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当代长篇小说中的血亲复仇叙事

2020-10-12 14:40辛捷璐
美与时代·下 2020年7期

摘  要:在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中,复仇既是一种历史文化话语,也是一种文学叙事资源,可以说“复仇”母题贯穿文学长河。就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而言,血亲复仇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复仇叙事范式。在血亲复仇叙事中,道德意义与审美价值、人性内涵与艺术表述恰巧都完美地融于一体,从而为复仇文学叙事提供了诸多有益的启示。

关键词:当代长篇小说;血亲复仇叙事;复仇文学;正义性

一、贯穿文学长河的“复仇”母题

复仇是人类面临侵害时所激发的本能性、被动性的反抗,具有以暴抗暴的原始正义性,其客观效果是对社会公平原则和现有惩罚机制的缺失予以否定性补偿,从而体现了以民间自发性和极端性方式为特征的人类文明的自然法则。同时,复仇作为文学叙事资源,“血腥的复仇”是有价值的主题(实际上古希腊神话传说中就专门有复仇女神),“对其进行比较研究——尽管目前尚属罕见——可以对理解和阐释不同作家的天才和艺术以及读者大众情感的变化提供新的角度。”[1]“诺斯罗普弗莱声称,在西方戏剧中,复仇‘可能是影响极大的悲剧结构,甚至在情节错综复杂的悲剧中也常常成为主题思想。”[2]所有这些都为以下阐述开启了思路,值得深思。

二、暴力形式的“正义”呼唤

就中国当代长篇小说文学而言,尽管以“复仇”为叙事取向的创作有着不同的呈现形态,但限于本文的视域和篇幅,笔者择取的是血亲复仇叙事。这首先是因为,血族或血亲复仇是人类最早的复仇行为。前文提及,复仇的内在动机是原始正义感的驱使,所以,通过暴力来保存自己并延续生命活动,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行为。不仅如此,复仇用暴力形式来呼唤正义和公理,并构成了民间的、非法制性的复仇伦理。在传统中国,复仇行为发展到后来的儒家伦理观念中便是《礼记·曲礼上》的规定:“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可见,血亲复仇的道德意义和人性价值,与传统的宗法伦理具有某种一致性。当作为历史文化话语的“复仇”被转化为审美话语形式时,中国文学中血亲复仇叙事便成为了一个重要的叙事范畴,如果说古代文学的范本是《赵氏孤儿》,那么中国现代文学的范本则是曹禺所著的《原野》。元杂剧《赵氏孤儿》主要改编于司马迁的《史记·赵世家》,其中屠岸贾因为和赵盾的私人矛盾而杀了赵家三百多口人,更有甚者,在找不到赵氏孤儿的情况下下令囚禁了全城同龄的孩童,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愿放过一个。与其相似的古代叙事文学作品就有宋南剧《赵氏孤儿报冤记》以及明传奇《八义记》等,它们构成了中国古代文学血亲复仇叙事的“原型”模式,甚至对此后以复仇为叙事指归的文学创作都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原野》是一出纯正的血亲复仇悲剧,仇虎对焦家的复仇体现的正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父仇子报”的伦理原则。《原野》中那种作为民间审判和原始正义感的血亲复仇冲动,构成了支配人物行为和文本叙事的神秘动机。这样的血亲复仇欲望借用曹禺的话就是“大地间的‘残忍”和“自然的法则”[3],而人性的善与恶、生命的存在与毁灭也被湮没在这种自然法则之中,日渐淡化。至于《原野》中那片最后使得仇虎迷失的“黑森林”,以及使他“走不出黑暗”的慨叹,实际上是这出血亲复仇悲剧和悲剧人物命运的语。

当代血亲复仇叙事文学在以金庸、梁羽生、古龙为代表的新派武侠小说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与一般的血亲复仇叙事不同,新派武侠小说将血亲复仇与“快意恩仇”的行侠合二为一,比如《天龙八部》中的萧远山和萧峰、《萍踪侠影》中的张丹枫和云蕾、《神雕侠侣》中的杨过、《射雕英雄传》中的裘千刃、《云海玉弓缘》中的厉胜男等,家喻户晓。进而言之,新派武侠小说的血亲复仇叙事“既不能不以‘恩仇为推动故事发展的动力,又不能不力图超越个人恩仇。办法是通过佛法和爱情来消解恩仇,或借扩大恩仇的涵义来突出其合理性”[4]。就此而言,借助爱情乃至仇人之间儿女相爱来消泯世仇家恨的有《云海玉弓缘》《萍踪侠影》《欢乐英雄》等。而以佛法或扩大恩仇的涵义来化解恩怨的,如《射雕英雄传》中一灯法师对裘千仞的开导、《天龙八部》中少林寺老僧对萧远山的点化、《神雕侠侣》中郭靖对杨过的感化等。

