府部门的主导。

例如,1995年,原劳动部〔1995〕第396号令规定“家政服务员”为新技术工种,并将其纳入国家职业技能鉴定序列,这是家政业从概念和分类的角度首次得到政府层面的认可,并开始进入现代国家治理和调控的职业范畴。2000年,原劳动和社会保障部将“家政服务员”正式列入“持职业资格证书就业的工种(职业)”(《招用技术工种从业人员规定》劳动保障部〔2000〕6号令),实行就业准入的职业资格制度,虽然该规定已被废止(4)参见《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对十二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第4999号建议的答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网站,http://www.mohrss.gov.cn/gkml/zhgl/jytabl/jydf/201511/t20151105_224733.html。,但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分类大典》,家政业依然为“水平评价类”职业,这标志着家政业的相应市场准入制度和职业标准的初步形成。2001年,政府部门颁布《家政服务员国家职业标准》(5)2019年的最新修订标准参见:http://www.cettic.gov.cn/zyjnjd/zyjnbz/site66/20191227/4ccc6a76ab911f6feae513.pdf。,对家政服务员的职业状况、职业基本要求、工作要求等进行了规定,将家政服务员职业等级定为初级(相当于国家职业资格五级)、中级(相当于国家职业资格四级)、高级(相当于国家职业资格三级)三级,并按等级分别列出相应工作内容、技能要求和相关知识等,为家政服务从业者的职业技能培训和鉴定提供了重要依据。2019年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颁布了新的国家职业技能标准,虽然该等级和标准比较宽泛,表征意义远大于实践功能,但为家政产业市场提供了发展的重要引导和支持,也是建构家政整体职业内在规范的重要尝试。

在中国家政业发展的最初阶段,政府以直接干预的外部力量角色主导了该职业职业化起步阶段的准入制度、行业标准等相关内在特征建构。虽然从实际执行情况看,大部分政策的影响是框架性的,但对行业、市场和公众在认知和方向方面的引导作用显然更为重要。

第二,促进市场主体发育,扶植家政行业和企业发展。中国家政业发展主要是以市场化下的供给和需求为基础发展起来的,因此,家政企业被政府作为行业和市场发展的重要作用主体,除相应政策法规外,政府在促进家政业发展方面也投入了大量的物质资源,资源的发放方式则主要以扶植家政企业为主。例如,2004年国家发改委发布的《国家服务业发展引导资金使用管理办法》(发改办产业〔2004〕914号)和财政部2015年发布的《中央财政服务业发展专项资金管理办法》(财建〔2015〕256号),都将家政服务业作为资金支持的重点对象。除此之外,国家在税收减免、用地优惠等方面也陆续推出了相应的扶持政策,甚至为提高家政从业人员的劳动技能的培训资源和资金也同样以家政企业为重要的补贴发放渠道。从政府资源分配的路径可以看出,家政企业是政府资源落实和推动产业整体发展的主要扶持对象,国家在这方面的政策法规主要以遵循市场原则基础的企业主体培育为主,而非将其纳入公共福利等框架中,即政府的干预是以家政业市场化发展为前提和基础的。

第三,制定产业发展宏观战略。国家对家政产业发展的宏观调控主要通过发布指导意见和制定产业发展规划两种方式展开。由于家政业的发展牵涉政府多个部门,2010年以来建立了由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牵头,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财政部、商务部等8个部门为成员单位的“发展家庭服务业促进就业部际联席会议制度”(6)参见《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同意建立促进家政服务提质扩容部际联席会议制度的函》,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网站,http://www.mohrss.gov.cn/SYrlzyhshbzb/dongtaixinwen/shizhengyaowen/201910/t20191018_337182.html。,以综合规划和制定产业发展政策。其中,无论是树立中小企业发展典型,还是近年来对员工制企业和互联网平台企业的提倡,都体现出政府部门基于产业发展现实的宏观调控政策方向。而在促进政策的具体落实方面主要体现在商务部作为其行业主管部门制定的一系列行业指导规划方面,如《商务部关于“十二五”时期促进家庭服务业发展的指导意见》(商服贸发〔2011〕455号)(7)参见《商务部关于“十二五”时期促进家庭服务业发展的指导意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网站,http://www.mofcom.gov.cn/aarticle/b/g/201201/20120107934892.html。以及联合多部委具体落实国家对家政业整体调控的相应措施方面。

总之,在中国家政业职业化发展过程中,国家发挥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一方面,国家以直接规制的方式形塑了行业发展的准入制度、专业标准等职业内在特征;另一方面,在承认家政企业是产业核心发展主体的前提下,国家以宏观政策调控和资源分配等方式扶植企业发展,建构其发展的外部结构,从而在保证家政产业市场化发展的基础上,以间接方式达成其干预的最终目标。也由于对市场化政策方向的坚持,相应政策措施特别是直接干预行业标准等方面较难得到完全落实,其象征性和倡导性等方面的影响力较具体标准的实践更为重要和显著。在家政业的职业化过程中,国家调解式控制得到较为明显的体现,其基础则以市场化发展为前提,因而市场主体成为此过程中的另一重要控制力量来源。

