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林
(陕西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西安 710119)
“诗意”一词发轫于文学领域,伴随着人文主义复兴慢慢地转向对生存环境的阐释。海德格尔喊出“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之上”,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提出空间是具有存在意义的人类意识的栖居场所,这都凸显出作为社会中的人对物质空间和自身状态的关注。在中国,明清时期江南文人士大夫追求诗情画意的理想境域而营造的私家园林,同样反映出华夏民族追求美好生活、为人类谋求更好发展所作出的实践贡献。其营造的诗意空间,成为人居环境的范本被竞相模仿和学习,至今仍然影响着当代中国以园林式建筑、诗意几何等为代表的本土化设计实践活动。
立足于推动现代社会的实践发展,有必要对江南园林空间诗意本质溯本求源。在过往的研究中,受切入角度和方法的影响,大部分研究者认为这种诗意来源于园林中的铭文、楹联、诗画等具体文学要素的空间呈现和联想上,园林被视为“立体的诗”“三维的画”“地上的文章”等纯艺术性的产物,甚至成为园林绘画等艺术形式的附属品。忽视具体性的方法论在空间诗意生成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中国传统造园本身有着自己独特的一套科学方法和设计逻辑,“三分匠人,七分主人”,园林主人和工匠联合成为设计师,实现艺术与技术之间的相互联动,从而更好地推动园林营建活动的展开。本文着眼于设计学视域下的方法论研究,通过深度阐释江南古典园林综合处理山、水、花木、建筑等基本元素营造诗意空间的设计手法,对其生成机制作整体的观照,以期来指导当今环境设计实践。
> 图1 花窗
> 图2 个园风音洞
> 图3 耦园
> 图4 网师园
“当商人、律师从市场的嘈杂和奸狡中走出来,看看天空和树林,他又重新具有了人味。在天空和树林的永恒的静穆中,他找到了他自己。”①自然并不仅仅是为人类提供了物质性的基础环境,更重要的是对人类的精神状态有相当大的助益,人们通过认识自然来完善自身。“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美本身就存在于大自然中,设计要表现美就应该尊重自然、与自然相融合,从而与自然形成更加紧密的联系。江南古典园林空间虽多为人工山水园,但是秉承着“本于自然”“模山范水”的设计理念,把光、风、水、山等自然元素引入园内,并在整体规划设计上体现出系统且朴素的生态意识。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长鸣,所常亲也。”把自然中的真实山水搬移到园宅中,“足征市隐,犹胜巢居”,不出门户便可亲近自然,对文人士大夫来说是一件幸事,也是其不懈的追求。寄畅园的山水格局主要是在掇山名家张南垣及其侄张鉽的手中设计完成的,在山麓通过“截溪断谷”,筑似有深境的“曲岸廻沙”“平岗小坂”“陵阜陂陀”。将原先的山体挖开,开辟出了一条深谷,周围以黄石堆砌,山上古木遮阴蔽日,恰似山林。将泉水引至谷底,曲折回环,若隐若现,潺潺溪水肆意流淌,如八音作响。整个假山的改造,再现了真山大壑的局部一角,以片段来营造出惠山余脉的自然景致,“非常质朴而生态,一切都是自然的模样,万物生长竞自由,具有多样并存、自然和谐的特征。”②
除了将山和水纳入园林空间,光和风等自然元素也是营造诗意空间必不可少的有机组成部分。花窗(图1)和中庭、天井使得空间内外相互渗透、打破边界和隔阂的同时,使得自然光较大程度地融入到人工构筑的空间环境中。光线的不断偏移引起花窗投影的斑驳变化,空间被赋予生命而蓬勃有力。扬州个园冬山在设计过程中,为了充分表达悲怆冬景的主题,在南墙上开设4排6列共计24个圆形孔洞,称之为“风音洞”(图2),自然的风从狭长通道通过孔洞负压呼涌而来,似在奏响一曲怆然之歌。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自然元素的组合使用都是被纳入统一规划当中的,比如园林池水通常是引泉、开井和连通护城河多向运行的,整个系统处于动态且可持续的发展过程,而这正是维持空间诗意持久存在的重要物质保障。
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对自身生存状态的关注,促使文人士大夫倾注自己的情感去修筑属于自己的“桃花源”。所以,江南古典园林诗意空间在设计过程中都是根植于设计主体的情感和精神,用情感去理解空间,从而进行景观层次的诗意营造。上海豫园(西园)是园主潘允端邀请造园名家张南阳共同设计的,其造此园的目的是希望“愉”悦双亲,使他们快乐安详地度过晚年,而这种思想自然而然地贯穿在营建过程中。当时把整体空间划分为入口区、玉华堂区、乐寿堂区、大池区、大假山区、会景堂区六个区块,如今存有三穗堂、万花楼、点春堂、会景楼、玉华堂等主要景区,每一景区的情感设计围绕中心情感展开。以水稻、麦苗和瓜果蔬菜符号装饰门窗的三穗堂,诠释祈愿“丰收”的情感;繁花盛开、竹石林立的万花楼景区,诠释着希望“灿烂如花”的情感;点春堂景区诠释着“活力生机”,祈愿平安健康的情感;得意楼景区诠释“快乐畅神”的情感;玉华堂景区传达出祈求“繁荣富贵”的情感,物境和情境相互对应,都突出“安心与快乐”的主体情感。
