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薇
(安徽大学 艺术学院,合肥 230601)
纵观林散之的艺术之路,跌宕沉浮又神采奕奕,亦如艺术史中的其他人物。其长女林生若作《父亲艺术初繕》给出了概括性的总结,其一提到勤恳好学。表明林散之童年时期虽天资未颖,却已经与艺术结下三生之缘。六岁可执笔画画,稍长,可题写匾额、刻兽环。青年林散之不仅仅只满足于书本上的知识与摹本中的书画,继而求学于海内名宿黄宾虹,更是开启了万里壮游的计划,领略祖国大好河山,浸润在真山水中去领悟笔墨之道、书画之真。在内他孜孜不倦,求学若渴;在外他心系乡人,为官清廉,被尊称为“圩董”“林五仙”。
林散之少年时期便辗转求师,在乌江得到了两位范先生以及张栗庵先生的悉心教导。林散之从学于张栗庵先生时,于1929年,画成一幅《陶渊明醉酒图》,于是颇有兴致地拿给张先生看,先生对他说:“你学古诗文辞,夙所秉承,尚能进其所解,唯书画之道,各有师承,非可臆造。你应求真师,以谋深造。现有黄宾虹先生,海内名宿,宜急求之。宾虹是我同学,当为书荐。”①30张栗庵与黄宾虹同是安徽敬敷书院的同窗,两人交情甚笃,加之黄宾虹对安徽籍的学生格外关注,自然就对林散之十分重视。
书荐发出去后不久,便收到了来自黄宾虹先生的信函:
散之先生大鉴:
顷得栗庵君函,并瞻大作山水画,才气磅礴,极为钦佩。明程青溪谓柳工韩画笔力能抗鼎,更劝其作工细画,由细笔入,而后可言粗豪。故元人皆从唐宋筑基,自董玄宰后渐流轻易,清代画多薄弱,职是之因。内地唐宋画不易觏,可多对古树疏柳,不厌其繁复而临写之,精进将未可限量。妄谈博笑。专复。此请道绥
黄宾虹颔首
容后作拙画奉达雅意,又及。①32
> 图1 《太华全景图》 局部 复制品摄于马鞍山市林散之艺术馆
> 图2 《黄山纪游》局部 复制品 摄于马鞍山市林散之艺术馆
> 图3 《黄山道中》局部 复制品 摄于马鞍山市林散之艺术馆
黄宾虹虽对林散之的画大为赞赏,可其中不乏有客气的成分。言辞简赅,却表述了对于师传统、师造化的重视。黄宾虹在画论中多次提及师造化的重要性,他认为师今人不如师古人,师古人不如师造化,三者层层递进,以师造化为最高境界。黄宾虹自己也践行着这样的理论,他一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诸多文献记载,黄宾虹一生的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他的绘画成就与游历有着必要的联系,以至于他将自己晚年绘画“黑、密、厚、重”的特点,主要归功于师造化,且勤于练习。熟知黄宾虹艺术历程的人不难发现,黄宾虹在艺术之路上确实异常勤奋,他花费了大量时间与精力临摹古画,这点在20世纪的大家中并不多见。勤奋可以说是中国文人的共同素质,林散之当然也不乏此特质,而这是成就一位大家的基础,但仅有基础还不够,还需要某种极致和出类拔萃的天资。
林散之于沪上研习书画时,黄宾虹评价道:“君之书画,略有才气,不入时畦,唯用笔用墨之法,尚无所知,似从珂罗版摹拟而成,模糊凄迷,真意全亏。”②3林散之前期的画还是较为凄迷粗疏,黄宾虹看出其绘画是从珂罗影印版临摹,指出林散之绘画的笔墨问题。黄老又曰:“古人重实处,尤重虚处;重黑处,尤重白处;所谓知白守黑,计白当黑,此理最微,君宜领会。君之书法实处多,虚处少,黑处见力量,白处欠功夫。”②3此话道出了林散之书法中的虚实问题,虚与实实际也属于笔墨问题。笔墨问题乃中国画的根源,林散之也难逃此积习困顿。一代宗师黄宾虹极其重视笔墨传统,重视书法,是近代“以书入画”践行得最成功的画家之一。他提出了著名论点“五笔七墨”③强调笔与墨的关系,以及“画源书法”“欲明画法,先究书法”④等众多精辟论述,可见他对于书法的重视程度。中国画的笔墨必然要联系到书法,黄宾虹的“以书入画”正是将中国书法中的笔法运用到绘画中,如“一波三折”、行笔的速度、章法结构等等,这些在黄宾虹的作品中都可找到明证。
林散之初来上海时绘画笔法凄迷,不知笔墨,历时三年,稍变旧貌。于1933年,作《太华全景图》(图1),这幅作品是林散之师从黄宾虹之后,进行万里壮游之前所作,不失为林散之三十年代的代表性作品,可从中考略此时林散之的绘画研习情况,以此图也可与求学之前和壮游之后的作品相比较,因此独具意义。此图整个画面的笔法较谨严细致,图中有悬崖峭壁,写出了太华的险境,再以点景人物、流水、房舍增加画面中的趣味,林散之笔力劲健,绝无纤柔之笔,山石用皴法,水墨层层递加,山中满是松树,远山氤氲,连皴带染,画面节奏舒朗,并敷以淡彩,整个画面呈现出一股文人画的清雅气息。这幅作品和前作相比,是两种面貌,前作笔法凄迷,无晕染层次,章法结构也较简单。以《太华全景图》来看,林散之此时已知如何取势,如何运用笔墨。沪上求学之路,是林散之艺术上迷途转向、重新起航的重要转折点。1931年春,由于没有经济来源,又要照顾家中七口人的生活,林散之不得不辞别黄宾虹。临走时,黄宾虹嘱咐他,既要师古人,也要师造化。