(二)赞助式控制:以作为“代理人”的家政企业为主体

从职业社会学的概念本源来看,赞助式控制主要指的是职业服务的对象——客户拥有控制生产与消费关系的实际权力,职业也因此与客户的价值观和社会地位高度相关[9]。在中国家政业领域,家政企业是产业市场化发展的核心主体。家政客户的多元性和个体化以及长期以来企业以中介而非雇主形式在客户和劳动者之间调停的模式,逐步形成了家政企业以客户利益为先的价值倾向,因而在家政业市场化发展的过程中赞助式控制是以客户的不在场和家政企业作为“代理人”的方式实现的。虽然客户在形式上没有参与到控制过程当中,但家政企业在制度、价值观等各方面都体现出对“客户角色、客户利益”的高度重视,从而使客户对职业的控制成为一种形式上潜隐但实质上彰显的力量。本文将其称为企业作为“代理人”的赞助式控制。

首先,在价值观方面,“消费者就是上帝”的价值观以一种弥散的方式长期存在于服务业当中[19],由于近年来互联网平台企业的发展,这一价值观更得以体现在家政劳动者的日常劳动过程中,成为家政企业在市场规范建构过程中推行家政业职业价值观和专业评鉴标准的重要面向。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方面。一方面,表现在平台的运营机制方面。以X家政手机客户端为例,平台赋予消费者较大的空间,包括通过年龄、地域等个体特征选择家政工,以及通过平台评价机制将消费者纳入劳动过程的监督主体中[20]。另一方面,表现为在劳动争议处理过程中对消费者利益的袒护。

他(客户)约过好多阿姨。我第一次去他家干活比较细,所有的地方都给他抹了,他说:“干得很好,我一个月约你三次,我给你个好评。”好评是五颗星。我说:“只要你不给我差评就行。”回去一看,竟然是四颗星。第二天、第三天他又约我,我又去了。我就跟他说:“你周日给了我一个四颗星,(我被)罚款五十(元)。”其实他知道,他一直请阿姨,知道四星怎么回事。

他的孩子随意乱跑,抹布是用我的,不让我去他家里洗,让我带走到下一站洗。他弄了好几次,让我生老气了。有时候把我气得在楼下都不想上去,但是跟客户约好了,私自又不能拒单,必须得去,被差评的话(会被)罚款。可是你要跟人家客户发生了争执,公司还要罚钱。我都不想去他家了。(平台家政工L,2019年1月)

客户一个投诉电话,平台就得扣我钱。要是拒单也扣钱,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拒单。但是挨投诉了还得重新培训,平台不管谁的原因。有的客户特别奇葩,平台会跟你说“客户是上帝”。(平台家政工Z,2020年1月)

家政企业“消费者就是上帝”的价值观并非仅限于职业操守的培训和宣导方面,而是扎实地嵌入日常运营和工作过程中。虽然单个客户并没有明确地提出要求,但企业以利润为先的运营原则和国家调解式控制中对消费者立场和利益的强调导致其最终成为客户不在场的“代理人”,从而进一步形塑了整体家政市场的价值倾向。

其次,在职业内在特征方面,在国家对家政业整体职业化发展框架下,企业结合客户需求偏好和自身利益将精力集中于对国家推行的职业标准的细化和具体落实层面。

在工种方面,企业将照料劳动按工种和专业等级分类,再按照类型和等级进一步细化职业内部的工作标准和专业评价要求,例如,将家政工作进一步细分为月嫂、育儿嫂、保姆、保洁等,在月嫂内部又可分为实习月嫂、资深月嫂和金牌月嫂等,以此对应客户多元化的需求,继而按照供需关系和技术水平制定各类工作的报酬标准,从而最终实现企业利益的最大化。

我们是按照客户的需求来。客户需要什么样的,我们会过滤。过滤完了会按照这个方式进行培训。我们会有自己的结业证书,像营养师证书或者是母婴护理证书一般是由国家颁发,我们会推荐家政工去参加国家的考试。在X公司培训过,你的技能肯定能通过考试。因为我们的要求比他们还高。有没有那个证书是其次的,如果没有技能就没有办法为客户提供服务。

我们的家政劳动者包括保洁、保姆、育儿嫂、月嫂。这四部分人数的分布就像金字塔一样,最上面的是月嫂,最下面的是保洁。保洁上面是保姆,保姆上面是育儿,育儿上面是月嫂。越顶端的肯定收入越高(我说的是平均),越往上越专业,像月嫂月收入可能过万(元),保洁平均是在五六千(元),保姆要(比保洁)更高一些,育儿嫂(要比保姆)更高一些。保洁就是打扫卫生。(X家政平台管理者,2017年7月)

