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玥
调动人体的一切感受力,把视觉、听觉、触觉的敏感度发挥到最大,一个人物就鲜活地立起来了。
莫言的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中有很多奇异的感官描写,开拓了读者对于外部世界的感受途径。小说中的黑孩沉默寡言,视觉、听觉、触觉却非常敏锐,对大自然和周围事物有着超强的感知能力。
在《透明的红萝卜》中,黑孩对外部世界的感知,一种是对现实世界存在的真实现象进行细致入微的感受,另一种是在梦幻色彩下,经过大脑加工后的想象,两者时常杂糅在一起。听觉上,他能捕捉到大自然的各种声音。听到黄麻地里,响着鸟叫般的音乐和音乐般的秋虫鸣唱;听到雾气碰撞黄麻的叶子和茎杆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声响;听到蚂蚱剪动翅羽的声音,联想到火车过铁桥;还能听到拔萝卜时,萝卜的细根与土壤分离时,发出水泡破裂一样的声响。视觉上,他观察到水珠掉在滚烫的钢钻上,跳动、缩小,变成一圈波纹,先扩大,随即收缩,直至消逝的细微的全过程;观察到葫芦蛾般成群的金麻雀翅上的斑点。触觉上,他能感受到河中的鱼包围住他的时候,鱼嘴嘬他的愉悦。
此外,黑孩常常调动多种感官,对现实中的事物加以梦幻般的想象或夸张。在敲打石头的时候,黑孩听到河上传来了鱼群唼喋般的奇异声音,看到河上有发亮的气体起伏上升,声音就藏在气体里。鱼群唼喋的声音本身极为轻微,而难以听见,而声音被包裹在发亮的上升气体中,更是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现象。这是黑孩幻想出来的画面,视觉和听觉的通感,更加增添这一场景的神秘梦幻。
同样,他听到“河上传来的水声越加明亮起来,似乎它既有形状又有颜色,不但可闻,而且可见。河滩上影影绰绰,如有小兽在追逐,尖细的趾爪踩在细沙上,声音细微如同毳毛纤毫毕现,有一根根又细又长的银丝儿,刺透河的明亮音乐穿过来”。声音似乎变成了有形状有颜色的物体,“明亮”从视觉上写出了河水声音渐响、水流潺潺的情状,并给人一种河水清澈之感。把细沙上的细微动静比喻成一根根又细又长的银丝,使细微的声音变得立体,也增加了声音的穿透力,这些都显示出黑孩奇特的想象。
在拉风箱时,黑孩看到了奇异的图画:“泛着青蓝幽幽光的铁砧子上,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苞着活泼的银色液体。”这样金色的红萝卜现实中不可能存在,在桥洞内的老铁匠、小铁匠、小石匠和菊子姑娘无一人发现这个异象。然而这样的红萝卜又是可能存在的,因为炉火并不旺盛,煤结上只有一绺蓝色火苗和一绺黄色火苗在跳跃,黑孩一直试图用一只眼睛盯住一个火苗,但没法把双眼视线分开。但当他的视线在长时间盯着火苗后望向一边的萝卜时,这两绺火苗的颜色可能仍然留在视网膜上,叠加后再见到的红萝卜有奇异的光芒,这便可以理解黑孩眼中看到的图画了。
但令人疑惑的是,如此灵敏的精灵般的黑孩,在痛觉上却十分迟钝。后娘用笤帚打他屁股,他的感觉是“不痛,只有热乎乎的感觉,打屁股的声音好像在很远的地方有人用棍子抽一麻袋棉花”。笤帚打在屁股上自然是十分疼痛的,而在黑孩的记忆中,这似乎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同样,小铁匠打黑孩的时候,他的感觉是“听到头上响起一阵风声,感到有一个带棱角的巴掌在自己头皮上扇过去,紧接着听到一个很脆的响,像在地上摔死一只青蛙”。小铁匠巨大的手劲打出的巴掌,其威力可以想象,但黑孩只有听觉、触觉,依旧是仿佛发生了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小说中最具痛感的情节是黑孩敲石头,不小心敲到指甲盖上时,“他的嘴里突然迸出了一个音节,像哀叫又像叹息。低头看时,发现食指指甲盖已经破成好几瓣,几股血从指甲破缝里渗出来。”砸石头的力道砸到了指甲上是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而黑孩只是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哀叫,并且是在低头看之后才发现指甲盖已破成好几半。
