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柏 刘巧云
摘 要:永嘉学派刘安节、刘安上兄弟上溯至《易》,以实践重新弥合“道”与“器”的裂纹,强调社会实践的重要性,将格物致知的内省与外拓并重。通过引入庄子的思想资源,同时又摒弃其相对主义方法,结合儒家思想,形成了刘安节、刘安上“斋心沐形”的独特理论。“斋心”与“沐形”的合一,使得世俗成为无功利审美的对象,相较于之前的学者通过内省获得“仁乐”而言,对于刘安节、刘安上来说,“仁”就是“乐”本身。
关键词:永嘉学派;斋心沐形;刘安节;刘安上;实践美学
自北宋向南宋过渡时期,东南一隅的永嘉(今温州)学术地位日渐凸起,最终于南宋形成了“永嘉学派”,与当时的朱熹理学、陆九渊心学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除了南宋政治中心的南迁,大批士族阶层从北方汇聚浙江,为永嘉学派提供了宏观的生成环境。而在微观层面,“元丰九先生”是一个强有力的推手。元丰九先生,指北宋元丰年间周行己、许景衡、刘安节、刘安上、蒋元中、沈躬行、戴述、趙霄、张辉九人,除了赵霄为绍兴人,后迁居温州,其他均为温州人。他们利用财力、物力、学术资源等使得原本学术荒芜的永嘉逐渐向学术中心靠拢。他们以“事功”自居,强调经世致用,而刘安节、刘安上两兄弟的“以所学为政事”“斋心沐形”等思想使得永嘉学派思想上升到了人生的审美境界。
一、“道器合一”的实践美学
《礼记·大学》云:“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中国古代士族阶层的人格追求,不但追求个体道德的丰盈,而且追求“化育天下”的圣人之志。从南宋时期对“格物、致知”争论的情况来看,更多地是将格物致知落实到内修的层面上,强调“反身而诚”。如“二程”基于性善论标示出“涵养”的内修方式,即“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谢良佐提出“以觉言仁”,“仁”彻底被视为主体的觉悟;杨时倡以“反身而诚”“天下之理得矣”等。
黄宗羲在《宋元学案》中对永嘉学派评论道:“永嘉之学,教人就事上理会,步步着实。”[1]在格物致知问题的探讨上,永嘉学派相较于同时期的朱熹、二程等强调向内探索而言,他们更加注重实践,以及实践的可操作性和有效性。在学理上,他们追溯到《易》对于“道”和“器”的探讨上,试图弥合“道”与“器”的断裂。刘安节在《行于万物者道》中说: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世之昧者不知其一,乃以虚空旷荡而言道,故终曰言道而不及物;以形名象数而言物,故终曰言物而不及道。……盖有道必有物,无物则非道;有物必有道,无道则非物。[2]68
刘安节提出以“行”来合“道”与“器”,以实践来弥合物质与精神的二元对立的观点,不同于朱熹、二程等人认为道是禁止的、不变的观点。刘安节、刘安上认为,道不是一成不变的,行道需要因时因地因物,故刘安上说道:“道与时变,法随俗易。”[2]46-48
当代法国著名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极力反对社会实践中的二元对立现象,他吸取了马克思主义、福柯等人的思想,基于关系主义的方法提出场域(field)的理论。实践使得物、我之间产生了联系,这些关系是客观存在的、尽管看不见摸不着,却是不可忽视的事实。“场域”正是客观关系的构型,他对此定义道:“一个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3]实践会建构形成以物为中心的场域,通过一系列的客观关系架构起物质与精神、“道”与“器”的联系,所以“道”与“器”统一于实践。
刘安节、刘安上兄弟通过上溯《易》弥合“道”与“器”的断裂,强调“格物致知”社会实践的重要性。一方面,正如刘安节所谓“世之昧者不知其一,乃以虚空旷荡而言道”,感官是我们接受外界信息的唯一来源,我们不能超越自己感性的身体去体悟超越时空“道”的真理。另一方面,日常生活的实践也在建构人感知世界的“图式”,我们以社会实践建构的身体图式去感悟世界、“昧”世界。
二、“斋心沐形”的实践方式
刘安节、刘安上对永嘉学派的复振产生了直接的影响,从后期薛季宣“上形下形曰道曰器,道无形埒,舍器将安适哉”[4]、叶适“物之所在,道则在焉”等,可见二刘的直接影响,并且薛季宣、叶适都是通过《易》来论述“格物致知”外拓求知的重要性。但是在具体的实践当中,行于形形色色的世界当中,去把握“道”并非简单之事。刘安节讲道:
虽然,道一也,散而为分,不失吾一,合而为一,不遗失万。则夫人之于仁,独可以自异于道乎?盖不合于道,累于形者之过也。人能忘形以合于心,忘心以合于道,则天地万物且将与吾混然为一,不知吾之为天地万物耶?[2]66
程门“道”与“仁”是同一的,“仁”是先天存在的,通过内省的方式即可获得。但是,对于刘安节和刘安上来说,格物致知向外拓展的纬度意味着内在的“仁”与外在“道”的分离,无法通过内省合一。“仁”与“道”的合一,成为二刘面前的一个问题。形形色色的具体实践只会造成“累于形者”的困境。“而一旦主体累于形,便以为‘人之于仁,独可以自异于道,遂迷于万物而不自知。因此,超越主体的桎梏,忘心、忘形,始足以合于道。”[5]
对此,二刘将老庄的思想带入其学术体系当中,试图以道家思想调和儒家思想,但是引入道家思想的过程当中,他们阻隔了庄子“相对主义”的方法,避免了他们的思想陷入彻底的唯心主义境地。同时汲取了庄子“心斋”“坐忘”对身体训练的思想,使得身体作为连接内在“仁”与外在“道”的媒介。刘安节说:
诚以能斋心沐形去智与故,以神求之,则廓然心悟,瞬然目明。向之所见无非物,今之所见无非道矣。见无非道,则是道在我也。道在我也者,所以行道,非道行于我者也。[2]68