从中可以看到,虽然政府层面对家政工的工种和职业考核标准都有明确规定,但企业在市场实践中拥有更大的主导权,以“客户需求”为前提,制定了更加细化和明确的工作标准及评价指标。

在职业标准方面,主要表现为企业对家政工作的标准化、类型化和等级化等方面的努力。特别是近年来涌现的大型连锁式家政企业,在此方面的投入尤其明显,例如制定统一、明确的服务操作规程和评价标准,以规范原本个体化和差异化为主的家务照料劳动。

X家政企业保洁八大服务标准:

家具表面无尘亮洁;物品分类整理归位;地面洁净不留痕迹;家电厨电表面光洁;油烟机灶台表面无油渍;卫生间马桶洁净如新;门窗洁净无尘光亮;垃圾袋清理更换。

X家政企业家政服务工种工作内容对比:

服务工种物品整理表面除尘除重油污除重水垢天花板除尘橱柜内部清理装修涂料胶点装修粉尘泥浆日常保洁√√××××××深度保洁√√√√√√××新居开荒√√√×√√√√

众所周知,家政劳动由于客户需求的多元性和家庭条件的差异性,一般很难有统一的服务标准,这是传统家政业一直面临的难题,更是引发客户与劳动者争议的一个焦点,以及家政职业化发展等方面所面临的巨大挑战。在平台家政阶段,平台企业从发展和利润两方面考虑,纷纷制定相关服务标准,从而将家政行业内的专业分工和工作标准提升到更加明确的层面。

虽然家政企业对职业标准等内在特征的建构动力源于企业利益,但经由企业对劳动者培训的劳动标准规训过程和向社会(客户和公众)宣传的倡导过程,甚至政府也将劳动培训与标准执行的主体定位于企业,从而使得企业视角的职业标准成为建构行业职业标准的最突出力量,其实践影响远超政府颁布的较为宽泛的职业规范政策。

在家政业职业化的过程中,在政府通过市场化主体推动产业发展的宏观政策背景下,家政企业成为市场化、职业化的核心控制力量,又具有客户“代理人”的角色,此种控制并非单纯的职业主体行为,而是显著兼容“消费者就是上帝”的价值倾向,其所具有的生产与消费领域的调控权力带有明显的“赞助式”意味。而家政企业作为中国产业发展市场化中的核心主体,也促使赞助式调控最终成为家政职业化过程中的重要模式。

综上所述,家政劳动职业化过程存在双重调控,其中政府以调节外部结构为主,以干预职业内在特征为辅;企业则作为代理人,在政府产业政策框架下以消费者利益为先的基础上主要形塑职业的内在特征,而且因其与劳动实践更密切,在细节方面的影响力某种程度上比政府更强。然而,这两种自上而下的结构化力量如何对接劳动者和消费者的个体化、多元化挑战?特别是家政工作职业化的过程实际上存在类似于社会工作所要面对的与“原生”社会行政工作相类似的一种自下而上的力量,即家政工和客户在工作场域对职业化各要素的认知和实践。这种认知和实践虽然部分源自宏观结构的形塑,但仍有来自生活经验的影响。相比之下,虽然这种外在的、自上而下的力量强大,但仍需面对处理此类自下而上的原生认知和行为模式的问题。那么两种力量在劳动场域中如何展开互动?又将如何影响家政业的职业化过程?这就需要我们沉入家政劳动的具体工作场域和过程中去观察和分析。

五、职业化的内在系统:工作场域中的认知与实践

如前所述,本文通过对政府政策和家政企业运营规范的梳理发现,在家政业职业化的过程中存在两种自上而下的结构控制力量:一种是源于政府的以市场化为核心的调节式控制;另一种是源自以“代理人”身份体现的家政企业的赞助式控制。两者在宏观产业结构和职业内在特性两方面都对家政业的职业化产生了多重影响。

以上职业化策略主要体现在宏观和中观两个层面的努力,而职业化的最终实现则需要在微观工作场域中得到劳动者的践行和客户的认可。特别是家政工作这种在市场化、职业化之前已经存在的“古老”行业,参照同一时期被引入国内和职业化的社会工作,前述自上而下的力量必然与“固有的”社会情境产生互动,从而使职业化在微观层面呈现出一种“嵌入”过程。那么在家政工作的职业化过程中这种“嵌入”如何发生?特点如何?这就需要从微观工作领域中的两类主体——家政工和客户的互动展开研究。

(一)证书还是经验:客户决策的核心变量

除了宏观层面的产业政策整体推进家政业的职业化进程之外,政府政策在职业培训、职业鉴定和职业证书等方面都制定了较为明确的条例规范,并借助补贴等支持策略试图将以上规范予以落实,以促进家政行业劳动力素质的提升和职业化的实现。亦有部分企业沿着以上策略,建构其自身的培训规范和证书体系。那么,这一套自上而下推行的职业准入资格在实践当中如何影响客户的决策?

