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的隐喻型性话语及其翻译研究
——以芮效卫的英译本为例

2020-10-10 06:35冯全功
关键词:花心金瓶梅隐喻

冯全功,赵 瑞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一、引言

性是人类永恒的主题,也经常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尤其是小说,性话语频频可见。小说中的性话语并“不限于通常所说的对性的描写,它包括所有关于性和与性有关的叙述”[1]102。这些性描写与叙述有的含蓄,有的直白,发挥着各种各样的功能,如表现主题思想、建构故事情节、提供叙事动力、塑造人物性格等。明代奇书《金瓶梅》也有“天下第一淫书”之称,里面的性话语可谓比比皆是,沈雁冰称之为“性欲小说”[2],杜贵晨则称之为“色情小说”[3]。针对《金瓶梅》中大量的性话语,历来褒贬不一,其中诟病者居多,对其经典性的生成也有一定的影响。随着人们思想越来越开放,学界开始重新审视其中的性话语,正如宁宗一所言,“性行为所揭示的人类生存状态,往往是极其深刻的”[4]69;《金瓶梅》中“这场关于情欲的奇异之旅在语言的纠缠里达到了最充分的展现”[4]69。王彪从内容与形式两个层面肯定了性描写之于《金瓶梅》的重要意义,包括表现主题思想、塑造人物形象,尤其是其作为叙述视角和叙述动力的审美价值。[5]《金瓶梅》中的性话语大多是隐喻型的,即“在涉及性的话语中有隐喻或隐喻认知的出现,将性行为比作其它类型的事物,以达到作者使用隐喻的目的”[6]105。隐喻型性话语也有委婉表达的功能,如交战、云雨、颠鸾倒凤等,审美价值明显高于直白型性话语。《金瓶梅》中性话语的作用虽已得到承认,但针对其中性话语的翻译,学界似乎还没有专题研究。本文旨在从概念隐喻视角总结《金瓶梅》中常见的有关性的概念隐喻及其隐喻表达,分析其认知与审美双重属性,进而以芮效卫(David Tod Roy)的《金瓶梅》英语全译本为例,探索小说中性话语的翻译,对芮效卫的翻译策略以及翻译效果进行评析,以期对中国文学对外译介与传播有所启发,尤其是中国文学作品中性话语的翻译。

二、《金瓶梅》中的隐喻型性话语

隐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法,更是一种认知和思维方式,在性话语中也有典型表现。概念隐喻比较充分地揭示了隐喻的认知属性,如“高兴是上”“悲伤是下”“论辩是战争”“时间是金钱”等。所以Lakoff &Johnson认为,我们赖以思考和行动的概念系统在本质上是隐喻的,隐喻的本质就是用一种事物来理解与体验另一种事物。[7]3-6我们常说的修辞上的隐喻实乃一种隐喻表达,从众多相关隐喻表达中可以归纳出一定的概念隐喻。某一概念隐喻还可派生出众多新的隐喻表达,这就是概念隐喻的生成性。不同文化对同一事物的理解与体验方式不尽相同,这也说明概念隐喻具有一定的文化个性。针对性话语而言,“性是农业生产”之概念隐喻就比较具有中国特色,毕竟中国历来农业比较发达,更容易利用农业话语来描述与性相关的事物,如把男人的精子比喻成种子等。从《金瓶梅》中的大量性话语可归纳出四种主要概念隐喻,即“性是战争”“性是植物”“性是动物”“性是气象”。这四类概念隐喻在日常生活以及其他文学作品中也都有所表现,体现了人们对性的集体认知。

1.“性是战争”及其隐喻表达

中西具有认知共性,“性是战争”便是一个共享的概念隐喻,在中西文学作品中都比较常见。这种概念隐喻把战争的一些特征投射到性爱上,如战场、征服、武器、伤亡等,形成了众多以战争为语义场的隐喻表达。《金瓶梅》中“性是战争”的典型隐喻表达如下:

