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梁茂春
广东乐风第一人
夏里柯在中国香港、澳门地区居住和教授钢琴的前期,曾经改编、创作了十多首广东风格的钢琴曲,他自己经常在各种演奏会上弹奏这些作品,而且在中国、美国等地出版了这些作品的乐谱,迈出了他探索“广东风格钢琴曲”的第一步。作为一位外国人,采用他所并不熟悉的广东民间音乐来改编为钢琴曲,这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其困难在于,外国音乐家很难理解和掌握广东音乐的特殊韵味,而且广东音乐在律制上与十二平均律的钢琴是不相同的。
现在能够找到的由夏里柯改编并出版过的广东民间音乐作品,共有《粤调》《两首中国南方曲调》《五首中国南方民歌》等五部总计十首乐曲。上述作品的编号大多是从“作品17”到“作品19”,乐谱上并没有写明作品改编的具体年代,但夏里柯的作品编号基本上是按照作品创作时间的先后为序的,而他的作品21是1930年作于中国香港的《两首拉脱维亚叙事曲》。由此可以推测:从作品17到19号的这些广东音乐改编曲,全部改编于20世纪20年代,唯《柳摇金》(作品23)除外。
下面我将对这些广东风格的钢琴作品作一些初步的音乐分析。
《粤调》(South China Fantasy,作品17)
《粤调》的曲谱由上海东方出版社于1931年出版,这是现在能够找到的夏里柯的最早的“广东风格钢琴曲”出版物。《粤调》乐谱的封面上,中、英文合璧,中文除了标题之外,还写明采用了《大八板》《梳妆台》《卖杂货》《水仙花》这些广东音乐曲调,作曲署名“夏利柯”。英文写着:“Dedicated to Miss Daisy Ma”(作品题献给黛西·马小姐)。英文标题是“South China Fantasy”(《中国南方幻想曲》),还有一个副标题是“The Lady and Flowerseller”(《淑女与卖花郎》)。从中我们可以知道这是一首“幻想曲”体裁的作品,讲述了一个“淑女与卖花郎”的生活故事(见图1)。
图1 《粤调》乐谱的封面
在乐谱的前面,还刊登了“H.S. Law”写的英文前言。这篇前言对理解夏里柯的《粤调》非常有用,全文引用于下:
在向音乐界,尤其在这特别的场合向钢琴界呈现这部作品——《中国南方幻想曲》——时,本人非常高兴回忆与作曲家一起誊写过程中的许多情景。这个改编本采用的主题都是广州市内及周围最常听到的民歌,因而必然也是曾经居住过中国这个地方的人所熟悉的。将这些民歌集中到一起描绘一个“淑女与卖花郎”一连串事件中的一段,并在和声与对位都给予如此技艺巧妙的处理,作曲家终将为完成了如此独一无二的、前所未有的工作而获得开拓者的荣誉。这项工作及其超凡的结果,只能在经过耐心地、刻苦地学习研究中国的音乐之后,方可取得。回想在香港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听到这些曲调在钢琴上与“简单粗糙的”低音一起演奏的时候,既有趣,又恼人。但是现在,依照柯先生的规定来演奏同样的曲调,却是一种真正的快乐。