在政府的政策和企业的推动下,客户对证书已经存在一定的认知。

我们这儿因为今年刚成立,就是循环式的。你要是办证的话,我们也是培训,不办证的情况下也得培训上岗,有好多人是需要证的,没有证你到哪儿别人都不太认可,说你没有证明经过培训的。(小型家政公司老板L,2017年7月)

我之前也参加过育儿嫂的培训,有育儿嫂证,但培训内容都是关于1岁之前的小儿的,是有关月嫂的知识,关于大的孩子的内容就没有什么。我也想去干月嫂,但人家不要,觉得我没有经验。(LQ,35岁,育儿嫂,2018年9月)

无论是家政企业的管理者还是家政工自身,都提到客户对于技能证书的需求,但显然证书的权威程度是存在界限的。证书可以作为技能培训的证明而非技能等级的证明,也可以作为客户在缺乏对家政工个人信息情况下的参考,而非对劳动者实际工作经验的认可。相比之下,客户和劳动者都更看重来自面对面互动和日常交流过程中的主观印象以及来自熟人介绍的口碑等主观评价对劳动者经验的认可。

在家打工一个月挣不着多少钱,就听别人说去北京做家政挣钱。我寻思学了一个护老证就去了。我在家政公司学的护老证,花了两千六(百元),护老培训就是学打流食,比方说对不能动的老人,早上要换床单、被褥。证书说是北京通用的,上面盖的家政公司的章。一开始11月份刚去做的,但是也没要证,其实就是你要想做这个你就去,一开始去四千块钱一个月,单休。但有个证也没起到什么作用。(客户都)没问这个证。但(实践)这方面还行,如果不学也不知道怎么做,打流食是学会了。跟客户关系还挺好的。(WQ,住家保姆,2020年5月)

(客户给我)介绍了她的高中同学,给她同学带孩子。她先给我打的电话,说她高中同学生了。我虽然回家了但我们一直都有电话联系,就是要去别人家接电话、很远。刚开始我还没想出来,但她这么说我就觉得可以。(XC,住家保姆,2018年6月)

从专业化的角度看,证书是家政工作的准入制度和技能标准的核心要素,特别是由政府颁发的证书更加具有权威性和市场价值。然而在家政业的实际执行过程中,证书显然无法撼动客户口碑等对劳动者工作经验主观评价的核心位置,而仅成为一种从属性、参考性的专业化要素。

在此背景下,证书和经验显然成为官方和民间对专业化评判指标的冲突所在。为解决这一矛盾,企业在实践中调整了用工策略。

拿证(育儿嫂)之前在我们的市里做了2年,带小孩,送他上幼儿园。拿证以后就来到北京,北京的要求高一点,要有早教方面的一些知识。我带的那个孩子是5个多月的,刚开始我不是主带,是副带,就是帮一下忙,冲一下奶,消一下毒,洗洗衣服,等等。一年以后有了经验才可以主带。主带收入高,副带收入低一点。公司规定刚拿证不让主带,不让你拿人家孩子做“实验”,要有经验以后才能主带。拿到证以后公司让你带大婴,带完大婴以后才能带小婴。(X家政平台座谈会,2017年7月)

经过以上用工安排,更能看出企业对证书与经验冲突的解决方式是在实践中进一步突出证书的准入功能,而弱化其技能标准功能,以工作的时间长短等工作经验作为技能水平的最终决定要素,即从行业层面确认非正式经验相对于正式证书的重要性。

对劳动者来说,经验也更容易转化为社会资本从而为自己博得更多空间和利益。

就像我姐这样干了十几年的老保洁,给客户干好几年了,哪都熟,哪都好。就算她回家了,她一回来通过微信(联系客户),就算客户临时找了一个保洁,她一回来就把那个保洁给辞了,又用她了。现在我跟那个住了十几年的老保洁,我俩邻居,没事就在一块儿聊天。她以前刚在平台上线的时候也是接平台的活,干了好多年后来回家盖房子,回来以后又想上平台,但她离线离了一年又上线了,上线再离线。为什么?上线了平台根本不会再给她派活,上线以后平台不给她派活,她联系之前的客户,说我回来了,然后客户就下她的单,所有的活都是她自己拉客户。后来她就给客户说:“你别下我的单了,直接把平台单取消了,咱就干私活得了。还是按照平台原来的价格。”(ZFF,小时工,2020年1月)