(1) “一个颤颤巍巍挺硬鎗,一个摇摇摆摆轮钢剑。一个舍死忘生往里钻,一个尤云带雨将功干。扑扑鼕鼕皮皷催,哔哔磚磚鎗付剑。……喜喜欢欢美女情,雄雄纠纠男儿愿。翻翻覆覆意欢娱,闹闹挨挨情摸乱。你死我活更无休,千战千赢心胆战。口口声声叫杀人,气气昂昂情不厌。古古今今广闹争,不似这番水裡战。”[8]248-249

(2) “一战精神爽,再战气血刚。不拘娇艳宠,十二美红妆,交接从吾好,彻夜硬如枪。”[8]435

(3) “有时心倦怠,收兵罢战场。冷水吞一口,阳回精不伤。”[8]435

(4) “原来西门庆家中磨鎗备剑,带了淫器包儿来,安心要鏖战这婆娘。”[8]799

(5) “一个施展他久战熬场法,一个卖弄他莺声燕语谐。一个鬦良久汗浸浸钗橫鬓乱,一个战多时喘吁吁枕欹裀歪。”[8]799

(6) “一箇汗浃胷膛,发狠要赢三五阵;一箇香消粉黛,呻吟叫彀数千声。战良久,灵龟深入性偏刚;鬬多时,一股清泉往裡邈。几番鏖战烟兰妓,不似今番这一遭。”[8]945

其实“性是战争”的概念隐喻贯穿整部小说,隐喻表达十分丰富,从上面几个例子也不难看出。在作者笔下,男性的性器官是“枪”,吃了壮阳药可以“彻夜硬如枪”,男性不举的话就是“蜡枪头”;男性的床上技巧是“枪法”,为性爱做准备就是“磨鎗备剑”;男女做爱就是“你死我活”的“交战”“鏖战”,男的“施逞鎗法”“久战熬场法”,男女在“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帐中斗勇”,“战良久”“鬬多时”之后便“收兵罢战场”。换言之,作者很多时候是用战争来理解与体验性爱的,这些隐喻表达具有认知与审美双重属性。

2.“性是植物”及其隐喻表达

中国自古有以花喻人的传统,女性的美丽娇媚犹如花朵一样,这就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认知方式和审美情趣。女性的性器官常被喻为花心或花蕊,而男性则是采花或偷花的蜜蜂或蝴蝶。《金瓶梅》中“性是植物”的典型隐喻表达如下:

(7)“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8]33

(8)“偷香粉蝶飱花萼,戏水蜻蜓上下旋。”[8]48

(9)“芳心不与蝶潜知,暗香未许蜂先觉。”[8]505

(10)“那话上使了託子,向花心裡顶入。”[8]543

(11)“夜静更阑,更阑,偷花妙手今番难按。”[8]657

(12)“那话直抵苞花窝里,觉翕翕然浑身酥麻,畅美不可言。”[8]818

这里涉及“性是植物”的隐喻表达包括“牡丹心”“偷香”“暗香”“花心”“偷花妙手”“苞花窝”等,并且都是描写女人或者和女人相关的。此外,原文中还有以“桃蕊”“嫩蕊”来形容女人性器官的,用“风欺杨柳”“眠花卧柳”等来形容男女性爱的。其中例(8)中的“粉蝶”“蜻蜓”以及例(9)中的“蝶”“蜂”还是“性是动物”的隐喻表达。由此可见,不同概念隐喻的隐喻表达很多时候相互交织,共同建构一个性隐喻修辞场。

3.“性是动物”及其隐喻表达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成双成对的动物常用来形容人的爱情,如鸳鸯,鸾凤等。人的性行为也常被隐晦地表达为两只动物的交配活动,典型的如“颠鸾倒凤”“鸳鸯戏水”等。《金瓶梅》中“性是动物”的典型隐喻表达如下:

(13) “交颈鸳鸯戏水,並头鸾凤穿花。”[8]32

(14) “由着二人在房内,颠鸾倒凤,似水如鱼,取乐欢娱。”[8]48

(15) “晓来鸾凤栖双枕,剔尽银釭半吐辉。思往事,梦魂迷,今宵喜得效于飞。颠鸾倒凤无穷乐,从此双双永不离。”[8]107

(16) “灯光掩映,不啻镜中之鸾凤和鸣;香气薰笼,好似花间之蝴蝶对舞。”[8]162

(17) “两个枕上鸳鸯,被中鸂鶒。”[8]543

(18) “当夜经济与这葛翠屏小姐倒且是合得着,两个被底鸳鸯,帐中鸾凤,如鱼似水,合卺欢娱。”[8]981

这里涉及“性是动物”的隐喻表达包括“交颈鸳鸯”“並头鸾凤”“颠鸾倒凤”“蝴蝶对舞”“如鱼似水”等,在特定的语境中读者都不难理解其具体所指。其中“颠鸾倒凤”喻指男女交欢已经固定化了,最为常见,并在《金瓶梅》多次出现,也衍生出很多类似的表达,如“倒凤颠鸾”“鸾凤和鸣”“如鸾似凤”“鸾凤交”“鸾凤配”“凤拆鸾分”“跨凤乘鸾”“鸾交凤友”“孤鸾戏凤”“拆开鸾凤对”等。

4.“性是气象”及其隐喻表达

这里主要涉及两个颇具文化个性的性爱隐喻——“云雨”和“风月”,都是以相关气象喻指性爱的,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甚是常见,如在《红楼梦》中就多次出现。《金瓶梅》中“性是气象”的典型隐喻表达如下:

(19) “从今罢却闲风月,纸帐梅花独自眠。”[8]5

(20) “那妇人枕边风月比娼妓犹甚,百般奉承。”[8]48

(21)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8]68

(22) “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8]33

(23) “不想妇人曾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都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8]153

(24) “是夜两人雨意云情,并头交颈于帐内。”[8]174

在《金瓶梅》中“风月”和“云雨”的出现频率都非常高,尤其是后者,还衍生出很多类似的隐喻表达,都是表示男女性爱的,如“雨意云情”“狂雨羞云”“羞云怯雨”“雨态云踪”“雨恨云愁”“云踪雨迹”“狂风骤雨”“雨散云收”“朝云暮雨”等。有时作者也会用“春风”“东风”等来形容男人,如“花嫩不禁揉,春风卒未休”以及“含情故把芳心束,流住东风不放归”等,与“性是植物”(经常形容女人)的概念隐喻相辅相成。此类含有“风”的性话语也不妨视为“性是气象”的隐喻表达。

三、《金瓶梅》中的隐喻型性话语英译评析

中国文学作品中性话语的翻译研究目前还比较少见,专题研究仅有零星的几篇论文,如彭爱民[9]、杨志[10]、朱波[11]、冯全功、徐戈涵[6]等。有关《金瓶梅》中性话语的翻译研究,还未见专文探索。Qi Lintao的专著《<金瓶梅>英译:文本、副文本和语境》(JinPingMeiEnglishTranslations:Texts,Paratexts,andContexts)中专有一章节论述小说中的性翻译,并且也涉及到芮效卫的译本,但对隐喻型性话语的翻译分析并不是太多,也未涉及概念隐喻理论。[12]芮效卫前后用三十年时间完整地翻译了五卷本的《金瓶梅》,可谓用心良苦。前期的英译本对《金瓶梅》中的性话语或有所淡化删减,或用拉丁语翻译,芮效卫的译本则全部保留,毫无顾忌。这首先得益于西方对色情文学审查制度的放宽,其次还在于芮效卫自己严格忠实的翻译观,正如齐林涛所言,“芮效卫译本对原著语言、文化的尊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13]243。此外,芮效卫本人对小说中的性话语也比较感兴趣,他曾回忆说,“我当时是十几岁的少年,因为性欲激发我热切地去读这部小说里的色情描写”[14]88。既然《金瓶梅》中的性话语也是芮效卫的关注焦点,那么他是如何处理其中的概念隐喻及其隐喻表达的呢?都是完全忠实地再现吗?有没有删除或淡化原文中隐喻型性话语的地方?如果有的话,原因又是什么?文学作品中隐喻型性话语的翻译如何才能做到认知与审美的统一?