作品的序奏部分“小快板,但不过分”(Allegretto non troppo)是多数广东民歌普遍有的前奏。第一个“行板”(Andante)描写了一个淑女在梳妆台前被卖花郎的声音[由低音奏“运动的,极快的速度”(Con Moto tempo)]所吸引。对美丽花朵的欣赏促使她讨价还价,最终,跟卖花郎买下了这些花。这个过程均由随后的“行板”(Andante)和“运动的”(Con Moto)音乐表现了出来。一首“优美如歌的小行板”(Andantino Gracioso Molto Cantabile)描绘了淑女在她的房间内摆弄、吟唱、赞美这些花,直到欣喜若狂的过程。最后,在“更快些”(più mosso)的音乐中达到高潮,结束了这首精致的幻想性作品。①
我不知道这篇“前言”的作者“H.S. Law”是谁,也许是一位姓“罗”的中国人?看来必定是夏里柯的亲密朋友,了解夏里柯在香港改编《粤调》的具体情况,也知晓夏里柯的音乐构想。夏里柯采用民歌《梳妆台》来刻画“淑女”形象,采用《卖杂货》的旋律来表现“卖花郎”形象,而将《水仙花》的旋律来表现美丽的花朵。最后在《水仙花》旋律的多次变奏中,将乐曲的情绪推向了高潮。
实际上,这首作品是广东民歌“变奏曲”和“幻想曲”体裁的自由结合。有的民歌只出现了一次,有的民歌则出现了四次变奏。《粤调》的曲式即是自由变奏的八段体结构,连曲式上都可以看作是中国式的“曲牌体”,也有中国民间音乐“自由多段体”的特色。夏里柯在曲谱上还特别写下了英文的提示,如“淑女在梳妆台前”“有卖花郎经过”“花之歌”等。简直有点像传统器乐曲中的分段小标题了。例1即有英文标示“淑女在梳妆台前”的音乐片段。
例1 《粤调》
例1右手所奏即广东小调《梳妆台》的旋律,音乐所刻画的正是“一个淑女在梳妆台前”梳妆打扮的形象。左手部分是和声的衬托,亦隐伏着复调的对比声部。
例2中的左手部分快速演奏广东民歌《卖杂货》的曲调,右手部分采用活泼的跳音进行装饰和陪衬。
例2 《粤调》
例2这一段的英文小标题即“有卖花郎经过”。在右手的和声衬托中,还隐藏着一个轻快的副旋律,它和《卖杂货》的主旋律一起塑造了一个年轻、乖巧的卖货郎的形象,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粤调》最后一段的英文小标题是“花之歌”,实际上是对《水仙花》旋律的多次加花变奏。钢琴在这里发挥了灵活、多变的加花技术,充分展现了鲜花给人带来的愉悦感绪。
H.S. Law在前言中还对《粤调》的历史意义作了评价:“作曲家终将为完成了如此独一无二的、前所未有的工作而获得开拓者的荣誉。”这篇前言写于1931年7月,发表至今已将近九十年了。今天看来,评价仍是准确的。夏里柯的探索性创作,在中国钢琴创作的发展历史上,确实具有“前所未有”的开创性意义。
在《粤调》的版权页上还有几句英文值得注意:《粤调》出版的1931年前后,夏里柯在菲律宾马尼拉的一个音乐教育机构担作曲和钢琴教授。版权页上的具体文字如下:“所有与此作品相关的复制权均已获保护。有再使用的要求须与在菲律宾马尼拉,Mabini 44号音乐学校的作曲者联系。”②
《两首中国南方曲调》(作品18)
《两首中国南方曲调》是题献给夏里柯在圣彼得堡学习时的钢琴老师加尔斯顿的。它包括两首广东民间音乐改编曲:《双飞蝴蝶》《旱天雷》。乐谱于1932年在美国由明尼苏达州圣路易斯艺术出版协会出版,版权属于美国、英国和国际版权联合会。这份乐谱在1935和1957年重印过。由此可见它在海外产生过一定的影响。