从客户选择劳动者的决策过程来看,职业资格证书和经验都起到一定作用,不同的是职业资格证书主要在双方缺少经验层面的口碑信息时起作用,而一旦证书和经验都具备且二者不一致时,口碑显然成为更重要的决策因素。值得强调的是,这里的经验不仅限于客户的自身体验,也包括其亲友等熟人的二手信息,因此,在整个决策过程中证书是辅助的、次要的参考变量,而经验则是影响二者最终能否建立服务关系的决定性变量。因此,作为国家自上而下建构职业化的重要客观维度的职业培训与资格证书,要远弱于客户在微观层面自发形成的个体主观性的工作经验。证书虽然成功嵌入家政行业标准当中成为其参考要素,却是从属性和参考性的。在这个意义上,外部结构力量所推行的职业准入制度和职业等级划分等职业内在特性,在实践中被本土“原生”的人际关系而非制度作为信任主要基础的文化背景所冲击,仅仅成为专业化认知中的辅助的、次要的参考要素。

(二)专业技术与劳动实践:家政劳动中有关技术标准的争论

虽然家政劳动本身包罗万象且需求复杂,但出于规范劳动过程、体现劳动价值和实现专业性等方面的考虑,家政企业在培训和商业平台两个层面从专业技术角度推行家政劳动的技术操作标准和成果评价标准。本文提到的X家政企业的培训和手机客户端中都在向劳动者和客户传达其在以上两方面的规范,但在劳动实践中,客户和劳动者则有不同的看法。

培训一个星期,跟咱们在家的区别就是用的东西不一样,手法也不一样。手法上擦桌子我们平时是来回擦,它就S形擦,干净。我们老师讲的就是说,手捏着,桌子上的灰尘就顺着手落在前面,我们平时就擦擦后面,还是那样脏,我们培训这样弄,后面就不脏了。但是有的用不上。比如说有的人家的东西特别多,特别多你不能擦一遍,你给它放上去,有的桌子没东西你可以这样弄,有东西你就不能那样弄了。不能用一样的方法,都得变通。干得时间越长,就越有经验。我开始干的时候,只干半个小时,然后越干越熟了,基本上一下两个小时,经常两个小时都能干完了,尤其不是特别脏的话,都能干完。(FBL,小时工,2020年1月)

他(家政平台)培训他的,按他的干活方法就不用干了,天天让人家投诉就行了。因为他教的手法、干活方法让你擦几遍、干几遍,你要是按他的干,人家就下两个小时单,你干不完你不挨投诉?你怎么顺手怎么干,就跟干自己家一样,让它干干净净就行了。像他们说擦桌子拿一个抹布擦一遍湿的再来一遍干的。他家家具多都给他来一遍湿的和干的?地给它用吸尘器吸一遍毛,擦一遍湿的,再来一遍干的是不是都需要时间?他就下单两个小时,他家两室两厅是不是能给他干完?根本就干不完。最多桌子咱把抹布洗干净,拧干点,来一遍没有灰,也没有水印就行了。你要是有时间弄五遍也行,但是没有时间。(ZFF,小时工,2020年1月)

从劳动者的角度来看,虽然企业培训时要求使用统一的工具和标准劳动方法,然而一方面由于客户家居环境的多样性,导致并非所有场景都具备使用标准方法的条件,另一方面相较于劳动时间作为一种明显的硬性制约,标准方法显然属于软性规则,因此劳动者不得不放弃标准方法以便实现订单劳动时间的硬性要求。

从客户的角度来看,对标准方法的舍弃更加主观。

到客户家你得让客户满意,客户让我们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听客户的。也不能说我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客户让我们用什么工具,有的不用我们的工具,也不用我们的毛巾,就用客户自己的。有一次下大雨,去的时候,客户说话也挺客气的,就给你介绍干什么活,这也要让干,那也要让干,过了半个小时,她发脾气了。那个玻璃上面特别脏,我以为她让我给她擦干净,然后我就给她擦,她就跟我急了,说我不用你了什么什么的。她以为我偷懒了,我说我没给你偷懒,我给你好好干。她说不是的,不是用这个方法干的,她就跟我急。她应该事先跟我说明,不用毛巾,就用纸,喷上东西这样擦一下,然后再擦一下它就亮了。然后我就(按她的方法)给她干完了,多半个小时,我走的时候她也挺高兴的。(FBL,小时工,2020年1月)

以上案例里的冲突实际来自客户的生活经验和生活习惯与企业标准工作方法之间的差异,而由于在价值观和平台评价机制等方面所凸显的“客户至上”的价值倾向,当企业标准和客户的个性需求之间存在冲突,显然遵循客户的要求是家政劳动者唯一的选择。