1.隐喻型性话语的再现

芮效卫的忠实翻译观决定了其对《金瓶梅》中隐喻型性话语采取的主要是再现策略,也就是忠实地呈现出其中的概念隐喻及隐喻表达,基本上是不增不减。

(25) 威风迷翠榻,杀气锁夗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帐中闘勇。男儿忿怒,挺身连刺黑缨鎗;女帅生嗔,拍胯着摇追命剱。……初战时,知鎗乱刺,利剱微迎;次后来,双炮齐攻,膀脾夹凑。男儿气急,使鎗只去扎心窝;女帅心忙,开口要来吞脑袋。一个使双炮的,往来攻打内裆兵;一个轮膀脾的,上下夹迎脐下将。一个金鸡独立,高跷玉腿弄精神;一个枯树盘根,倒入翎花来刺牝。战良久,朦胧星眼,但动些儿麻上来;闘多时,欵摆纤腰,再战百愁挨不去。散毛洞主倒上桥,放水去渰军;乌甲将军虚点鎗,侧身逃命走。[8]324

译文:An awe-inspiring aura obscures the halcyon couch,/A baleful breath immures the mandarin duck quilt./On the coral pillow they display their prowess,/Behind kingfisher curtains they vie in audacity./The male warrior is enraged;/Thrusting himself forward,he stabs away/with his black-tasseled spear./The female commander is angry;/Spreading her hips,she makes a show of/her life-threatening sword.../When they first engage;/The short spear stabs indiscriminately,/While the sharp blade responds in kind./Subsequently to that;/Both ballistae fire simultaneously,/And the bucklers ward the missiles off./The male warrior is excited;/Wielding his spear,he wants to penetrate/as far as the heart cavity;/The female commander is agitated;/Opening her orifice,she tries to swallow/her assailant,head and all./The one who deploys the pair of ballistae,/Comes and goes,in his assault upon/the forces of the Inner Crotch;/The one who brandishes the pair of bucklers,/Above and below,defends herself against/the General Beneath the Navel./One,adopting the position “The Golden Cock/Standing on a Single Foot,”29/Raises high her jade leg in order to/display her spirit./The other,assuming the pose “The Bare Tree/Extending Its Roots,”30/“Inserts the arrow upside down”31in order to/penetrate the vagina./The engagement is protracted,/His starry eyes grow dim,/The slightest move produces/a melting sensation./The battle is prolonged,/Her slender waist writhes gently,/As the duel continues she worries/how long she can last./The Matron of the Cave of Scanty Hair/backs across the bridge,/Releasing her waters to drown the invader./The General of the Raven Black Armor/waves his spear in vain,/Turning about in the endeavor to escape.[15]375-376