《两首中国南方曲调》是1932年在美国圣路易斯出版的;《粤调》是1931年在上海出版的。两份乐谱出版时间仅相差一年。两相比较,《粤调》是简单的手稿影印版,《两首中国南方曲调》是规范的线谱版,两者在谱面的清晰度和版权的规范方面都有着明显的差距。
在这份乐谱的前面,有夏里柯提供的《夏里柯的传记素材》。前面我已经提到过,这是一篇重要的夏里柯简历。《夏里柯的传记素材》中写道:“自第一次世界大战,夏里柯先生在东方居住。他在中国期间,对中国音乐非常有兴趣,并且为钢琴改编了许多中国传统的曲调。其中应提到的有《柳摇金》(Goldrain from the Weeping Tree)、《寡妇的悲哀》(The Widow’s Sorrows)、《汉宫秋月》(The Autumnal Moon as seen from a Palace)、《饿马摇铃》(The Hungry Horse Rings the Bell),以及《雨打芭蕉》(The Raindrops Knocking at the Leaves of the Banana Tree)。”③
在这份1932年发表的材料上,已经提到的夏里柯的钢琴改编作品有《柳摇金》《寡妇的悲哀》《汉宫秋月》《饿马摇铃》《雨打芭蕉》等多首。一个外国人,却“对中国音乐非常有兴趣”,并且肯于下艰巨的功夫去学习和钻研,这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十分可贵的精神。
1.《双飞蝴蝶》
在对《双飞蝴蝶》改编曲的具体解释中,夏里柯写道:“这是一首为真正的中国曲调改编的乐曲。它是一首叫作‘古典歌曲’的传统曲调,经过几个世纪,由‘口传心授’的方法传承下来的。有些古典歌曲是唱的,有的有描绘性的标题但没有歌词,而是由诸如笛子、胡琴或者类似洋琴的乐器演奏。《双飞蝴蝶》是一首中国南方的器乐曲调。中国音乐往往是齐奏的,多数齐奏没有兴趣使用钢琴,改编者根据这首歌曲标题的意思改编并对原曲调增加了对位,两个声部代表两只蝴蝶优美地飞翔。这首乐曲要弹得极为雅致优美、清晰明净,拍子要非常严格。真正的中国曲调中,p、mp往往要比对位声部的pp略微大声一点儿。”④
钢琴改编曲《双飞蝴蝶》的音乐轻灵流丽,就像一对蝴蝶在丽日阳光下的鲜花丛中上下翻飞。夏里柯“根据这首歌曲标题的意思”,即根据“双飞蝴蝶”这四个字进行了自由发挥和加工,还很自然地吸收了广东小调《水仙花》的旋律。例3是《双飞蝴蝶》的开始部分。
例3 《双飞蝴蝶》
例3中左右手弹两个曲调,两者是复调关系,难得的是,两个声部都是五声性的,都很“广东味儿”。全曲基本上是“两声部的民族风格复调”。这种“多声部民族风格复调”的创作探索,对中国作曲家解决钢琴作品的民族风格是有很大启发意义的。比夏里柯的《双飞蝴蝶》稍晚创作的贺绿汀的《牧童短笛》(1934)、刘雪庵的《西楼怀远》(1936)等作品,就在“多声部民族风格复调”的创作实践中做出了更有创造性的努力。
2.《旱天雷》
在对《旱天雷》改编曲的具体介绍中,夏里柯写道:“《旱天雷》是一首中国南方的传统曲调,其内容和描绘性的标题,均为典型的无词歌。这首《旱天雷》的改编曲试图模仿一个中国乐队演奏时的情况,其尖声的笛子、跑调的胡琴、扬琴、锣、钹等其他有特点的乐器。中国音乐没有和声体系。他们的音乐都是齐奏的,乐队所有的成员演奏曲调时或者齐奏,或者相隔八度同时演奏。不过有时有的乐器的演奏者不用简单的形式演奏同一曲调,而是为曲调增加许多装饰,当加花的部分与曲调同时演奏时,很有可能在多处听到不协和的结合。此曲的情绪是快乐的,速度活跃。演奏要很光辉灿烂,但拍子要非常严格。结尾处在最后一个和弦之前的短暂停顿非常重要,接着是宽大的Allargando(渐慢、渐强)。”⑤