由此可见,来自劳动者和客户的双重选择使得企业试图通过推行标准化工作方法的专业化技术策略,在实践领域遭遇较为明显的变通挑战,从而使标准化主要体现在培训过程而难以真正嵌入劳动过程中。

既然企业所倡导的标准化方法难以构成实践中的专业技术认同,那么在客户和劳动者认知中家政劳动中的专业技术所指为何?在访谈中对此也有一定的反映。

所以说擦玻璃是一门技术。我那天在一个客户家干活,然后来一个邻居说他们小区底下找擦玻璃的,擦8个小时也没给擦干净,然后我们那个客户说找X平台的是贵了一点,但是擦得特别干净。它是技术,他说擦了8个小时的玻璃,也没擦得多干净,肯定是一个技术。如果我家有玻璃,我肯定希望专业的。贵贱就看个人了,做过一次才能知道,得有对比,有的人反而认为(现在的价格)便宜,好像遇到两个客户都这样。(FBL,小时工,2020年1月)

(家政这个你觉得还不够技术?)不够,你只能在生活上用,但是家政我只接触过日常保洁,别的没有接触,有的擦玻璃,有的清理洗衣机、油烟机。我就想等过完年,看能不能学擦玻璃、洗油烟机。(FBL,小时工,2020年1月)

先暂时做着吧,等过了年,学一些像深度清洁冰箱之类的,最起码那是一个手艺吧。那个它也算是一门技术之类的,像洗抽油烟机、冰箱、洗衣机之类的,要比我们这个(保洁)感觉要好一点。最起码以后回老家了,出去这也算是一门技术。(WJ,小时工,2020年1月)

从以上内容可以看到,客户是从效果角度定义技术,即工作效果超出生活中的一般水平(擦得特别干净),就会被认可是一门技术并愿意为之付出更高的劳动报酬;劳动者则是从技能回报的角度来定义技术,即该技能是否更具备成为一种可以长久从事的、能够持续获得收入。因此,家政劳动者对技能的认可主要聚焦在技能所服务的客户需求是否可持续方面。

源自企业单方面的专业技术规范在实践过程中仍然面临着来自客户和劳动者的挑战。在技术操作标准方面,客户出于生活惯性而推动劳动者打破企业统一的操作流程;即便在没有客户干预的情况下,出于对实际工作条件和工作强度的反馈,劳动者也不得不选择简化或调整其在企业培训过程中所习得的操作流程。从而,企业希望通过推行标准化的专业技术来提升职业化程度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被消弭了。但与技术标准化相关的对专业技术的认知也面临着较为复杂的情况,虽然客户和劳动者都在特定条件下认同家政劳动中的专业技术特性,但并非与企业提供的劳动成果评价标准相一致,客户和劳动者倾向于从技能的结果也即劳动效果的角度来评判家政职业中的相关劳动是否属于专业化技术,而企业则从技能的形式也即劳动方法的角度来定义技能的专业化,二者显然存在较大的认知鸿沟。同时,又由于企业对“消费者至上”价值的推崇,使得客户在实践领域中掌握了绝对的控制权和话语权,能够轻而易举地打破企业对家政劳动专业化技能的定义。而从消费者和劳动者对家政行业中技术认知的角度,可以看到在前市场化阶段中所形成的对家务劳动的性别化分工,及其所连带的家务劳动低技术的认知,也为劳动实践领域推行技术规范的重要阻力。企业通过技术规范的推行进而呈现的职业化过程中的专业技术话语和形象也因此受到挑战。

(三)标准化还是个性化:家政企业与客户针对劳动分工界限的博弈

家政企业在职业化方面的努力不仅限于技术标准,还体现在对家政劳动分工的进一步调控方面。在传统家政行业中,对工种的划分,早期的框架主要体现为保洁、保姆、育儿嫂、月嫂等市场自然形成的客户服务需求类型。近年来,平台家政企业的介入更在早期分类基础上对各个类型进一步细分,明确了不同服务内容之间的差异和层级,并基于此逐级提升服务的价格。除在前文所述X家政企业不同工种之间的服务内容差异外,企业已从风险等角度划分出更为细致的分工界限,在此方面体现较为突出的是保洁。

在X家政企业的手机客户端上除了明确比对日常保洁和深度保洁的负责范围外,还以“温馨提示”的形式进一步进行了说明:

家电、厨电的内部清洁不在日常保洁的服务范围内,此类需求请参考家电清洗服务;

窗外玻璃以及纱窗、百叶窗、防护窗清洗不在清洗范围内,此类需求请参考玻璃清洗服务;

窗帘、古董字画、宗教陈设、花草绿植、天花板及其附属品(灯具、吊顶等)不在清洁范围内。

从以上规定能够看到,此处的提示主要有两方面作用:一是将“家电、厨电内部清洁”划出日常保洁范围,因为这一部分从属于劳动报酬更高的专业家电清洗范围,这里劳动分工的意图是出于对企业自主设定的高报酬工种的保护;二是将“古董字画”“天花板及其附属品”等划出日常保洁范围,并没有提供可选的其他服务,这里显然是针对劳动过程中可能发生的财务损失风险或劳动者人身伤害风险设定了分工内容,主要目的是规避风险。

那么,在家政实践中对于这类面对企业的分工界限,客户如何反应呢?