西方近代哲学认为,我们没有办法超越感官直达本质,对世界本质的探索始终被“不完美”的身体严重拖累。现象学家们正视到外部的信息均是通过感官所获取,无法超越感官直达心灵,领悟本质。社会实践对身体的建构,使得我们看待问题都会带有特定的理论、视角、色彩,以“我”看世界,所见之物不过是另外一个“我”。因此他们提出“回到事情本身”的口号,通过“悬搁”自身判断的方法,领悟世界的本质。
二刘引入庄子“心斋”“坐忘”的思想亦是如此。他们通过身体的训练,克服身体的“缺陷”,达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的境界,扫除隔在“心灵”与“外界”之间的“身体”这个障碍,让世界在身体中得到昭示。
三、情感的升华与仁乐的人生境界
“斋心沐形”内省与向外实践并行的理念不仅仅局限于哲学领域,随着永嘉学派的建构,以及成员之间的理念相通,在哲学、文学、艺术、学堂教育等社会实践领域进行全方位渗透,构建了一个有关于“斋心沐形”的媒介生态。媒介生态对生活于其中的人们产生了潜移默化的作用,而生活于其中的人也会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进行学习,环境对人产生了濡化(文化人類学概念,指生活与文化中的人们有意识与无意识并行的学习行为)的作用。而随着社会实践的深入,“斋心沐形”的哲学理念开始向人的情感内化,建构相关的文化模式。
美国解释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认为,“没有文化模式,即有意义的符号组织系统的指引,人的行为就不可控制,就将是一堆无效的行动和狂暴情感的混杂物,他的经验也是模糊不清的”[6]。“斋心沐形”对中国古代的审美文化在时间—空间方面的影响,我们没有进行调查分析研究,但是从南宋以后的文人画可见这种文化模式的影响。中国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先生在《中西画法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一文中对中西方绘画进行了对比,他说:“西洋的绘画渊源于希腊。希腊人发明几何学与科学,他们的宇宙观是一方面把握自然的现实,他一方面重视宇宙形象里的数理和谐性。”[7]而对于中国绘画中的空间意识,我们绘画中的留白给予了生命回归的空间。我们不放弃对远方的探索,但也会“回返自心的空间感觉”;我们积极向上,但是也会安顿内心。从宗白华先生对《易》、绘画、音乐和诗歌的空间意识分析中,明显可以看到“斋心沐形”对内省与外拓并重的审美图式的建构。
此外,儒道的互补,使得审美的对象得到扩展。庄子的“心斋坐忘”摒弃了俗世的“仁义”之乐,以更高的人生姿态,超越美丑、利害、世俗……甚至自身的生死,直达更高的人生境界。二刘将“斋心”与“沐形”并置,可见他们并不想“出世”,也不是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而是“出世”与“入世”本身就是一体的。庄子“心斋”“坐忘”,摒弃外形,达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境界,以此获得至高无上的快乐,不受任何俗世规则、制度的限制。而二刘并未废弃“外形”,相反还要“沐形”,使内心之外的形体拥有了审美的内涵。他们不摒弃世俗,相反还要把世俗纳入到审美当中,使其成为超越功利性的审美对象。如果说二程、朱熹等“格物致知”向内探索的目的是为了获得“仁”乐,那么永嘉学派刘安节、刘安上的“斋心沐形”则是内省与外拓的并置:内省是对外部世界的反省,外拓是内心仁的实践,内外的合一,使得“仁乐”不再是目的,而是乐本身,具有更高的人生境界。
四、结语
“斋心沐形”是永嘉学派格物致知的方法,同时也是永嘉学派重要的美学理论,通过对它的美学分析,宋代的审美转向清晰地呈现于我们眼前,即世俗不再是混沌、污浊等不堪的形象,转而成为不涉功利的审美对象。世俗社会是永嘉学派经世致用的目的,同时也是审美的对象。可见,永嘉学派并非只是着重于功利,缺少生命的感悟,而是具有很高的人生境界。他们将世俗的事业视为理想,视为“乐”本身,以老庄的境界中和儒家的理想,矢志不渝地追求“化育天下”的圣人之志。
参考文献:
[1]黄宗羲.宋元学案[M].陈金生,梁运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9:1696.
[2]刘安节,等.刘安节集 刘安上集 许景衡集 刘黻集[M].陈光熙,丁治民,点校.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3]布迪厄,华德康.实践与反思[M].李猛,李康,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346.
[4]薛季宣.薛季宣集[M].张良权,点校.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298.
[5]陆敏珍.宋代永嘉学派的建构[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354.
[6]Geertz.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M].New York:Harper&Row,1973:46.
[7]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41.
作者简介:李正柏,硕士,温州商学院传媒与设计艺术学院讲师。
刘巧云,硕士,温州商学院传媒与设计艺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