这首《旱天雷》钢琴改编曲注意尊重民间音乐的原生态风格,结构上则作了较大的压缩。夏里柯既注意到广东民族乐器的特殊音色,也注意到乐曲速度中细微的“伸缩变化”,这说明夏里柯在某种程度上注意到了中国民间乐曲在速度和节奏“尺寸”上的自由把握。
使我感到惊奇的不仅是钢琴对民族乐器音色的刻意模仿,更主要的是夏里柯对“和声中国化”也有一定的探索和追求。在改编的钢琴曲《旱天雷》中,夏里柯广泛使用了四度、五度、八度叠置的和弦,采用了后来中国称之为“琵琶和弦”和小七和弦等许多富有民族特色的和声语言,突出了钢琴曲的民族风格。
今天,人们经常能够听到广东风格钢琴曲《卖杂货》《旱天雷》《双飞蝴蝶》,不过那是中国作曲家陈培勋在20世纪50年代初重新改编的广东小调《卖杂货》(1952)、粤曲《旱天雷》(1953)和《〈双飞蝴蝶〉主题变奏曲》(1954)。但是夏里柯20世纪20年代所做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事业,是不应被我们忘却的。
《五首中国南方民歌》(作品17)
上述《两首中国南方曲调》就像是两个乐章的钢琴小组曲,而这部《五首中国南方民歌》(又译《粤调五首》)则是由五个乐章组成的钢琴组曲。
《五首中国南方民歌》由以下五首钢琴改编曲组成:《僧人的祈祷》《汉宫秋月》《雨打芭蕉》《饿马摇铃》《双声恨》。《五首中国南方民歌》的乐谱于1948年由美国W.帕克斯顿有限公司正式出版。
夏里柯很清楚自己所做的改编广东音乐这项工作所具有的开创性意义,他在为《五首中国南方民歌》所写的“前言”中说道:“世界各地已经出现了许多采用民歌改编的钢琴曲,如德国的勃拉姆斯、芬兰的西贝柳斯、俄国的里亚多夫和罗马尼亚的巴托克等人都改编过民歌。但是还没有为音乐会演奏用的中国南方民歌改编的钢琴曲,我的尝试大概是首次。对于期待着能够听到类似克莱斯勒的《中国铃鼓》或柴科夫斯基的《胡桃夹子》中的《茶舞》的人们来说,可能会吃惊;同样,一些完全非中国式想象的作品给中国人演奏时,是不能被中国人认可的。然而,此曲集中的任何一首都不会如此。每一首小曲都可以与中国本土的音乐家同时演奏。”⑥
从中可以获得如下信息:夏里柯是在寻求一种“地道”的“原汁原味”的中国南方民歌风格。《五首中国南方民歌》这套钢琴曲既有“中国式想象”,又是“为音乐会演奏用的钢琴曲”,为“中西音乐交融”做出了具有重要意义的探索。他在这篇“前言”中提到的“中国式想象”“被中国人认可”等句子,触及到了我所说的“广东音乐特殊神韵”的问题。
1.《僧人的祈祷》
这一段的英文标题是“The Monk’s Prayer”,中文标题是根据英文意思“硬译”过来的。具体的广东音乐标题是什么?尚需研究。有些文章将这首作品译成《禅院钟声》。
乐谱只有十二小节,是夏里柯钢琴改编曲中篇幅最短小的一首。结构是“乐段反复”。音乐虔诚,速度缓慢。开始是两小节模仿打击乐(木鱼、钟磬等)的节奏,第2小节后半部分开始是僧人祈祷的虔诚歌声。钢琴织体是“四部和声”,左手低音有隐约的复调声部。超脱、清净的音乐,将人们带入了佛教的“法悦境”。⑦
2.《汉宫秋月》