每回搞卫生,就得把他家的床都拉了,柜子里面都得擦了。但是X公司的要求是擦表面,因为是日常保洁不是深度保洁。像擦玻璃踩着凳子,公司培训的时候绝对不让踩凳子,为什么?踩了凳子,公司又没有保险,摔了是你自己的责任。到时候是业主赔还是怎么着?但他那个人特别奇葩,什么都让你登高,擦这擦那,还说干不好我投诉你,说的话可难听了。(ZFF,小时工,2020年1月)

我们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就是在培训的时候老师说只能说擦(冰箱)表面,里面不擦。客户说你把里面给我擦擦,我们只能擦了。遇到这种情况,你讲了(不擦)客户绝对会反驳你。他要反驳你,而且还要给你差评的,只要是客户要求的,咱尽量满足。(WJ,小时工,2020年1月)

洗衣服这一块我们是不包括的,然后他就说帮我洗衣服,反正我自己会说,我不是太明确地拒绝他。如果这个时间之内我把您的活给干完了,还有空余的时间我会帮您把衣服洗了,但是如果时间不宽裕,我就帮不了那个忙。或者说厨房不用你打扫就帮我洗衣服吧,他就可能找出一个地方不需要你打扫,然后让你帮他洗(衣服)或者是干其他的。因为本来就是工作时间之内,(所以会)尽量满足客户的要求。(WTT,小时工,2019年1月)

我说橱柜上面够不着必须要踩凳子,但正常我们公司没有站高这一项,就是出现危险了、摔倒了,公司不管你,这个就属于客户的责任,我就不能干。他还要我站在凳子上够冰箱上面的,他的冰箱挺高的,我就说站不了,上不了凳子,然后他就根本不听。后来他就生气了,我俩就吵起来了,(他就)要投诉我。(YX,小时工,2020年1月)

有一次我给人家打扫,对方3个小时全程跟着,你走到哪儿他跟着到哪儿。咱是以客户为上,他说帮我打扫一下上面吊顶,吊顶其实不包括的。(但他)非要我打扫,说每个阿姨来都弄,你为什么不给弄。然后我弄一下,吊顶的灯掉了。我说赔钱行吗?不行,他让我买灯去。我说你家楼下有那个灯,他说那不行太小了,你干脆给我去建材城专门买灯的地方去,结果我给他买了。我应该12点结束了,到(下午)3点我才回到家,就为了那一个灯。(ZQM,小时工,2020年1月)

从以上几位家政劳动者的经历来看,企业两种分工界限都受到了客户的挑战,且企业基于高劳动报酬工种保护而推出的分工界限相比于为规避风险而设定的分工界限更容易在工作中被打破,因为突破风险界限会为劳动者带来切实的损失。

企业对劳动分工界限的建构在劳动者与客户工作的过程中很容易被弱化或被忽视,而客户个性化的需求成为此过程中的权威和主导力量。这一方面受到传统小时工工作范畴的延续性影响,另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企业作为“代理人”的角色对“客户至上”价值观的推崇,从而使其具备了某种“反身性”。

由此可见,无论是以政府为主推行的职业资格证书体系,还是以企业为主推行的专业技术标准和劳动分工界限,均在微观层面的劳动实践中遭到了客户和劳动者自下而上的抵御。“口碑”对证书的补充和替代体现了本土情境中依托于民间人际关系的信任远胜于证书等政府官方的职业信用体系;劳动中个性化需求和对企业标准化劳动分工界限的冲撞则源自前职业化阶段“原生”劳动分工的认知和惯习,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视为客户赞助式控制在企业标准化实践过程中的体现,成为客户对企业的制约;而对专业化技能的解构与再定义使职业化内在特性的建构在实践中受到了客户和劳动者的双重否定,从而使其濒临失效。从以上三方面来看,自上而下的职业化力量被部分地消弭了。这也说明,在家政业职业化发展过程中,本土化的社会情境是其中的重要发展基础,国家和企业的两种自上而下的力量虽然有权威、有资源,却无法基于此实现对实践的全面掌控或覆盖,依然面临以适当的方式和适当的程度嵌入原生社会情境当中的现实。同时,从性别角度,此处的原生社会情境中虽然在形式上体现的是消费者至上的当下意识,却在本质上包含着前市场化时期无酬家务劳动中对性别化分工的认知,认为主要由女性从事的家务劳动是低技术和无酬化的,在社会地位上则是从属性的,因此导致在市场化、产业化发展过程中,家政业始终需要面对以上困境,以彰显劳动价值,提升产业层次。目前,以上因素对当下家政职业化发展带来了现实挑战。