这是一处典型的性爱描写,也是“性是战争”的隐喻表达,在整部小说之中也是比较详尽的性话语。小说上文还有“妇人乃跷起一足,以手导那话入牝中,两个挺一回……肆行抽送。”等语境信息,译文读者很容易理解此例的性指向,何况例中也有“胯”“裆”“牝”“纤腰”等实指词汇。原文中的这些隐喻表达,尤其是与战争相关的术语,如“威风”“杀气”“战”“炮”“鎗”“剱”“刺”“攻”“扎”“兵”“女帅”“将军”“逃命”等,共同组成了一个强大的战争隐喻修辞场。芮效卫的译文非常忠实,相关战争话语(术语)的使用很好地再现了原文的性隐喻修辞场,如 “prowess”“audacity”“warrior”“stabs”“spear”“commander”“sword”“sharp blade”“ballistae”“bucklers”“missiles”“orifice”“assailant”“forces”“defends”“General” “engagement”“battle”“duel”“invader”“escape” 等。芮译对个别战争词汇的处理对原文的隐喻表达虽有所淡化,如“威风”(An awe-inspiring aura),“杀气”(A baleful breath)等,但也根据需要补充了一些“性是战争”的隐喻表达,如把“膀脾夹凑”译为 “And the bucklers ward the missiles off”,把“吞脑袋”译为 “she tries to swallow/her assailant,head and all” 等,所以性隐喻的修辞场效应整体上与原文相当。有些隐喻表达也很容易激起译文读者的审美想象,并不难理解其具体所指,如“黑缨鎗”(his black-tasseled spear),“脐下将”(the General Beneath the Navel),“开口”(Opening her orifice)以及“放水去渰军”(Releasing her waters to drown the invader)等。对于一些比较难懂的隐喻表达,如“金鸡独立”“枯树盘根”“倒入翎花”,译者则加注释予以说明,如注释29中有 “This is the name of a posture or stance employed in the martial arts and acrobatics as well as the arts of the bedchamber...” 之说,进一步强化了战术与房中术的隐喻关系。

针对原文中“性是战争”的大量隐喻表达,译者采取的基本上都是再现,其中大段描写译者还对之进行分行处理(诗体形式),整体效果比较理想。这首先在于原文的语境比较充分,译文读者也不难理解其中的性指向;其次,很多隐喻表达具有物理上的相似性,包括把男的性器官比喻成“枪”,把女性爱液比喻成“露”“水”“清泉”等;最后,中西方文化中都有“性是战争”的概念隐喻,具有认知共性,尤其是征服和被征服的映射特征。

(26) “但见花心轻折,柳腰欵摆。正是花嫩不禁揉,春风卒未休,花心犹未足,脉脉无情那,低低唤粉郎,春宵乐未央。”[8]656

译文:Behold:/The flower’s heart is lightly exposed,as/She gently wriggles her willowy waist./Truly:/The blossom is too tender to be disturbed,/But the spring breeze refuses to spare it./The flower’s heart does not feel satiated,/Its prodigal feelings are yet unsatisfied./In a low voice she intimates to her lover,/“The spring night’s pleasure is not over.”[16]233

这是“性是植物”的隐喻表达,包括“花心”“柳腰”“花嫩”“春风”“春宵”等与性相关的话语。原文也有充足的语境,如“解去下衣”“解开蓝绫裤子”“乐极情浓,一泄如注”等,所以读者也不难解读出译文中 “the flower’s heart”“blossom”“spring breeze” 等性话语的具体所指。此外,人称代词(she)的使用也一定程度上强化了人与花的关联。用“花心”“花萼”“花房”等对女人性器官的描述是《金瓶梅》中“性是植物”的核心隐喻表达,犹如此例,这样的性话语大多有充分的语境,译者也是再现或移植原文意象的居多,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中国古人对性(器官)的认知特征。这种认知方式不仅委婉曲折,也有较强的审美属性。

(27) “由着二人在房内,颠鸾倒凤,似水如鱼,取乐欢娱。”[8]48

译文:The two lovers in the upstairs room:/Tumbled and tossed like male and female phoenixes,/As inseparable as fish from water,/as they gave themselves over completely to pleasure.[17]123

