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从我的世界路过

2020-10-09 17:40陈泰湧
公民导刊 2020年9期
关键词:主城朝天门女厕所

陈泰湧

夏天看涨水,冬天看太阳,桥通了看桥,球输了看打架,这是重庆人热衷的四件事。而这四件事中,看涨水最具互动性:昨天还在看别人搬家,今天就得搬自己的家,明天安置好自己的临时住所后,又去江边看热闹。

2020年的洪水确实很猛,但我记忆中浸满的是1981年的那一江浑水。

1981年,我7岁。父亲常驻成都,母亲和我留在万州。

母亲在工厂上班,我们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这个家不大,外面是一条长长的、9家人共用的走廊。站在走廊上,迎面就是无敌江景。

那时电视机还没普及,我的娱乐就是搬根小板凳,坐在走廊上看江面的大轮船,听它们拉长长短短各种不同调门的“Whistle”(汽笛声),躺床上看探照灯晃过来的光和各种随之移动的影子。这些声音和影子,可以让我脑子编出许多故事来。

本来这些船离得很远,没想到有一天会渐渐“长高”,常年停泊的几艘趸船也“长高”了。

忙忙慌慌的水手们,一会儿系缆绳,一会儿又解开,重新布置锚点,没有一刻停歇。

我很高兴,终于可以搭飞白——船上的人时不时用大喇叭吼几声“注意安全”,我也拿本挂历卷个筒,扯开喉咙喊“注意烟钱”。

我问妈妈,这些叔叔为什么这么担心他们的“烟钱”?是不是掉了就买不了烟了?

妈妈没空搭理我。她把家里的被面拆开,用缝纫机打成好几个大口袋,然后将衣服等七零八碎的东西塞进去。

厂里将大仓库腾出来安置职工,邻居们都已经开始搬家,妈妈觉得我们“孤儿寡母”的不太安全,找到车间里的一个女厕所,拿木板将两个蹲坑一盖,就成了我们临时的“家”。这个“家”毕竟有门,内外都可以上锁,总要多一点安全感。

女厕所很小,东西层层叠叠堆放好后,就只能用凉板搭一张窄床。

我一趟又一趟,不是端两个小板凳就是拎一个暖水瓶,或者拖一个空米缸,跟着扛大包的妈妈,蚂蚁搬家。

我们谢绝了邻居的好意,因为厂里有很多机器和物资也需要人手去搬。

我爱我的妈妈,因为她将我用烟盒折的三角板都全部搬走了,那是我的心爱之物。

搬最后一趟的时候,趸船已经跟三楼差不多高了,浑黄的江水漫满了我家的地板。

那一年,我家住一楼,大水将集体宿舍的二楼都淹了一米多。

多年以后,我问父亲:“那时你在干什么?”

他回答,在朝天门看涨大水。

他坐火车到主城,但主城到万州的轮船已经停航,再着急也回不了家。于是,他天天跑到朝天门去看轮船信息,空闲时间没其他事可干,就看涨大水。

刚搬完家我就发腮腺炎,妈妈带着我天天往医院跑。医院在一座大桥边,桥被淹了一半,我看到“断桥”,高兴得捂着腮帮子又叫又跳,不再害怕医院,天天去都愿意。

“你两爷子啷个都喜欢看涨大水哟?以后你们干脆搬到船上去住,天天看大水!”妈妈对着年幼的我说。

我当时想,我又不是要娶美人鱼,怎么会将家安在船上呢?

大学毕业后,我选择了留在主城。买房子的时候,我对户型、朝向一片茫然,唯独跟销售顾问说,我只买顶楼的房子。

重庆的江景房又贵又俏,但对我毫无吸引力。

不得不承认,1981年的洪水和寄居女厕所的经历,还是给我留下了童年阴影。

洪水退去后,我和妈妈第一时间赶回家。家里积满了淤泥,墙壁和天花板都湿漉漉的,一滴一滴的水从天花板掉下来,像美人鱼的眼泪。

妈妈费力地清扫淤泥,架起火盆烘烤房间,然后重新粉刷墙壁。我帮不上忙,只能又扯起喉咙,对着越来越矮的趸船吼“注意烟钱”。

往后几年,我们年年都做好“战备”,缝制的那几个大口袋一直没敢改回本来的用途,但都是有驚无险,再也没有搬家躲洪水的经历。

不知不觉,去江边看涨水竟成了我家夏季的“娱乐项目”。后来娶了贵州来的媳妇,也迅速被我家的“娱乐项目”感染,前几天还特意跑去坐轨道二号线,感受一把现实版的“宫崎骏海上小火车”。

洪水退去,“乘风破浪”的人们继续坚守岗位,开始了清淤等后续工作,一切将回归平静。

江水是重庆人的记忆博物馆,不管里面藏着的是幸福还是苦难,我们都将以注目礼的方式对我们的生活致敬。

要问重庆人对洪水的态度?那就是“从我的世界路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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