六、结论与讨论

综合本文以上发现,可以看到中国家政业职业化既存在自上而下的政府、企业的双重调控模式,全方位掌控了家政行业职业化发展的外部宏观结构和内部职业特征,特别是政府以扶植企业作为市场发展主体的方式将政策和资源优先以企业路径注入,使得在中观产业发展层面和宏观政策层面都表现出强有力的调控与干预。然而,此种调控在微观劳动场域中却遭遇了本土化社会情境自下而上的挑战。

这种挑战表现在:客户以主观评价的经验等为主要核心决策维度,弱化了政府和企业所提倡的资格证书,从而使国家力量在此维度上的嵌入表现出从属性和参考性特征;在劳动标准方面,劳动者和客户分别从需求的多样性和自身生活经验两个角度,否定了企业所推崇的以标准化工作方法建构专业技术的策略,反而基于各自评价标准从劳动效果和可持续性两方面提出另一种专业技术认知的路径,企业通过建构专业技能树立专业影响的努力被消解了;在劳动分工方面,企业主导下的劳动分工界限受到来自客户权威的挑战,劳动者在工作过程中即便给自己带来一定风险,给企业带去一定损失,也不得不顺从客户“越界”的要求而突破分工界限,从而使企业的劳动分工界限呈现出不确定、不稳定的特征。

由此可见,国家和企业自上而下对家政行业职业化的建构力量,虽然在宏观层面已经基本形塑了产业的结构框架和战略规划,然而在建构职业内在特征方面,在面对本土社会情境时呈现出从属性和被消弭的特征,仍处于弱嵌入的阶段。家政业职业化发展进程仍处于初级阶段,面临着来自实践领域的持续且强有力的挑战。

综合以上职业化过程中消弭作用的发生机制,可以看到其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来自本土情境中那些既有的文化和认知,包括传统家政工的工种和分工边界以及对劳动者从业资格和职业资历方面的认知实践,这些“原生”的有关职业化的认知与结构力量对职业化认知的形塑是存在差异的;另一方面,由于企业赞助式控制模式导致的“消费者至上”的意识和实践,使得以上“原生”认知在劳动实践过程中能够得到顺利的推行和贯彻,从而最终使国家和企业的自上而下的职业化建构的努力被部分消解了。

这提醒我们,在思考家政职业化发展的政策时需要将社会情境纳入分析框架中[21],一方面关注到实践领域中需求的多样性和传统的延续性,另一方面需要反思工作场域中客户对标准化方法与劳动分工的消解,其权威的来源最终仍然指向企业作为市场主体的客户“代理人”角色以及“消费者就是上帝”的价值观。特别是,消费者意识中有关性别化分工下家务劳动低技能、低薪酬的认知,作为原生社会情境中的重要一面透过赞助式控制模式最终得以凸显,成为消费者在实践中否定企业劳动分工和技术规范的潜在前提基础。因此,从社会整体角度考虑,家政业职业化发展过程中仅从企业角度强调对消费者至上价值观的反思是不足够的,或者说仅仅解决了形式上的问题。而要从根本上解决,需要国家、企业等职业化中的主导力量充分认识到性别化分工以及基于此的技能分层和性别薪酬差异是导致职业化政策与措施在实践中受阻的重要背景因素,因此需要从根本上建立具有性别平等意识的经济发展观,重新评估和倡导女性价值特别是女性关怀劳动的价值,从而成为新时代家政产业发展的重要制度和政策基石。

对比职业社会学的理论框架,中国家政职业化发展过程中职业团体的主体性仍然较弱,无论是国家的调解模式还是市场的赞助模式都尚未将其纳入重要的行为主体范围,而仅以赞助式控制中的客户作为主要利益相关方进行考量,难以将客观的、实践取向的职业化挑战和策略在政策层面呈现。因此,健全职业发展结构主体,培育职业团体,就成为中国职业化发展的下一阶段需要深入的重要课题。

基于以上认知,中国家政业职业化发展从弱嵌入到强嵌入的过程势必需要中观和宏观层面政策的进一步调整。

此外,职业社会学的核心分析框架虽然反复提到多元主体的互动,包括国家、职业、社会等,但在职业化过程中的分析与观察主要以自上而下的权威力量为主,而忽视了在社会层面也同样存在多个微观主体,并且此工作领域正是职业化发生的实践场域。本文通过对中国家政业职业化过程中客户和劳动者自下而上的反嵌入力量,呈现出微观主体的能动性,从而揭示将社会维度的微观主体纳入职业社会学经典分析框架中的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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