然而,黑孩是否真的不痛?小说中有这样一个细节,黑孩“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双手便火烧火燎地痛起来,他把手放在凉森森的石壁上,赶快去想过去的事情”。黑孩对抗疼痛的方式是赶快去想过去的事,脑中一旦有所想之事,便不会再在意到疼痛。黑孩也曾经活泼可爱,“四五岁时说起话来就像竹筒里晃豌豆,咯崩咯崩脆。”父亲离开以后,后娘便经常喝醉,在后娘打、拧、咬等等虐待中,黑孩渐渐沉默,也习惯了忍受疼痛和逆来顺受。但过去的回忆,即父亲还没去关东、后娘还不喝酒时候的美好记忆,是黑孩强大的精神支撑。尽管生活艰难,黑孩的心中始终保存着美好与爱的柔软,让他得以在精神上逃离现实的苦难。
正是心中保留对美的追求与热爱,黑孩才能听到音乐般的鸟叫,看到小小金麻雀的翅斑,感受到水中鱼儿的亲吻。世界在成年人的眼中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但在黑孩看来,大千世界充满了美与神秘,他的童心使得普通的事物充满了情趣和生机,他对周围的世界充满了观望和设想。因此,黑孩会闭着眼睛在水中游走,感受双腿间与鱼儿互动的愉悦感,直到忘我的境地;会不顾一切地,试图再现金色红萝卜的神秘景象,重温发现时的惊奇与快乐;会在听到美妙的声音时,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嘴角漾起动人的微笑。这些都是黑孩独特和私密的感受,是一种精神的亮色。下一次遭受疼痛和苦难时,这些宝贵的记忆便是他用来抵抗肉体痛觉的“过去的事”。
莫言在谈到创作动机时说:“生活是五光十色的,包含着许多虚幻的、难以捉摸的东西,不论多么严酷的生活,都包涵着浪漫情調。生活本身就具有神秘美,哲理美和含蓄美。”黑孩身上就充分表现了生活的神秘美、哲理美和含蓄美。
莫言重用“感觉”而非性格或对话来描写人物,与他的个人体验和受中西方文化影响有很大的关系。《透明的红萝卜》的创作来源于莫言的一个关于红萝卜的梦境,因此他先确立“金色的红萝卜”的意象和美好、神秘的感觉,再生酵出人物、情节,然而主题却不甚明朗。这种创作方式使得小说天生就缺少主题的确定性,读来更多是萦绕着朦胧的感觉,有很强的幻化色彩。
文中偷萝卜和拉风箱都是莫言的真实经历,莫言说:“那个浑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说的灵魂。”因此黑孩的感觉自然是莫言童年时对周围世界的感觉,这种体验是极其真实和个人化的。莫言童年因小学未毕业就辍学,离开群体后的孤单一直烙印在心中。年小体弱的他只好到荒草滩独自放牛羊,牛羊吃草时无事可干,幼小的心灵便会生出许多神奇的幻想。他仔细观察身边的各种生物、景貌,试图与它们产生共鸣,有所交流。这便是日后莫言创作中不竭的想象力的源泉,黑孩就是莫言童年时的一个影子。
《透明的红萝卜》中营构了许多夸张的、奇特的、梦幻的意象,人与人、人与周围环境的关系充满了神秘色彩。但莫言并未完全受到魔幻现实主义的驱使。“我对他们的阅读并不认真,但他们开天辟地的豪迈精神激励了我,使我明白一个作家必须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我意识到,必须尽快地逃离他们。”莫言迅速地了解和领会了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两位大师的创作方式和理念,为避免被影响过深,他在受到启示和激励后及时逃离。莫言在作品中巧妙融入了魔幻的神秘色彩,同时加入了中国文学传统中的朦胧美,以及莫言生活中本土化的个人经验,最终形成了旗帜鲜明的个人特色。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