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泽民
凡是来过布达佩斯的人,肯定都在安德拉什大街上散过步。它相当于当地的长安街,因街道两边帝国时代留下的宫殿和别墅而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就在靠近英雄广场的103号院内,有一个地方别有洞天,这就是东亚艺术博物馆。
这栋别墅昔日的主人叫霍普·费伦茨。13岁那年,他只揣了13福林,来到尚未与布达合并的佩斯市,在卡戴隆光学眼镜公司当学徒。这个不安分的年轻人经过各种闯荡打拼,最后当上了卡戴隆的老板,并发展成业内老大。著名探险家、考古学家斯坦因也常光顾卡戴隆,购买照相机。他当年为敦煌和王道士拍下的珍貴影像,许多就用的是霍普先生亲手打磨的镜片。
霍普不仅是行家商家,还是高端玩主,热衷于旅游和摄影,在世界各地拍下数千张珍贵照片。他既会赚钱,又会花钱,深悟生命的意义。50岁后,他花了30年时间五次环球旅行,走遍五大洲几十个国家,三次到过中国。
那时的匈牙利人有寻根热,认定先民来自东亚。霍普是东方文化的膜拜者,仅在中国就收购了上千件艺术品,从铜像石雕、漆器年画,到古书古画。他用收藏、相机和文字将这遥远国度的文明和风情带回国,著述,讲演,办展览。最后一次游历时,他已81岁。
1919年,霍普病逝前留下遗嘱,将别墅连同4000件藏品捐给政府,公开展出。“二战”末,布达佩斯遭到空袭,部分建筑被炸,藏品因及时转移得以幸存。一百年来,这栋别墅已成了匈牙利汉学的一个重要阵地。馆长均是汉学家,如创立汉语专业的李盖蒂、系统介绍中国古典艺术的米白、从西夏史中寻找先民线索的范凌思,现任馆长方天娟是北大毕业的考古博士。
提到匈牙利汉学,颇令人感慨。这个中欧小国一百多年的汉学史,靠的是像霍普先生这样有大视野、高品位的“崇华者”薪火接力,整个欧洲汉学都是如此。然而我们对匈牙利这个成功融汇了欧亚文化、诞生了14位诺奖得主、堪称“发明大国”和“体育强国”的国家又了解多少呢,怎么就没出现过一位匈学大家?为什么我们一说“崇洋”,就必然连着“媚外”?
匈牙利老汉学家陈国生前最后一次接受采访时曾说:“很遗憾,我的生命正在走向尽头。要知道,在人类历史中,在世界范围内,欧洲文化与中国文化从来没有真正地相遇过,传递并吸取彼此的成就。假如能有那一天,世界肯定会生机勃勃,丰富多彩,尽管也会伴随重重困难,但那将是人类史上一个极有意义的时期。”老人的话引人深思。
在霍普别墅的后花园里,有一座意义非常的中国月亮门:双层的绿色琉璃瓦顶和线条简约的红色飞檐,门楣上有一组人物众多的戏曲彩陶浮雕,最惹眼的还是门上的一对石碑对联。上联:门前喜气三千尺;下联:户外春光十二时;横批:佛阑士哈楼。这是别墅主人姓氏“费伦茨”的蹩脚中译。
据说,这座月亮门是霍普亲手设计,在广东订制的。他将每块砖瓦都仔细编号,装箱运回匈牙利,按图纸建在花园里。他在月亮门前留下一张肖像,看上去像戴礼帽的弗洛伊德。透过圆门,能看到日本石佛、印度石象和中国石龟,石龟也出自广东石匠之手,原来背上驮了一块碑,上面刻有主人给自家花园起的中文名,可惜石碑在“二战”空袭中被炸毁。三个亚洲国家的文化在这里和睦相处,共经风雨。
新冠疫情暴发后,博物馆闭馆。石佛、石象和石龟静立于月亮门后,祈祷秩序与和平,也祈祷陈国老先生的遗愿有一天能实现。