《汉宫秋月》原为一首传统民族器乐曲,在广东和全国各地流行。主要表现了古代宫女的悲怨情绪。夏里柯根据广东音乐改编的同名钢琴曲是一首民间多段体结构的乐曲,在加花变奏和旋律的自由衍展中展开。有些段落具有生动活泼的音乐形象,速度也较快。钢琴高音区的音响刻画了星光闪烁、天空高阔的意境。复调性旋律的衬托和对比,加强了音乐的流动性和艺术表现力。
《汉宫秋月》这首改编曲是夏里柯自己经常演奏的作品之一,他常常在香港、澳门、广州,以及南洋各地进行演奏。
3.《雨打芭蕉》
广东小曲《雨打芭蕉》也是一首民间多段体结构自由衍展的乐曲。音乐轻松圆润,表现春雨潇潇中,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表现人们在满目春光的情景中满心的欢畅和喜悦,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4.《饿马摇铃》
《饿马摇铃》这一首乐曲在“广东音乐”中比较奇特。它的标题就很奇特,因为从音乐中既听不到“饿马”乏力的步伐声,也听不到清脆的“马铃”声。也就是说:标题只是一个标记或“符号”而已,欣赏这首作品的时候,听众不必去寻找“饿马摇铃”的具体形象。因为音乐本身充满了乐观、旷达、幽默的情趣,它实际上是岭南人民憨厚、古朴、乐天精神面貌的生动刻画。因此,它可以说是一首深受广大人民喜爱的“无标题音乐”。或者说是标题与音乐无关的一首作品。结构上它是民间“起、展、合”式三段体自由展开曲式。
音阶方面,广东音乐的《饿马摇铃》是民间“乙反”和“正线”相互交织的音阶形式,调式的转换相当丰富。所谓“乙反”和“正线”,北方也有称为“苦音”和“欢音”音阶的,即是一种微分音阶,“乙反”(“苦音”)音阶中,“si”音和“fa”音都是微分音,十二平均律的钢琴键盘上没有这两个偏低或偏高的音。因此,在钢琴改编曲中,民间音乐中丰富多彩的调式、调性变化就无奈地“统一”到十二平均律上面来了,民间调式的丰富性因而被削弱了。
钢琴技术方面,夏里柯采用简单、朴素的点缀方式,在有些段落,往往仅用八度同奏的方法,甚至采用单声部的方式来呈现民间音乐的原色。
5.《双声恨》
《双声恨》是广东音乐的传统曲目,内容以民间传说“牛郎织女”的故事为题材,表达了人们对封建婚姻制度的怨恨和对幸福生活的向往。
《双声恨》原曲也是一首“乙反”音阶的作品,在钢琴上只能以“十二平均律”来规范它,因此在音乐风格上是有一些损失的。但是钢琴发挥了乐队的音响效果,增强了追求和抗争的形象,因此也表现出了钢琴改编曲的长处。钢琴由强烈的震音作为前奏,进入第一段双手奏八度旋律的悲痛旋律后,音乐进入一段两手复调织体的段落,右手奏传统《双声恨》的主旋律,左手奏下行的叹息式的复调声部。形成了支声性的复调段落,民族意韵非常浓郁。例4中钢琴左右手两个声部都吟唱着悲伤怨恨的旋律,是真正的“双声恨”。
例4 《双声恨》中的复调段落
在中间一段“急板,绝望地”(Presto disperato)的地方,钢琴以四个声部的复调关系,表现了人们在绝望中的勇敢抗争。夏里柯要求这一段音乐应该演奏得狂暴而激烈,要表现一种强烈的反抗情绪。这是传统广东音乐中所少有的,非常可贵。这种激愤、抗争的情绪一直贯穿到曲终。
夏里柯改编《五首中国南方民歌》的直接目的是要增添一种“为音乐会演奏用的中国南方民歌改编钢琴曲(见他写的《五首中国南方民歌》中的前言)”。他的艺术追求确实实现了,在20世纪20年代,中国还没有一位作曲家做过类似的创作实验。夏里柯确实是一位“广东风格钢琴曲”的开拓者。