林散之回到家乡之后,为了生计,开始教书,此后节衣缩食三年,攒下积蓄,于1934年3月29日,他辞别了家人,开始了万里壮游。寻访祖国的名山大川,艰难险阻,道路曲折,对于林散之来说都是挑战。一万六千余里的路程,经皖、苏、鲁、豫、晋、鄂、陕、川、赣诸省,遇劫匪、强盗、被捉,以及在极端天气中饥寒交迫,而且时有猛兽出入,心惊胆战,同时又身患瘴气,几次死里逃生。林散之壮游归来后,将此次远游撰写为《漫游小记》,连载于上海的《旅行杂志》,旅途中的奇人异事也被传为佳话。值得庆幸的是,此次远游得画稿八百余幅,诗近两百首①46。
中国画中的对景写生或目识心记由来已久,北宋画家、绘画理论家郭熙,深入到真山水中观察四时之景在晨昏暮曦不同环境下的变化,以及鸟雀等动物此时的活动迹象,其目的为准确生动地表现山水和动物之间的微妙关系。现代画家潘天寿到黄山写生,不画写生稿,而是采用目识心记的方法,做到胸中有丘壑,意在笔先。林散之的恩师黄宾虹先生一生与黄山有着极深的缘分,他是徽州歙县人,在黄山脚下长大,其一生都对新安画派饱有深情,以渐江、査士标为傲,他不仅用大量的画作表现黄山风光,且对于20世纪黄山的旅游开发有着大力推动作用。同时他也有感于文人画程式化、图式化的流弊,倡导写生、游览,将写实与传统笔法相结合,所以多次上黄山,饱游沃看,黄山图是他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林散之立下壮游之志,其恩师黄宾虹是大力推动者。
黄宾虹写生主要是以写意的方法,乃是用笔画出山石轮廓,山体走势,重在取“意”,而不是“形”,回家之后,再作修饰完整。黄宾虹对于师法传统有独特的一套方法,通过对古代书画作品的比较,于是去体察什么样的山石适合用哪家之法,再实践于写生作品中。集古之大成,又能有所创造,当为黄宾虹的成功之处。林散之的写生稿就较为细致,通常可是独立的一副作品。写太白山的画稿,可从画中看出太白极险、极寒的形貌。沪上求学三年,林散之得以机会饱览唐宋遗迹,师法传统,渐改积习,已知笔墨之道,此时,再师法造化,丘壑已成。从师法传统到师法造化,这无疑是林散之书画境界的又一次前进。林散之有言:“不师古人,不知传统,无以师造化。师古人为追古人,破古人,超古人。”②49可见林散之对于师传统和师造化二者关系的深度认知。寻访名山大川,可开阔心胸及体味古人之法。摹古而不泥古,先知传统再师大自然。先是临摹古画,而后可在真山水中体味大自然,应证古人之法;再回归到作品中,用古人之法作画,将自己的作品与古画作比较,可知其中优劣之处,心中有了问题,于是,再次回归到大自然中,细心观察,进行写生。如此反复,画艺日新日进。对此,林散之的心中是无比澄明的,这不失为一种智慧。
壮游归来后不久,林散之游兴未减,又约挚友邵子退同游黄山。60年代,林散之被调入江苏国画院,于1964年,与子女重上黄山。此后,他又和画院诸人共游江淮大地。林散之绘画生涯中所画的大部分山水都与这几次游览相关,如五六十年代画的《峨眉探查图》《万山红遍》《娄山关》《太白山图》《峨眉雨景》《锦江秋色》,六七十年代的《黄山道中》《黄山纪游》等作品。其中《太白山图》《锦江秋色》《峨眉雨景》为林散之得意之作①30。而林先生的成熟之作,如《黄山纪游》(图2)和《黄山道中》(图3),这两幅作品和三十年代的作品相比,显然又是另一种境界,不似之前作品那样精钩细描般严谨,墨色比前作更加厚重,笔法也更加潇洒,且画面在浓密中又留白以透气,营造出虚实相生的气象,皴擦点染,墨气淋漓,写出秀丽清雅的黄山之景。黄宾虹一生致力于黄山画派的研究和推广,林散之出自其门下,基于师徒情感和艺术趣味,源其流派,意在传承黄山一脉。
“画有内美与外美之分,与其求外美,不如先求内美”②50,可见林散之的绘画十分注重内美的传达。内美与外美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外美重于外部形式的华美,是物的体现;内美寄托于物,根植于心,心物交接。体现于绘画中,外美常指笔、墨、线条、构图所形成的具体的形式美,是实处;内美则是指内在精神或思想情致所营造出的气韵生动,是虚处。笔墨、章法达不到一个高度,气韵则不足,所以说外美和内美是相辅相成、融合共生的;同理,也就是要虚实相生。实处雄健,虚处空灵,则笔墨积微。一幅画作中的“美”,可偏向于内美或者外美,但不可仅有其一。