例中的“颠鸾倒凤”和“似水如鱼”是“性是动物”的两个隐喻表达。原文语境也非常充分,如“解衣上床玩耍”“那妇人枕边风月比娼妓犹甚,百般奉承,西门庆亦施逞鎗法打动”“偷香粉蝶飱花萼,戏水蜻蜓上下旋。乐极情浓无限趣,灵龟口内吐清泉”等。多种概念隐喻相继出现,相互烘托,共同构建了一个强大的性隐喻修辞场。所以译文读者对“颠鸾倒凤”的译文(Tumbled and tossed like male and female phoenixes)还是很容易理解的,何况译者还化隐为显,用 “like” 把两者连接起来。类似的性隐喻话语还有很多,译者基本上都是忠实再现,如把“鸳鸯戏水”译为 “the mandarin ducks sport in the water”;把“准备凤鸾交”译为 “Ready for the mating of male and female phoenixes” 等。《金瓶梅》中多次出现“颠鸾倒凤”这一隐喻话语,对应译文也保持了一致,都被译成 “Tumbled and tossed like male and female phoenixes”,很大程度上体现了译者再现这种固化隐喻表达(死喻)的努力。

(28) “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8]33

译文:The two of them had just finished with the clouds and rain and were about to get dressed when...[17]85

此例中的“云雨”是“性是气象”的隐喻表达,文化个性很强,“云雨”以及由其衍生的隐喻表达在《金瓶梅》中反复出现,是一个核心意象。鉴于其在小说中的重要地位,芮效卫基本上都保留了这个意象,如此例中的“云雨”就被译为 “the clouds and rain”。芮译之所以保留意象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也就是绝大部分有关“云雨”的隐喻表达都有充分的上下文语境支持,如此例上文就有“脱衣解带,共枕同欢”以及“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等话语。所以即使“云雨”的文化个性很强,芮译还是选择了再现策略,包括很多衍生性的隐喻表达,如把“羞云怯雨”译为 “Bashful at the clouds and rain”;把“雨恨云愁”译为 “longing for the clouds and rain”;把“雨意云情”译为 “passions evoked by clouds and rain”;把“笑雨嘲云”译为 “joked suggestively about clouds and rain”;把“殢雨尤云”译为 “Entranced by the clouds and intoxicated by the rain”;把“云收雨散”译为 “The clouds dispersed and the rain evaporated” 等。在特定语境中,译文读者也很容易理解这些隐喻表达。值得一提的是,译者对“云雨”意象(包括其衍生词汇)也有极个别的删除现象,主要也在于语境不够充分,如把“向蒙会问,又承厚款,亦且云情雨意,衽席锺爱,无时少怠”中的“云情雨意”译为 “The sentiments inspired by our love making” 等。

2.隐喻型性话语的删减

针对《金瓶梅》中的隐喻型性话语,芮译采取的主导翻译策略是再现,尤其是“性是战争”和“性是动物”的相关隐喻表达,但在翻译“性是气象”和“性是植物”的一些隐喻表达时,存在淡化与删减意象的现象,如下面一例:

(29) “那妇人枕边风月比娼妓犹甚……”[8]48

译文:The woman’s mastery of the arts of the bedchamber was equal to that of any prostitute...[17]123

这里的“风月”是“性是气象”的隐喻表达,类似于“云雨”,文化个性也很强,在《金瓶梅》中也反复出现。芮译对这两个核心意象的翻译采取的策略有所不同,针对“云雨”而言,基本上都是再现,针对“风月”而言,删除意象的居多,如此例中的“枕边风月”就被译为 “the arts of the bedchamber”。其他删除意象的如把“闲风月”译为 “thought of casual amours”;把“卖风月”译为 “Plays the Coquette”;把“好风月”译为 “very amorous”;把“风月中事”译为 “anything about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sexes” 等。译者也有再现意象的,如把“风月”译为 “game of breeze and moonlight” ,把“风情月意”译为 “thoughts of breezes and moonlight” 等。针对“风月”性话语而言,意象再现的力度远远没有“云雨”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风月”的上下文语境不够充分,如果直译的话,译文读者不容易理解,所以就采取意译,删除了意象。芮效卫知道这个隐喻的重要性,有意无意间也会对之进行再现。如果想强调这种具有文化个性的认知方式,直译更为可取,如果怕引起误解,不妨通过加引号或用斜体、粗体等予以凸显。其实,芮效卫也采取过这种译法,如“战良久,灵龟深入性偏刚;闘多时,一股清泉往裡邈”中“灵龟”和“清泉”的对应译文(“divine turtle”;“silvery stream”)就加了双引号,以示凸显,从而引起译文读者的注意,解读其真正内涵。