《澳门摇篮曲》(作品19 )
夏里柯的钢琴曲《澳门摇篮曲》有1963年的出版谱,上面有“夏里柯作品第19号”以及“献给奥尔加·巴斯托小姐”(To Miss Olga Basto)字样,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信息。这首《澳门摇篮曲》曾经被约翰·文森特·布拉加(John Vincent Braga)改编为小提琴独奏曲(钢琴伴奏),也出版了乐谱(1953年出版于英国),在小提琴和钢琴版本的封面上写着:“夏里柯改编自传统曲调。”由此可见,《澳门摇篮曲》也是一首改编曲。但是原曲是什么?没有说明,尚待考证。
例5 《澳门摇篮曲》
例5即钢琴曲《澳门摇篮曲》的开始部分。四小节“摇篮晃动”般的前奏之后,右手部分奏出歌谣式主题,上声部是七声音阶大调式的旋律,典型的欧洲音乐风格。当时的澳门处在葡萄牙殖民统治之下,澳门也是“华洋杂处”的典型地区。居民中传唱欧洲风格的摇篮曲,是很自然的事情。
夏里柯的《澳门摇篮曲》的结构是再现复三部曲式,同一主题变化出现多次。中段是这一主题转调到同名小调(从D大调转到d小调)上的衍展。
《澳门摇篮曲》的和声也是典型的西方功能和声,有一些七和弦,也出现了一些二度音程的不协和音响。值得注意的是夏里柯对全曲力度的安排:全部都要弱奏,引子是pp至p的力度;中段是pp;再现段是ppp至pppp的力度。对力度的控制是由于“别让音乐吵醒了睡眠中的宝宝”。和声饱满而力度轻柔,全曲采用极弱音响,这是对演奏者的特别要求。
夏里柯在俄罗斯接受的是“俄罗斯钢琴学派”的“重力演奏”风格,他的其他作品,尤其后面将要介绍的两首“狂想曲”,将钢琴当管弦乐队来使用,动辄采用fff、ffff的力度。而《澳门摇篮曲》则是一首典型的“手指演奏”的小曲,只要手指贴着键盘轻柔移动,让钢琴委婉深情地为宝贝歌唱。
夏里柯长期居于香港、澳门,钢琴曲《澳门摇篮曲》是夏里柯赠给澳门的一份特殊礼物。从澳门的音乐史来看,这首产生于20世纪20年代的《澳门摇篮曲》,或许是诞生于澳门的第一首钢琴曲。
《柳摇金》(作品23之2)
这是夏里柯出版乐谱中的一首。我最先看到的乐谱上所写的标题是:《Ⅱ,南中国——柳摇金》。其中的“Ⅱ”显然是第二段、第二首或第二乐章的意思。那么,“Ⅰ”是什么呢?“Ⅲ”又是什么呢?让我疑惑无解。
正在此时,我得到一位学生白一冰的帮助,她帮我从美国芝加哥大学图书馆借到了一份夏里柯的“新作品”(我从未见到过的)乐谱,即夏里柯根据东方音乐而写的《音乐会组曲》(Concert Suite Based on Oriental Music for Pianoforte,作品23),由香港“国王音乐公司”(King's Music Co.)在1950年出版。⑧
看到了这部《音乐会组曲》的乐谱,我的疑窦即完全解开了。原来它的总标题叫《从北到南穿过东亚》,副标题是《基于东方音乐的音乐会组曲》,由四个乐章组成:第一乐章《日本——越后之狮》;第二乐章《南中国——柳摇金》;第三乐章《菲律宾——萨姆帕洛克湖上的蚊子》;第四乐章《印度尼西亚——自葡萄牙帝汶岛的问候》。