景观的情感化设计的根本价值在于反思设计,而“反思水平的设计与事物的意义——是否可以引起个人的记忆和情感等。”③豫园各个景区通过对于主体情感的关联性理解来设置构筑物和组合设计,或山辉水媚,或曲折有情,或幽静安然,每一处都在有效且细腻地传达着情感,并且在时间流逝的过程中依然能够引起观者的共鸣。苏州耦园(图3)是沈秉成收购涉园并邀请顾沄共同设计的,“耦”通“偶”,表达园主夫妻间真挚的情感,两园一宅、两山一水的布局更是点明了这一主题。另外,园林内的建筑构造、装饰设计、植物安排、山石掇置都体现出夫妻人伦之美。以情感为媒介,以情感化设计为方法,在理解和反思的过程中,空间诗意得以明确地传达,这是江南古典园林空间独特的阐释路径。立象以尽意,江南古典园林的这种诗意空间“是熟悉而又不触目的空间状态,它根植于场所,寄托着情感,更蕴含着希望。它作为纽带存在于人和场所之间。存在其中,感受不到它,这是生命本真的自然状态”。④
刘敦桢先生曾说:“园林的设计和文人画有着同样的‘诗情画意'的原则,设计园林也需要有一定的思想感情和艺术修养才能产生较好的作品。”借助文学作品和其他艺术文化形式来理解古典园林,是最近几十年研究的主要方向,其本身存在一定的合理性。“场所营造、场景绘画与其对应的文学作品之间是难以割裂的”。立足于对生活的真实体验,将诗、书、画等艺术文化作品转换为具体的场景,以文化建构空间,是江南古典园林营造诗意空间的独特手法。把造园等视于作诗文,山、水、园林建筑、花木、楹联匾额等充当基本词汇,运用比拟、互文、联想、复迭、对比、层递、比喻等修辞手法,调整空间语句,以表达特定的文化概念形成景观空间的叙事性。
相同要素的结构组合形成的空间单元,具有内在的同构性和同质性。如果把园林整体划分成若干个子单元,会发现原先认为的“复杂性”空间并没有想象当中的那样毫无逻辑,是可以被理解的。在网师园(图4)中,以殿春簃为主景的子单元空间、梯云室南部的子空间、小山丛桂轩南部的子空间、集虚斋北部的子空间都是由相同的基本语汇以不同的修辞手法组合而成,它们在空间本质上并没有体现出个人和集体意识的差别性。园区中部由小山丛桂轩、濯缨水阁、月到风来亭、看松读画轩、竹外一枝轩、射鸭廊所围就的子空间,把水元素撇除在外,从共时性的文化性设计来说,它是与其他子空间相统一的。
江南古典园林诗意空间的文化性设计,并不仅仅包括共时性,还体现出一定的历时性。沧浪亭是苏州最古老的一座园林,其名取自《渔父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引用“沧浪”之名,表意隐逸文化。北宋苏舜钦“构亭北碕,号‘沧浪'焉。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将亭子设在北部山丘傍水的地方,“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作为园林设计者的苏舜钦“在心理上与行为方式上,借助沧浪亭为载体,在构筑物质空间的同时,亦进行了文化空间的建构与阐释,实现了对隐逸文化的追求与践行。”⑤康熙初年,宋荦对已毁坏的园子进行修复,“构亭于山之巅,得文衡山隶书‘沧浪亭'三字,揭诸楣,复旧观也”,仍然选择了具有典型“沧浪”文化特征的视觉象征物补充和论证这一隐逸体系,形成独特的空间认知。包括近代的重建,都是以延承文化发展的继承性为主线,将亭子建于土山之上,许多构筑物和铭文匾额依然沿袭旧称,以历时性的文化性设计建构起沧浪亭独一无二的诗意空间。
江南古典园林在整体和系统的设计过程中,将山、水、建筑、花木等基本元素以诗意逻辑组合起来处理,呈现出颇具特色的诗意空间。以自然化设计和系统且朴素的生态意识为基本方向,把光、风、水、山等自然元素引进空间,确立诗意空间的物质属性;用情感理解空间,以情感化设计表达场所精神和生命本真的自然状态,奠定诗意空间的生活基调;以文化来建构空间,坚持以历时性和共时性并存的文化性设计来表达对生活的真实体验和美好想象,创建诗意空间的运行模式。正是在这三者的融合设计表述中,江南古典园林诗意空间得以生成,而这一方法论,对于今天“山水城市”和“城市双修”等理念下的景观建设具有启迪性作用。■
注释:
①〔美〕R.W.爱默生.自然沉思录[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12.
②倪祥保.苏州古典园林营建中的生态意识[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16(03):96.
③李博峰.城市开放空间景观的情感化设计研究[D].南京:南京林业大学,2015.
④何晓静.以诗意建构空间[J].创意与设计,2014(04):50.
⑤谢天开.苏州沧浪亭文化空间的建构、解构与重构[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5,32(0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