与中国文学的血亲复仇叙事相似,西方文学中的血亲复仇叙事创作也是非常丰富的,巴尔扎克就有直接以《家族复仇》命名的小说,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更是血亲复仇的经典之作。而西方文学的血亲复仇叙事大可溯源到古希腊神话传说,如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特斯》就是依据神话传说成功改编的力作,该剧与中国文学的血亲复仇存在着明显的不同,从中体现出一种复杂而丰厚的复仇悲剧内涵:其一,阿伽门农的妻子杀死丈夫,其中蕴含某种道德的合理性,因为她是为被阿伽门农杀死去祭神的女儿报仇;其二,俄瑞斯特斯的复仇以牺牲母亲的生命为代价,其复仇动机却是出于维护父系中心的社会秩序,因而无论在法律层面还是在伦理维度上都能得到认可,也就是说,俄瑞斯特斯的弑母行为,反映的是早期西方社会以血缘为题旨的社会道德命题在“合理性”和“正义性”上的矛盾冲突。

三、复仇叙事中的命运哲理

相对而言,血亲复仇叙事在1980年代以来的小说创作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和审美演绎,其中值得关注的作品就有陈忠实的《白鹿原》、张炜的《古船》、格非的《敌人》、余华的《鲜血梅花》、张涛的《窑地》、杨干华的《天堂挣扎录》等。《白鹿原》讲述的是20世纪前半期中国的“民族秘史”,而这一“民族秘史”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白、鹿两大家族兴衰荣辱的演进脉络,以及家族之间从未间断过的诸般倾轧、乃至血缘仇斗来言说的。白嘉轩为了得到那两亩风水宝地以便在家族争斗中抢占上风,因而对鹿子霖实施不仁不义的手段;鹿子霖出于家族复仇指使田小娥脱掉白氏家族继承人白孝文的裤子,以此拉下白嘉轩的脸面并从精神上摧挫他。在陈忠实的笔下,血亲复仇叙事的高潮也是血亲复仇的悲剧性结局,显然是白孝文在“革命”名义下的私仇(家仇)公报——剥夺黑娃的生命对鹿家进行了鲜血淋漓的报复。《古船》讲述的是发生在胶东小镇洼狸镇的赵、隋两家的世仇家恨。赵、隋两家之间的对立和仇视,缘于解放前后天差地別的社会政治地位,由是,赵家的翻身求解放的本能要求天然地挟带着可怕的家族复仇欲望,并由此掀开了洼狸镇的当代历史。从“土改”到1980年代的近乎半个世纪,以阶级论为是的政治运动和由经济地位而决定社会地位,导致了赵、隋两家之间的互相仇视,以及赵家对隋家骇人听闻的家族复仇。客观地说,家族复仇本来就是中国社会主义革命要清除的东西,而赵家借助政治革命和经济改革所实施的以家族复仇为目的的种种行径,其本质则以某种合理的“革命面目”移花接木式变换了社会进步的方向和文明发展的内涵。

格非的《敌人》、余华的《鲜血梅花》属于通常所说的“先锋小说”,它们的血亲复仇叙事更多地呈现出抽象而富有哲思的意味。在格非的笔下,“家族复仇”是人们生存境遇的寓言化表述,是一种精神毁灭历程的象征。正因为这样,《敌人》在一种扑朔迷离中创造出一个家族复仇的寓言式文本:曾一度繁荣昌盛的赵氏家族却毁于一场疑似人祸的神秘大火,为此赵氏家长遗留了一份仇家的名单,自此赵家后代处于不断寻找仇家又不断遭遇灾难的生存状态中,活在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心灵阴影中。在赵家整整三代人的心目中,仇敌似乎无时不在却又总是难觅其踪,最终赵家被这种隐匿不现的仇敌、不可理喻的血仇洗劫一空。显然,格非通过这个由赵家人心酿造的复仇故事揭示出:家族复仇或血亲仇杀是命定的灾难,这种灾难免不了会与人们不期而遇,它们是盲目而愚昧的,却也是人类永远无法去挣脱或是逃避的。从《敌人》一文的血亲复仇叙事中,似乎可以领略到西方命运悲剧的审美情调和艺术风范。《鲜血梅花》具有仿武侠小说风味,同时又展示了一个余华式叙事迷宫。一个没有武艺的儿子(阮海阔)试图找到杀父仇人然后替父报仇,这是中国传统江湖恩怨的延续。在这个迷宫中,寻找仇敌的过程被叙述成不断的错过与缺憾,也因此,全部复仇过程被余华处理为一次似是而非、可有可无、昏昏无涯的漫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背负着梅花剑的复仇者彻底迷失了自我。确切地讲,阮海阔是不存在自我的,他被无形的命运所左右着,他的存在只是求证寻找(寻仇)的过程,这就是他人生的全部价值。“他依稀感到那种毫无目的的美妙漂泊行将结束。……也就是说他将寻找自己如何去死。”[5]余华在这样的寻仇叙事中要申发的是有关人类命运的寓言:寻找——错过——缺憾,再寻找——再错过——还是缺憾。人生就像阮海阔的缺憾,一再地接近目标却又一再地错过。也许,阮海阔的故事每天都在人类世界中发生着。

参考文献:

[1]韦斯坦因.比較文学与文学理论[M].刘象愚,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145.

[2]李达三.中外比较文学的里程碑[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389.

[3]曹禺.《雷雨》序[M]//曹禺文集:第1卷.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5.

[4]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118.

[5]余华.鲜血梅花[J].人民文学,1989(3):62-70.

作者简介:辛捷璐,湖南师范大学中国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