这是一部完全不为人知的钢琴组曲,乐谱上标明“1944年作于澳门”。可以说这是一部奇特而少见的“东亚钢琴组曲”,也可以说是一部“东亚旅行录”,记录了夏里柯在东亚从北到南一次音乐之旅。因篇幅有限,本文主要分析其中的第二乐章《南中国——柳摇金》。
夏里柯自己说这部《音乐会组曲》是1944年创作于澳门的。我想这大概是指1944年他在澳门编组成了四个乐章的“音乐会组曲”《从北到南穿过东亚》,而其中的第二乐章《柳摇金》在1932年已经由夏里柯自己公开演奏过了,因为这一年新加坡英文版的《海峡时报》曾多次报道过夏里柯演奏这首作品。
《柳摇金》(Goldrain from the Weeping Tree),英文直译过来即“金色的雨来自悲泣的柳树”,柳树悲伤到流下金色的雨,看来是表达一种高贵而悲哀的情绪。但是〔柳摇金〕实际上是中国传统音乐的一个曲牌,从京剧到地方小戏“二人台”等戏曲中都有〔柳摇金〕这个曲牌,有的情绪悲哀,有的情绪欢快,各不相同。在广东音乐中的“柳摇金”并不是完全悲伤的情绪。夏里柯改编的这首《柳摇金》,情绪从平静到激动,音响由弱到强,在特强中结束,似在表现“柳摇金”三个字的本意——鹅黄色的柳枝在春风中摇荡。柳枝在春天刚发芽时的颜色是非常可爱的鹅黄色,春风吹拂下,像是摇动金色的柳枝。其情其景,恰如一首诗中所写的:“撩人最是千条柳,半摇翠缕半摇金。”⑨
夏里柯对《柳摇金》这首曲子的踏板有特殊的要求,他特别在乐谱上说明:“踏板使用特殊的踩法,以达到表现中国乐队真实的音响,尤其在弱的句子。”⑩
例6 《柳摇金》
例6是钢琴曲《柳摇金》的开始部分,夏里柯对踏板的具体采用方法都详细标记在乐谱上面了。前四小节是弱奏的八度音响,是为“引子”,第4小节的最后出现了旋律,左右两手奏八度的同样主题。从第9小节最后开始,右手奏“加花”的主题,左手奏“骨干音”旋律,双手成了简单的复调关系。从12小节起,双手的和声和复调就变得更加复杂。这种由简单到复杂,又由复杂回到简单的变化,贯穿了整个乐曲。乐曲结束前的高潮处,fff的强音演奏和丰富的和声效果,也充分显示了钢琴的特点。
现在能够搜集到的夏里柯的“广东风味钢琴曲”乐谱就是以上这十首。这些作品大多是他在20世纪20年代改编的。而在这一年代,中国的钢琴创作还处在“婴儿时期”,甚至还没有形成“中国风格钢琴曲”这个概念。关于夏里柯的这些广东音乐改编曲的历史意义,在本文的“结论”部分还要进行专门讨论。(待续)
注 释:
①H.S. Law,“前言”(1931年7月31日写于上海),载于《粤调》乐谱前,蔡良玉中译。
②《粤调》的版权声明,载《粤调》乐谱前,蔡良玉中译。
③《夏里柯传记素描》,载《两首中国南方曲调》,美国明尼苏达州圣路易斯艺术出版协会出版,1932年。
④夏里柯,《双飞蝴蝶》的解释,出处同上,蔡良玉中译。
⑤夏里柯,《旱天雷》的解释,出处同上,蔡良玉中译。
⑥夏里柯,《五首中国南方民歌》的“前言”(1946年11月5日于香港),载《五首中国南方民歌》,美国W·帕克斯顿有限公司,1948年出版,蔡良玉中译。
⑦“法悦境”是佛学中一种独特的美感境界, 超越尘世,超脱轮回后的一种没有欢乐,没有悲伤, “拈花微笑”式的愉悦之境。类似中国古代音乐美学中的“大乐与天地同和”的境界。
⑧据白一冰2019年1月6日的微信。
⑨诗句引自冯沅君的《忆天和厂旧居》。
⑩见乐谱《柳摇金》英文注解,蔡良玉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