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克全
父亲推开门,走了进来,看上去腿脚灵便身体硬朗,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大吃一惊,一个激灵,腾地从床上爬起来。稍事镇静,拉开窗帘。早晨,天色阴沉,街面空寂。转过身走向门厅,看着外门紧闭,我伫立良久……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两年了,今日梦里相见,心头不禁泛起对父母的怀念之情。手机冒出一条清明节放假的消息,即刻让我联系起梦的缘由。天知道,父亲托梦与我,是有意提醒别忘了扫墓?还是有知疫情而给予的牵挂?
恋乡不守土。迫于生计,父亲14岁便离开父母进城做纱厂童工。解放后,他在国有企业工作直至退休,按说他也算是“老青岛”了,但他一口胶东乡音从未改变。曾经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一再想调到烟台市工作,只因母亲回回劝阻才渐渐打消念头。
从我记事起,我家的生活就比较拮据,但每月都会给老家寄钱。那些年,父亲和我一样盼过年,只是我俩各有不同的目的,他总想着春节有假期,可以带着我们回老家。要知道,那些年回趟老家要花费年半载的积蓄,可父亲宁愿平日里省吃俭用,积攒下来就为回一次家,在他心里只有回到家乡那才叫“过年”。
后来,奶奶爷爷前后过世了,父亲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城市过年已成为常态。可我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每当全家人围坐一起吃年夜饭时,举杯前,他一边惯用筷子蘸酒点在桌子上,一边还会低声念叨:“回不去过年啦。”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谁听,长长的尾音拉长起一片桑梓之情。常言“每逢佳节倍思亲”,可在父亲心底,思念就是一股长年汩汩流淌的血脉。
再后来,年事已高的他,年间会时不时地叨叨:生活好了,年味淡了,接下来就是,回老家过年那是怎么怎么样的有年味。遇到来客调侃他“观念老化”,他会反问人家:“你知道‘故土难离吗?”“故土难离”是他的口头禅,虽然此时用来作答似乎不搭界,但仔细一想,这才是他刻骨铭心的乡愁。
看淡了过年,他却“看重”了清明节。记得我刚买上轿车的那天,他满脸堆笑,见了邻居便讲:“这回好了,自家有车了,清明节政府也给假了,过路过桥费也免了,回老家就方便了。”一段“了”字歌,不经意间透露出他的美意指向。每次拉他回乡祭祖,车停在山下,我们搀扶他爬上半山腰的茔地。其间几次歇息,问他累不累,他总气喘吁吁地回答:“不累!”我知其所以然,暗笑他言不由衷。返回时,他必去村上走一走,看一看。老宅虽然早已易主,可他还是视若自宅,摸摸老宅斑驳的墙体,扑扑手嗅嗅味道。然后站在门楼前,凝望屋顶出神,瓦楞上的灰草在抖动。他嘴里也嚅动着默念,一脸的肃然有像演绎异样的仪式。每看到这一幕,就会诱发我内心一种纯粹且不断放大的感动……
父亲去世前的那个清明节,他躺在病床上。清晨,从昏睡中醒来,他满面心思,嘴唇翕动,声音含糊不清,手想抬又抬不起来,眼巴巴地直盯着我。我会意,趴在他耳边:“您放心吧,我没忘,这就去扫墓。”父亲听后合上眼睛,脸面浮上一丝红润。父亲病重,本来是没有回乡扫墓的打算,可当我转身离开时,身后那双眼神不时触动我的心。这真是“鬼使神差”!就是这次回乡扫墓,竟然完成了我们家人一个共同的心愿。
那个清明节,天没有下雨。我怀有莫大的虔诚来到祖坟,清理完坟头和周边的乱草,供上祭品,格外肃然的祭奠,倾注我们后人的尽心,可这一切都包含着庇佑父亲的祈求。离别时,我又一次回到爷爷奶奶的坟头前,跪下,双手合十,久久未起,一个响头叩地,脑袋嗡的一下,突然一个“奢望”的念头就此“磕”了出来。
屈指算来,父亲离开家乡整整70年了,现在村上直亲全无,可我的一丝奢求就像着了魔似的,试试看吧!找到村上的干部,复述着父亲一生的念乡情结,请求念及长情深意,满足家父百年之后魂归故里的心愿。故乡那片热土,祖祖辈辈延续着抱朴守真的民风。村干部早就听说家父恋乡的事,但听其详情后还是喟叹不止。据此,他们真的同意我们择村上墓地为父母造墓。意想不到的顺利像做梦一样,顿时把我之前的奢望燃烧在浓浓乡情里。以致参透人生,感悟之中还夹带着些许冥想,是天意?是神助?还是家父的精诚所至?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凸凹不平的山路上,紧紧捧着这抔黄土,生怕有什么闪失,手中沉甸甸的,脚步随之沉重起来。午阳映照在山南那片山坳里,两棵白果古树挺立着,树叶耷拉着脑袋,地上的叶子,随风起起伏伏,围着树干转来绕去,直至转累了就轻轻卧歇在树根上。树冠庞大,早前掩荫着的一座古刹,已在那个年代被“狂热”摧毁了。庙里有个老和尚是父亲的“亲爹”(“干爹”的俗称),父亲时常与我回忆:“你小的时候还跟着我去给他拜年来着。”实话说,对于这样一个场景,开始我是没有印象的,后来听常了,脑子里似乎隐约有了庙宇的轮廓,之于老和尚的慈祥,我也懂事地记得且肃然起敬起来。山间小径通幽,几朵黄花擦身而过,来时没有在意脚下,此时听得“沙沙”声响。依稀记起曾经读过的一段话:“每个人都有两双耳朵,一双向着外面的世界,一双向着里面的世界,平常只因为外面太吵,使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什么是自己的声音?我想,这声音一定发乎于内心有着自己的呼吸,只有静心,只有倾听。
疫魔无情人有情。在这些日子里,我时常潸然泪下,这是有生以来所经受的一场最长的感动。这场没有硝烟的全民战争,关乎所有人的生命。有感染者的呻吟就有逆行者的铿锵,有一线勇士的倒下就有千千万万人的跟上,他们来自各方,不顾生命,是践行大爱的使者,我心里拥抱他们,向他们敬礼致意。人们常讲:爱父母、爱亲人、爱生活、爱国家。当经受大疫之后,我们对爱的真谛又有怎样的認知?
我手捧香炉,感受一抔黄土的分量,三炷祭香直立之上,香头火点荧荧。烟雾袅袅间,我的思绪也随之翻飞而起。燃烧吧,我的心香!我情愿:一炷化作烧红的利剑,毅然投向疫魔斩断它的凶牙利爪;一炷化作焚烧的花圈,沉痛追悼疫情中的逝者向他们致哀;一炷化作烧热的祭酒,泼洒着追思向父母告慰——这抔黄土延续的香火将会荧荧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