译文:But Hsi-men Ch’ing deliberately lingered,playfully dallying around the mouth of her vagina and titillating her clitoris,while refusing to penetrate more deeply,which aroused the woman to the point that her vaginal fluids began to flow...[16]635

这里的“花心”是“性是植物”的隐喻表达,对应译文为 “clitoris”(阴蒂),删除了原文的意象。译者之所以删除,主要在于此例的性描写属于直白型性话语,如“龟头”“牝口”“淫津”等,省略得也不无道理。类似的译法还有把“老婆在下,一手揉着花心”与“向妇人牝中内一连打了三个,皆中花心”中的两个“花心”也都译为 “clitoris”;把“顶入牝中,只顾揉搓,那话直抵苞花窝里”中的“苞花窝”译为 “cervix”(子宫颈);把“偷花妙手今番难按”中的“偷花妙手”译为 “master of seduction” 等。原文中的这些意象虽有利于体现中国人对性的认知方式,但由于其在具体语境中并非核心意象,基本上是作为死喻出现的,译者化委婉(隐喻)为直白也就无可厚非了。值得一提的是,针对“花心”这个性话语,芮译也有再现的,如例(26)中的“花心”被译为 “The flower’s heart”,主要在于如此翻译有利于在上下文构成一个“性是植物”的概念隐喻修辞场。当然,如果不影响理解,意象再现的审美效果还是大于删除的,并且也有利于传达“性是植物”的概念隐喻。

(31) “琴童潜听燕莺欢 玳安嬉游蝴蝶巷”[8]437

译文:CH’IN-T’UNG EAVESDROPS/ON THE JOYS OF LOVEMAKING;/TAI-AN ENJOYS A PLEASING RAMBLE/IN BUTTERFLY LANE[18]203

该例是第五十回的标题,这里的“燕莺欢”是“性是动物”的一个隐喻表达,在小说中鲜有出现,所以这里被删除了意象,意译为 “THE JOYS OF LOVEMAKING”。第二十五回的标题的上半句为“雪娥透露蝶蜂情”,其中的“蝶蜂情”也是“性是动物”的一个隐喻表达,被译为 “THE LOVE AFFAIR”,也删除了其中的意象。译者之所以对标题中这些性隐喻意象进行删减处理,主要出于没有直接语境和语用频率不高两点原因。

四、结语

中文小说中性话语的翻译值得研究,有利于西方读者了解中国人对性的认知方式和其中的审美因素,尤其是隐喻型性话语。本文集中探讨了《金瓶梅》中的隐喻型性话语以及芮效卫的对应英译。研究发现:第一,小说中绝大部分的隐喻型性话语属于四种概念隐喻,即“性是战争”“性是植物”“性是动物”“性是气象”,其中以“性是战争”的隐喻表达最为丰富和频繁,具有较强的艺术魅力;第二,芮效卫对这些隐喻表达的翻译基本上都是再现,体现了他的忠实翻译观,尤其是“性是战争”的隐喻表达,也包括文化个性极强但在文中反复出现的“云雨”等;第三,由于有上下文语境的支持与烘托,译文读者也不难理解这些隐喻表达的真正含义;第四,力主再现原文中性隐喻意象的同时,芮效卫对部分也有删减现象,如“风月”“花心”“燕莺欢”等,大多是由于语境不够充分或者语用频率低,总体上还算比较得体;第五,在我们所搜集的语料中,还未发现芮效卫非常明显地增添或强化原文相关隐喻表达的现象;第六,芮效卫的对原文中隐喻型性话语的忠实翻译或再现策略比较成功地实现了认知与审美的统一,主要得益于相关语境的充分性以及相关话语的反复出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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