中国画不求形似,是表现的艺术,主要在于笔墨表现出的气韵,画家寄托出物外的精神,达到心物合一、天人合一的境界。《论语》有云:“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是孔子一生立己立人的写照,同样这也是中国人千百年来崇尚的至理之道。钱穆先生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说到叔孙豹提出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学说⑤,表明立功和立言皆以立德为本源。德为人的德行,是学养、际遇、时代、传统、追求等等方面共同铸就,是人的行为的规范和体现,是处世的典范。中国画中的“内美”包含事物的内在规律和内在美质,同时也是作者心灵的体现,即人格和德行的体现。“画如其人”这句话,实际上偏向于内美,指的正是人格的体现。
林散之的快婿李秋水先生曾总结林老的思想:“以儒家为核心,老庄哲学为体用,佛家信仰为归依”⑥,说明林散之同时受到了儒释道三家的影响。林散之于30年代完成万里壮游之后,创作出的山水画藏笔力于温润清雅的气质之中,是写实与内美的融合,达到了“外师造化,中得心源”⑦的高度。藏用笔之力于氤氲墨气中,有力而似无力,有笔却似无笔,石涛言有法似无法,无法还从有法中来,一直延续到黄宾虹的“不齐之齐”说,以及潘天寿的“平与不平”说,这是中国画论的继承与发展。林散之继承黄宾虹绘画的理论观点与精神特征,但于绘画面貌上却不似黄宾虹,而是更偏向雅逸与清新。黄宾虹的思想受儒道两家共同影响,绘画上追求“不齐之齐,齐而不齐”⑧的美感,有其著名“弧三角”学说。显然林散之和黄宾虹的绘画都一定程度上表现了道家的虚实观。此外,他们师徒二人又一共同点是:虽然二人在绘画上深受道家学说浸淫,但于具体实践中又表现出儒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⑨的担当。黄宾虹早年投入辛亥革命,加入南社,为祖国尽一己之力;林散之回到江浦时任江浦县副县长,为官清廉,救济灾民,修筑江堤,获得了当地乡民的一致好评。与黄宾虹不同的是,林散之佛缘颇深。先后结识了赵朴初、圆霖法师、懒悟法师,其一生淡泊名利,静心于书画中,可谓典型的传统文人。夫人去世后,曾想遁入佛门。1979年,林散之已82岁,居于扬州时作《老木逢春图》,古朴又清雅,画中有一株老银杏树,树下坐一戴笠老人,并拄着手杖,显然这是以自己为原型,画面透露出十足的禅意。林散之生前最后一幅墨宝乃是“生天成佛”四字,应是体现了他生命的境界。
20世纪处于中国绘画的变革期,声势创新此起彼伏,传统画家困惑且无奈。林散之身处于此,也做出了一些尝试,50年代,他作《江浦春修图》《峨眉探查图》,但实际上,仍属于传统画法,这种尝试并没有获得成功。60年代,林散之退休后,被调入江苏国画院,此时没有公务缠身,得以有更多的时间安心书画,这一时期他的作品较多,前文已分析过他此时的代表作。此后,由于外在原因,绘事减少,艺术重心转向书法,70年代名声大噪,终以“当代草圣”享誉艺坛,这是林散之没有于绘画上,作出更多创造的外在原因,但笔者认为,更为重要的因素是个人选择与天资赋予。
中国画有着特殊的发展规律,善画者也善书,善书者也善画,以画入书,以书入画,林散之可以说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书法与绘画之间不仅笔法可以相互借鉴,其内美观也同样共通,只是以不同的艺术载体传达出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即使林散之在书法上作出了更多的思考与贡献,但作为20世纪杰出的书法家,其在绘画方面的意义也不容小觑,本文通过对林散之绘画形成的三要素的分析,并结合其人生经历与思想传统等等方面,试图探索出林散之内蕴于作品的人生态度、艺术观点、哲学思想,从而丰富关于林散之诗书画艺术的全面研究。■
注释:
①见陆衡《林散之》.
②林散之著,田恒铭整理,《林散之序跋文集》.
③“五笔”:平、留、圆、重、变;“七墨”:浓、淡、破、泼、焦、渍、宿.
④黄宾虹.黄宾虹[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
⑤钱穆著,《中国历史研究法》第85页.
⑥转自龙红、董秋雨撰《师承关系背景下黄宾虹与林散之书法艺术比较研究》,载于文化艺术研究 2017年第2期.
⑦〔唐〕张璪语.
⑧转自王鲁湘编《黄宾虹研究》第101页.
⑨梁启超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